【原】蓝春燕｜父亲的情怀和担当

120035948@qq.com 2022-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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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情怀和担当

文/蓝春燕

有人说，写自己父亲没有创意，我觉得每个父亲都是一个别具一格的故事。我父亲人生的经历更是具有历史代表性，诠释了大半个世纪的中国史：他出生在新中国成立前夕；生长在新中国物资最匮乏的年代；学业中断在文化大革命时期；人生的历练在生产队，成熟在责任田承包到户时期；如今年纪大了，正处祖国伟大复兴时代。

妈妈和爸爸出生在40年代末，妈妈比爸爸大五天。爸爸出生前有两个哥哥都在襁褓中就夭折了。所以爸爸出生时，爷爷既高兴，又非常担心。时年，爷爷在原东方红公社的院背熊村外公外婆家做裁缝，外婆甚是同情爷爷的遭遇。另外一点，外婆有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于是外婆主动提出把妈妈和爸爸交换抚养。当年外公家条件还不错，家境殷实，吃饱穿暖是不成问题的。爷爷自是巴不得，连忙起身回来抱起爸爸就奔外婆家去。于是爸爸从小就在熊家抚养，妈妈便是在蓝家长大。在熊家爸爸是外公外婆最小的孩子，自然是娇宠有加，所以爸爸童年过得丰富多彩，安逸而快乐。

而妈妈在爷爷奶奶家自然是苦不堪言。奶奶刚生下姑姑就患了乳腺癌，为了筹钱给奶奶治病，爷爷不仅要出远门做裁缝还经常去南昌贩卖鸡蛋，几乎常年在外奔波，与家里穷困弱小的孩子们聚少离多。8岁的妈妈一边照顾生病的奶奶，一边还要帮忙用兑过水的米汤喂养姑姑。奶奶熬了两年，还是撒手人寰。跟爷爷年龄相仿的大舅帮着爷爷办完丧事后，要把妹妹带回。爷爷也无奈，瞅着不到两岁的姑姑，刚刚蹒跚学步，心中的苦楚，岂止是语言能述说，摸着妈妈的头：

“孩子，你回去，在这个家你受太多苦了。”

10岁的妈妈懂事地望着爷爷那无助的眼神，拉着爷爷的手哭着说：“爹，我不走，我的家不在这，在何方？”

在一旁的爸爸一把拉过妈妈的手，放到舅舅手上：“你还是跟哥哥回去吧，家里以后有我。”

舅舅泪眼婆娑，抱起了妈妈，看着瘦弱的妈妈，心疼地说：“跟哥回家吧！”

妈妈挣脱了下来，坚定地留了下来。

院背的外婆自然是担心也思念爸爸，最终爸爸也没能留在自己蓝坊的家，还是回了熊家。

爷爷几乎走遍全国，手工裁缝手艺相当好，面对众多老主顾的邀请，爷爷不忍拒绝。也确实需要钱还债和养家糊口。10岁的妈妈，一边要撑起整个蓝家全家生计，一边又要带着着姑姑去上学读书，在学校又因为带着姑姑读书不便，常常倍受男同学调侃欺凌，不到四年级期末，妈妈就主动辍学撑着这个家的内内外外。

爸爸在东方红中学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高安中学。由于衣食无忧，外婆家各种优越叠加，这时的爸爸已经长成帅小伙了。不仅成绩好，还是高安中学的体育健将，历任学校体育部长和学生会干部。爸爸豪爽帅气，乐于助人，自然吸引了女同学的注目。特别是1966年文化大革命初期，欢度国庆节爸爸被选为“赴京代表”，在北京受到毛主席等无产阶级革命家亲自接见回来后，更是成了学校的公众人物。也成了女生心目中的男神，她们想着各种机会跟爸爸接近，爸爸经常都会收到女生的表白信。

青春的妈妈虽然饱经困苦，却也出落得亭亭玉立，天生的白皙皮肤，几乎弥盖了生活带来她的磨难和艰辛。这个时候的妈妈，心里不由自主地对爸爸萌生了青春的爱慕，加上爷爷经常暗示妈妈就是蓝家的媳妇。瞅着偶尔放假回来的爸爸，妈妈已经把眼前这个男孩当成自己终身伴侣了。爸爸可一直只是把妈妈当作亲姐姐。

苦难的时日，度日如年般煎熬，优裕的生活却是岁月如梭。爸爸高三那年学校元旦放假了。

爸爸先是回熊家看了外公外婆，吃过中饭，步行一个多小时回到蓝家。看着风尘仆仆的爸爸，妈妈烧好了水，让爸爸洗澡。妈妈把爸爸换下的衣服像往常一样拿到乡下池塘洗。在掏口袋时，妈妈发现了口袋里的几张纸折叠得整整齐齐。妈妈怕是爸爸学习上重要资料，拿出来，放在一边。

待到洗完衣服，妈妈把那几张纸放在自己口袋里，回到家放在梳妆盒里。

假期结束了，爸爸也回学校了。妈妈这才想起这褶纸，便好奇地打开看了起来。原来这是一位女孩子写给爸爸的情书。妈妈一字一句地读完后，瘫坐在地上，心里五味杂陈，眼看着自己喜欢的男孩要跟别的女孩在一起了，却不知所措。妈妈想过要把信交给爷爷和舅舅看，但那样又担心爸爸责怪她窥探了他的隐私。妈妈感觉是自己做错了事似的，只好把信收好不敢吱声，依然放进梳妆盒里，她捂住胸口的疼，如往日一样若无其事。

寒假很快就到了，爸爸回来了，等爸爸睡了。妈妈偷偷翻看爸爸书包，里面有好几封信，署名还是那个女孩。这时候的妈妈彻底崩溃了，哭了一夜，第二天天还没亮，妈妈就走路回了熊家。外公外婆舅舅舅母看到妈妈哭红的双眼，大家逼着妈妈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趴在外婆怀里，好久才说出实情。外公外婆沉默了良久，才叹息道：“早知道会这样，就不应该让他念这么多书。”

大舅叫来了在高安城区上班的二舅，二舅想了想，吃过中饭带着妈妈回到蓝家。妈妈躲在二舅身后，生怕爸爸生气。二舅跟爸爸摊牌说：“金根，既然有女孩喜欢你，爱你，那我把美华领回家，以后就从我们熊家嫁出去。”

爸爸走到妈妈身边说：“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接受任何女孩的表白啊！我会娶你的。”

二舅看着爸爸诚恳的态度，把他们两个人的手放在一起，语重心长地说：“以后你们要相互扶持一生。金根你不可以负她的。”

寒假结束后，爸爸就再也没有去学校了。原因有二：一，他心里清楚，再去学校的话，青春的荷尔蒙无法拒绝火辣辣的爱情，他必定会负妈妈的。二，恰逢1966的文化大革命，学校经常停课闹革命，自然也学不到什么文化知识了。当然在那个需要有劳动力的年代，爷爷也是赞成爸爸回来到生产队开工的。

所有这些事情都是后来爸妈发生口角时，从妈妈嘴里零星说漏嘴说出来的。

小时候的我们听到这些并没放在心上，成年后的我们，才能体谅爸爸当时做这个决定，舍弃的不只是他心中刚刚萌发的爱情种子，还有自己或许美好的前程。否则爸爸也可能是省部级高干，不过那样的话，他的人生就要彻底改版，也没有这篇文章了。

婚后，二舅把爸爸安排在粮食局上班。爷爷是做裁缝出身，农活肯定干不赢别人。因此爷爷经常受人排挤，吵架常有。爸爸得知自己的父亲受尽了委屈，就直接回到村里务农了。

由于爸爸体力好，有文化，思想觉悟高，在生产队干活都是抢着干重活脏活，很快老生产队长就让贤给了爸爸当了生产队长，又介绍爸爸入党。爸妈婚后陆续生下我们姊妹五人。由于孩子多，那时生产力又落后，大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当时每餐能吃上一顿饱饭就算是不错的人家了，一般是那种家里孩子都长大了的，劳动力充足的人家。

碰到农忙生产队晚上加班干活，大家都会抢着加班，就为晚上有一顿饱餐的木桶饭。我家离生产队的库房最近，加夜班通常就在我家做饭。一般要到晚上10点左右开饭，熟睡中的我们兄妹几人闻着香喷喷的饭菜香就会醒来。越闻着饭香，越觉得饿得慌，就会忍不住爬起来走到厨房。做饭的婶婶看到睡眼蒙松的我们，偷偷的给我们盛一小碗饭，我们一定要赶在大人收工前吃完。有次爸爸中途回来拿东西，发现了。狠狠地打了我们耳光，那是爸爸平生第一次打我们。他还严厉警告做饭的婶婶以后不能为我们徇私。

由于当时爸爸在大队也算个有知识的农民，1976年下半年代表整个大队被选往海南陵水县，跟随袁隆平教授带领的团队进行杂交水稻试点培育。当时，家里有四个孩子，我跟妹妹（我们是双胞胎）还不到两岁。妈妈说什么也不同意让爸爸去，爸爸看着年幼的孩子们，也有些放心不下，但爸爸知道这是全大队对自己期望，也是服务全国农民和所有中国人的大事，最后努力说服了妈妈。爸爸他们坐着绿皮火车到了广州，再转坐船到了海南，然后坐着大卡车上了五指山的盘山公里，之后又坐了小渔船才到了目的地。这里是个孤岛，没有房子，自己动手用芦苇搭建住篷，有很多人因为克服不了水土不服，气候不适应而中途撤离了。爸爸是坚持下来的少数人里面的一个，第二年他们圆满完成了任务，凯旋而归。

1990年夏天（已经是责任田承包到户了）双抢期间高安大旱，早稻勉强有了微弱的收成，可已经把水库的水全用完了。晚稻秧苗干涸得奄奄一息，稻田里的土壤有3～4厘米的龟裂缝。老天爷似乎已经沉睡，看不见万物的渴求。作为村长的爸爸，立即召集村民开会，果断地做出蓝坊公社前所未有的惊人决定：人工引水，用抽水机引进锦河的水来灌溉。当时很多村民简直不敢相信，认为是天方夜谭，异想天开，没有人赞成。他们的担心也有道理：我们蓝坊上房村离最近的锦河段也有6～7公里。那时没有挖机，开挖渠道全靠人工一锹一锹地铲。要在短期里完成引水工程确实难度非常大。

于是，爸爸就一户一户找有经验有一定威望的村上长辈，努力详细劝说年轻力壮的劳动力，动员大家，与其颗粒无收，不如背水一战。

经过各种商讨，散会后，爸爸就带领我们全家七口人连夜开工，那时我和双胞胎妹妹只有16岁，弟弟只有9岁。爸爸看到自己孩子们稚嫩的手掌都磨出了水泡，也有心疼。他鼓励我们说：“孩子，只有吃得苦中苦，方能成为人上人。”我们懂事地点点头，咬着牙关继续干。全村看到爸爸带领我们一家人的干劲，都陆续加入进来。男女老少，齐心协力，毫无怨言。建渡水槽、开挖渠道、夜以继日不到一个星期就开通了灌溉渠道。看着哗哗的锦河水流向我们的稻田，全村人喜出望外，耕地施肥插秧。到了秋收的时候，望着黄澄澄的稻谷，隔壁刘村的人都夸：你们幸运啊，遇到一位有担当的好村长。

爸爸的担当和责任，勤劳和务实，我们从小看在眼里。他的勤奋执着言传身教着我们，我们五姊妹个个成绩优异，在班级乃至整个乡镇都是名列前茅。从1989年开始我们陆续考上了院校，从1992年起也陆续顺利分配工作。当时曾轰动了全镇，一家子个个能跳出农门，确实是令大伙羡慕的。

成家后的我们，先后调到城区上班。看到曾经健硕的父母，身形逐渐佝偻，额头眼角皱纹密布，鬓发染霜，我们知道父母已经老了，该享福了。2014年哥哥主动一个人出资在瑞州中路（原物价局宿舍）买了一套二手房给他们养老。闲不住的爸爸，经常在院里义务打扫卫生、整理树木花草。没过多久，物价局跟发改委合并搬走了。国资委把物价局原办公楼出租给了以《江西恒庆建筑公司》为主，还有其他几个私营企业租用。建筑公司的邹总看到爸爸做事认真负责，要聘请爸爸做门卫室的保安。我们并不愿意爸爸又去工作，只想让他好好享福。可邹总一直没有找到合适人选，三番五次劝说爸爸，最后爸爸瞒着我们同意了。

有个风雨交加的寒冬之夜，爸爸打着伞，拿着手电筒巡视完办公楼和住宅区后，准备锁好大门再去休息。冷不丁看到大门墙角，隐隐约约有个手提包，爸爸走近一看弯腰捡起来，手提包已经被雨水淋透了。爸爸赶紧提起包进屋，用毛巾擦干。见过世面的爸爸，知道这个包的主人一定是个有身份的人。爸爸着急找到主人，打开包一看，里面有几份合同、银行卡、各种证件、还有大量现金。爸爸连忙拨打邹总电话，询问此人。可邹总并不认识此人。

爸爸急坏了，心想主人肯定会着急到处找的。他不敢休息了，打着伞拿着包站在寒风凛冽的门口等。结果等了一夜，也不见人来。

第二天上午刚好我去看爸妈，听到爸爸说起这事。我提醒爸爸：“这里不是还有其他企业么？问问他们，是不是他们的朋友。”

爸爸摸了摸脑袋：“唉，人老不中用啊，我咋就没想到呢！”爸爸又拿出电话逐一拨打，终于有人说，他朋友昨晚喝醉了酒，把手提包遗忘了。自己都不记得忘在哪了。

下午的时候，那人才来领包。他拿出部分现金塞到爸爸手里，表示万分感激。爸爸把钱一把塞还给了他，那人对爸爸竖起了大拇指。

2017年12月份的一天，还记得那天是星期六。还在睡懒觉的我接到妈妈的电话，电话那头妈妈哭哭啼啼的：“燕子～你们快过来。不知道你爸爸还活着么？”

“怎么回事？”我急忙起床。

原来妈妈从楼上下来，见门卫室的门还开着（平日，爸爸六点就会起床的），妈妈从窗户里看到爸爸蜷缩在床边，一动不动的。

当我和先生赶到的时候，姐姐姐夫，弟弟弟媳，妹妹妹夫（哥哥和嫂子在厦门工作）都已经赶到了。建筑公司的员工已经把门撞开了。爸爸意识还清醒，右边肢体一边没有知觉。学医的我知道爸爸是中风了。不一会儿120救护车也到了。

到了医院，医生询问情况和病史后叹息道：“估计是脑梗塞，不过要做CT确诊。发病4小时之内是黄金融栓时间，你们错过了最佳时间，恐怕会有后遗症的。”

爸爸是头一天晚上11点关大门的时候，眼睛发黑，头痛头晕。他以为是感冒，心想睡一觉明天就会好的。没想到当他走到床边，身体右边就不听使唤，软弱无力，然后整个人就摊在床边。左手无论怎样都无法撑起整个身体。爸爸想到打电话呼救，可眼前已经一片漆黑，根本无法拨打电话了。他大声叫了几句，也没有人听到。

医生对我们说：“你们怎么会让老人家一个人睡？如果当时有人在他身边及时送来，该多好！”

在一旁的邹总连连向我们道歉，他拿出一叠钞票说：“老爷子的治疗费用，我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