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昨晚所书《剑器行》局部。“舞”字是下文中的关键词。

昨晚所书《剑器行》局部。“珠”字是下文中的关键词。
唯善游者能遇,唯善遇者能游。庖丁“游刃”之“游”正如“逍遥游”之“游”、“乘物游心”之“游”,须在有意无意之间,不期然而然,无所待而遇之。游不是捕猎,是遇,没有那么强烈的目的性。一旦有目的,其目的性就会改变全部活动的性质,使活动对象化,使游成为求,使遇成为取。如《天地》篇“黄帝游乎赤水之北”本是混沌之游:“赤”之为离、“水”“北”之为坎,本来相济,浑然一气,无所欠缺;[ 钟泰卓见,看到了“赤水之北”与“昆仑”同为混沌之义,可惜未能注意“游于赤水之北”之“游”与“登于昆仑之丘”的“登”在生命状态上的区别。混沌虽一,而游则有之,登则失之。此说本诸方以智、王夫之。] 而一当“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则以视觉为中心而对象化其目的,背坎向离(离卦象南、象视觉),于是“遗其玄珠”。游则水火坎离一气,玄珠自在昆仑(昆仑即浑沦);登则判分南北阴阳(如杜甫《望岳》诗云“阴阳割昏晓”),混沌降而为昆仑,不过足下一山而已矣。且南望之,是背坎向离之象也,故“遗其玄珠”(反之则将遗其明珠,珠本浑沦之象而妄分明玄,亦坎离判分之效也)。玄珠坎象,外阴内阳(“坎中满”),非以目视可见而以神遇可触者也。离则反是,外阳内阴(“离中虚”),火耀于外,可见而不可触者也。故黄帝“使离朱索之而不得”者,以火济火,愈发强化其视觉中心而遗其触觉,岂可探珠而得之?“使喫诟索之而不得”者,以名言之对象化机制,[ 成玄英疏以“喫诟”为“言辩”,王夫之解“喫诟”为“文言”。] 益失其混沌也。其实,玄珠之得,在其不得而得,在游而不知其得。游而不知其得,则本亦无所谓失与不失。失与得相待,得则俱得,失则俱失。所以,一当黄帝自觉“遗其玄珠”之时,他实际上不但遗失了玄珠,而且实际上也失去了在“失”的前提下重新获得的可能性。所谓“使象罔乃得之”者,“象则非无,罔则非有”[ 方以智《药地炮庄》],不使之使,无得之得也。罔者,玄之不可见也;象者,珠之本无可失也。故象罔之义,实即玄珠本身。“使象罔乃得之”者,非外有所得也,乃自复其初之谓也。珠是整全的象征,实际上就是混沌之游的整全性。黄帝所失者,实际并非某个可得可失的东西,而是游本身,或其自身生命状态的混沌性、整全性。韩诗及鲁诗说《汉广》以汉之游女遗郑交甫佩珠,而交甫失之,其义亦可与此相发明[ 参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 。游则有珠,求则失之,因为游即是生命的浑沦状态,而追求与占有则失其浑沦。《韩诗外传》说《汉广》以孔子对话佩璜处子,可能也有以璜为诫的寓意(半壁曰璜,浑沦之缺也)。只要仍然处在对象化的“失”之状态中,“得”就永远不再可能。如果不明白原先的有珠状态并不是与“失”相对而言的对象化之“得”,那么求珠之使只会南辕北辙,愈求愈远。象罔之所以得之者,如方以智所论,在象罔之为义,“象则非无,罔则非有”,乃有无之间者也,游乎非对象化之域者也,故唯象罔能复珠之浑沦。故象罔之得,实非有所得,而是复归自性之天真无缺而已。游而有之,游而遇之,非求而得之也。此义正同庖丁“以神遇而不以目视”者也。神遇者,神游也;目视者,目求之也。象罔之得珠,象罔之解牛也;庖丁之游刃,庖丁之得珠也。由是观之,“听之以气”想说的也许就是“听之以游”。听是听觉,也是听任。气是所游,也是所以游。《逍遥游》“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气之游也。《大宗师》“伏犧氏得之,以袭气母”,气之所以游也。《在宥》“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云将,气之游也;鸿蒙,气之所以游也。鸿蒙,浑沌也,元气也,气母也,黄帝之游于赤水之北而玄珠未失者也(未失则亦无所谓有得);云将问鸿蒙而复得其所以游之本,犹黄帝使象罔而复得其玄珠也。庖丁之解牛,亦以“游刃”之“游”得之。庖丁解牛是使物解体而后得其整全(牛喻物也),亦犹黄帝之遗其玄珠而使象罔得之,或鸿蒙答云将之“解心释神,莫然无魂”而后游之。失者,整全之失也,解者,整全之解也,而皆以游复之。解牛完成之时,即牛解体无存之际,而庖丁以此得刀之保全,“善刀而藏之”。解牛之时,刃游走于牛骨之间,人游舞于桑林之中(“合于桑林之舞”)。所谓解牛,实不见其解也,唯见其游也,见其舞也。游舞以解牛,是解物以合物,是解小体而化入大体。小体者,牛也,刀也,物也;大体者,游也,气也,道也。“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庖丁之志在游在化,在听之以气也。在此大化流行的桑林之舞中,所有事物,牛、刀、人、物都被带上一条道路,一条健动不息的道路,一条载歌载舞的物化之流。“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与黄帝使人寻珠相比,庖丁解牛不是要去获得什么,而恰恰是要去分解一件事物;颜回请赴卫国之乱也不是要去求取什么,而是要去分忧解难。在“分解”这一点上,庖丁解牛和颜回赴卫的寓言有着共同的出发点。庖丁解牛的结果是通过分解事物的行动而达到一个更大的整体,孔颜心斋的结果也是通过自我身心剖析的工夫而达道。两个故事都是通过破解小体以重建大体的寓言。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告子上》),其义可与相通也。从其大体则“浮游乎万物之祖”(《庄子·山木》),“上下与天地同流”(《孟子·尽心上》),本自固有而自觉其性,无得无失于万物之细,“所过者化,所存者神”而已。故《逍遥游》之斥鴳、蜩与学鸠虽能飞而不能游者,以其斤斤于能飞之得也。庖丁“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者,非有所得也,不失而已矣。故庖丁之游刃舞桑,犹黄帝之游乎赤水之北而未失其珠也;孔子教颜回之心斋听气,犹象罔之复性而复得其珠也。黄帝之珠,孔子之气,庖丁之牛,三者之要,皆在游以全性也。游之关键在逍遥(或作“消摇”)。解牛是消,消之即解之。遥是心斋,任物之悠然去远即遥。逍遥之域,北冥南海之间也,牛骨之间也,人间世之间也。唯游有间,唯间能游。唯逍之遥之能打开空间,唯打开空间而后能游。所以,无论鲲鹏之变,还是“以无厚入有间”的庖丁解牛,本质上都是一种“心斋”或心的工夫实践。实际上,在庖丁解牛寓言里,骨节之间的间隙总在那里,并不会发生多大变化;刃之厚薄,即使反复磨刀,也不可能“无厚”到完全没有厚度。所以,真正能用功的地方,只能是心,或者说是心的无化,正如《人间世》中的孔子对颜回所言:“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或许只有等到《人间世》的“间”,《养生主》的“间”才得到完全的解说;只有等到孔子对颜回说的“心”与“气”,庖丁解牛的“无厚”与“有间”之义才开始了然。从《人间世》的“气”来看,《养生主》的“无厚”所说的也许是刃的间化、虚化、气化。在《人间世》的孔颜对话中,待物者是做心斋工夫的人,所待之物是动乱中的卫国;在《养生主》的庖丁解牛寓言中,待物者是刀,所待之物是牛。卫国总在那里,要改变的是颜回自己;牛骨之间总在那里,要改变是是庖丁自身。“以无厚入有间”并不只是在物理空间的意义上尽量减少刀刃的厚度、增加骨节的缝隙,而是要通过“官知止”的时间性踌躇让出骨节空间的“有间”,通过“神欲行”的时间性蓄势磨砺出刀刃空间的“无厚”,通过“因其固然”的游刃使“无厚”与“有间”相配合,使之形成时间与空间的舞蹈,或海德格尔所谓“时间-游戏-空间”(Zeit-Spiel-Raum)。表面上看来,“以无厚入有间”不过是两种空间的几何关系(刀刃厚度与骨节宽度之间的关系),实际上却是两种时间性之间的音乐关系。这便是为什么在文惠君看来,庖丁解牛的动作“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庖丁叙说开始之前的“释刀对曰”是解牛音乐的序曲,解牛完成之际的“提刀而立,为之而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是音乐的余绪。邵雍和方以智都曾注意此一踌躇。“踌躇”不是缺乏决断的犹豫,而是充满决断可能性的等待。随时可以做出某种决断,但每一个决断的可能性目前还都只是轻柔的可能性,尚未成为坚硬的决断。觉知的触角触摸到现实的每一处最微细的边界,充满可能性的全部空间,但目前还只是“虚以待物”。这便是“踌躇”之为间性的觉知。“踌躇”犹《诗》之“踟蹰”,同一双声叠韵词的不同写法而已[ 韩诗即作“搔首踌躇”]。《诗》云“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诗经·邶风·静女》),亦如庖丁之踌躇,皆“虚以待物”之时间-空间也。等待需要时间,而时间待出空间,所以《养生主》庖丁三年乃不见全牛、十九年若新发于硎,皆“以无厚入有间”之空间工夫的时间前提也;《人间世》颜回数月不茹荤,而孔子诫叶公子高“美成在久”,亦对待之融化于等待、空间之灭迹于时间也。庖丁解牛的两个着眼点分别在刀和牛之上。前者是解牛的工具,后者是所解之物。但庖丁在这两个东西上面所下的工夫,却恰恰都是对这两个东西的无化。“无厚”是刀的无化,“有间”是牛的无化。当刀的质碍无化为“无厚”,牛的质碍无化为“有间”,游刃的舞蹈就可以自由进行。只不过,刀的无化不是象少年胡塞尔那样把刀磨到没有(那样也无法解牛了),而是让刀成为一种“虚以待物”之气,让刀刃和解牛的“神”成为“听之以气”的耳朵。同样,牛的“有间”也不是“唯心地”把牛视为虚无(那种唯心主义也太廉价,只值一碗鸡汤的价格),而是经历了“所见无非牛者”到“未尝见全牛”到“以神遇不以目视”的过程。如果说牛就是物的隐喻,那么,这个过程就是“物化”的过程。庄子的“物化”不是现代汉语中所谓人异化为物的意思,而是《人间世》孔颜心斋对话的最后谈到的“万物之化”。《齐物论》庄周梦蝶的最后,也说到“此之谓物化”。牛“物化”为“有间”,刀“无化”为“无厚”,而此二者之所以可能,则因为“以无厚入有间”的“舞化”。在游刃之舞中,刀与牛、人与物,都浑化在天地之间,逍遥乎鸿蒙之气,游而已矣,舞而已矣,这便是珠,这便是道,这便是原初的或复性的整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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