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大学〉问》简析|金春峰:如何读懂王阳明?

 君临天下100 2022-02-19

冯友兰先生提倡“读书有间”,钻到里面去发现问题和矛盾,这是逻辑分析方法;胡适先生提倡研究思想,要弄清它的来龙去脉,这是历史分析方法。二者结合起来,可得全功。孔子说:“吾欲托诸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与其写一篇长文论述这两种方法,不如解剖一个实例。本文对《〈大学〉问》的简析就是一种尝试。下面分七个部分论述。

【王守仁(1472.10.31—1529.1.9),字伯安,别号阳明。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今宁波余姚)人,因曾筑室于会稽山阳明洞,自号阳明子,学者称之为阳明先生,亦称王阳明。明代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和军事家,陆王心学之集大成者,精通儒家、道家、佛家。】

一、为什么要推出《〈大学〉问》?

钱德洪解答了这一问题,他说:“《〈大学〉问》者,师门之教典也。学者初及门,必先以此意授,使人闻言之下,即得此心之知,无出于民彝物则之中,致知之功,不外乎修齐治平之内。师常曰:'吾此意思有能直下承当,只此修为,直造圣域。参之经典,无不吻合,不必求之多闻多识之中也。’门人有请录成书者。曰:'此须诸君口口相传,若笔之于书,使人作一文字看过,无益矣。’嘉靖丁亥八月(王五十六岁),师起征思田,将发,门人复请。师许之。录既成,以书贻洪曰:'《大学或问》数条,非不愿共学之士尽闻斯义,顾恐藉寇兵而赍盗粮,是以未欲轻出。’盖当时尚有持异说以混正学者,师故云然。师既没,音容日远,吾党各以己见立说。学者稍见本体,即好为径超顿悟之说,无复有省身克己之功。谓'一见本体,超圣可以跂足’,视师门诚意格物、为善去恶之旨,皆相鄙以为第二义。简略事为,言行无顾,甚者荡灭礼教,犹自以为得圣门之最上乘。噫!亦已过矣。自便径约,而不知已沦入佛氏寂灭之教,莫之觉也。古人立言,不过为学者示下学之功,而上达之机,待人自悟而有得,言语知解,非所及也。……是篇邹子谦之尝附刻于《大学》古本,兹收录续编之首。使学者开卷读之,思吾师之教平易切实,而圣智神化之机固已跃然,不必更为别说,匪徒惑人,只以自误,无益也。”就是说,王的“良知大头脑之教”引出了极大混乱和走样,弊病显著,故郑重推出《〈大学〉问》为学思正宗。这实质上等于放弃了四十九岁后对陈九川等人所说的“简易快乐”“良知是明师”“道教合一”“一点也瞒他不得”之“致良知教”,回到四十九岁以前了。

二、释“明明德”——《〈大学〉问》的纲领

问曰:“《大学》者,昔儒以为大人之学矣。敢问大人之学何以在于明明德乎?”

答曰:“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顾自小之耳。……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灵昭不昧者也,是故谓之'明德’。(朱熹释明德)小人之心既已分隔隘陋矣,而其一体之仁犹能不昧若此者,是其未动于欲,而未蔽于私之时也。及其动于欲,蔽于私,而利害相攻,忿怒相激,则将戕物圮类,无所不为其甚,至有骨肉相残者,而一体之仁亡矣。是故苟无私欲之蔽,则虽小人之心,而其一体之仁犹大人也;一有私欲之蔽,则虽大人之心,而其分隔隘陋犹小人矣。”

程颢讲“仁者浑然与物为体,仁义礼智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所谓“理”,就是本来如此,实地如此,本体如此之意,实乃“仁”的定义,不必视为境界。(如“仁者爱人”即是定义。)王所谓“非意之也,本体就是如此的。”程颢又说“仁义礼智信皆仁也。”王讲“良知自有的条理”,是本于此说的。但程颢未讲大人、小人、天理、人欲,未讲“天命之性”,未讲“明德”。这些是朱熹讲的。《尚书·虞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朱以之为“道统”,在《中庸章句·序》中详加阐释。这是前所未有的;不仅陆象山未提,二程也未论述。《〈大学〉问》讲大人、小人等,就是来自朱熹这里。王会写文章,把这些思想讲得有声有色,特别动人,但其学理并非自创。

“万物一体之仁”源于《易传》“天地之大德曰生”,是天地本位。爱人爱物没有亲疏厚薄、先后推恩之分。“见孺子入井,援之以手”,不分是谁家的孩子,就是一体之仁的表现。

宋学,清人称为义理之学,其实质是哲学。它开始时是《五经》之学,到南宋,朱熹才以《四书》代替,成为新经学。《五经》中《周易》讲哲学。故北宋,儒门都讲“易学”。欧阳修有《易童子问》,司马光有《潜虚》,邵雍有“先天易学”,“心为太极”。周敦颐《太极图说》以《易》的“天道生生图式”结合《中庸》,可视为《五经》向《四书》过渡的一步。张载也体现这一趋向。《正蒙》主要是“易学”。二程亦以《易》为主要经典。程颐以毕生精力著《程氏易传》。程颢也主要讲《易》。《易》是天道,讲“生生之谓易”、“天地之大德曰生。”程颢讲仁,是承继与发挥《周易》的。《中庸》也以“易学”为基础。“天命之谓性”承“易学”而来。朱熹释“天命”,谓:“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道德之理)亦赋焉,犹命令也。”又谓“天命之谓性,即道心之谓也。”把性与心贯通起来,与《尚书·虞书·大禹谟》“四句话”相联结,定为“道统”,开出了“精一之学”的新学统。(参阅拙著《朱熹“道统说”的建立与完成》,原载《九州学林》2006年春季号)。王《〈大学〉问》第一段话即由综合程颢与朱熹思想而来。

三、“在亲民”的解释

问曰:“然则何以在'亲民’乎?”

答曰:“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体也;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是故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父、人之父与天下人之父而为一体矣。实与之为一体,而后孝之明德始明矣!……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鬼神鸟兽草木也,莫不实有以亲之,以达吾一体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无不明,而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矣。夫是之谓明明德于天下,是之谓家齐国治而天下平,是之谓尽性。”

这里王阳明发挥的是孟子“爱有等差,施由亲始”的思想,以亲亲为本,由亲亲而仁民,由仁民而爱物。这与“一体之仁”是两个系统。以两者为“体用”,是乱套了。

“体用”是中国哲学表述形上、形下关系的范畴,不过用得宽泛、很乱。如“中体西用”,“西体中用”。严格讲,“用”是由“体”产生,依“体”而有的。“用”发生在具体时空里,随时空变化而表现不同,但“体”恒定如一,可说是超时空的,这就是“形而上”。王阳明讲“体用”讲得很多,近乎随兴使用。这里,他用“体用”讲“一体之仁”与“亲民”的关系,实际上是“体用”的乱用。

从“万物一体之仁”解“亲民”,应谓“博施济众”,“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孔子)“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取天下不为也。”以仁心行仁政,与民同乐。(孟子)“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中庸》)“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让能,讲信修眭,人不独亲其亲,子其子。”(《礼记·礼运》)这才是体用一元。王从“亲”字发挥,错套体用了。

四、释“止于至善”

问曰:“然则又乌在其为'止至善’乎?”

答曰:“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灵昭不昧者,此其至善之发见,是乃明德之本体,而即所谓良知也(朱熹释“明德”思想)。至善之发见,是而是焉,非而非焉,轻重厚薄,随感随应,变动不居,而亦莫不自有天然之中,是乃民彝物则之极,而不容少有议拟增损于其间也。少有拟议增损于其间,则是私意小智,而非至善之谓矣。自非慎独之至,惟精惟一者,其孰能与于此乎?后之人惟其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用其私智以揣摸测度于其外,以为事事物物各有定理也,是以昧其是非之则,支离决裂,人欲肆而天理亡,明德亲民之学遂大乱于天下(乱批朱熹)。……失之虚罔空寂,而无有乎家国天下之施,则二氏之流是矣。……溺其私心于卑琐,是以失之权谋智术,而无有乎仁爱恻怛之诚,则五伯功利之徒是矣。……明明德、亲民而不止于至善,亡其本矣。故止于至善以亲民而明其明德,是之谓大人之学。”

“止于至善”,《大学》讲得很清楚,就是“为人君止于仁,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大人之学即在上者之学,故只列举为人君等。朱熹所谓“事事物物(即为君、为父等事)皆有定理”即指为君、为父等各有其“则”,与王所谓“民彝物则”、“天然自有之中”是一样的意思。这些定理、物则即“明德”------人之虚灵明觉所已知之理。王批朱熹是乱批了。又将“至善”倒过来,以之为“明德”、亲民的本原,本末倒置了。

五、释修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

问曰:“敢问欲修其身,以至于致知在格物,其工夫次第又何如其用力欤?”

答曰:“此正详言明德、亲民、止至善之功也。”

《大学》是由格致、而诚意、正心;至“正心”即是“修身”的完成,而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内圣基础。王倒过来,采《中庸》架构,由“天命之性”至“率性”“修道”,落实而为治国、平天下各项事为。于是迂曲地铺陈出下面的论述,谓:“盖身、心、意、知、物者,是其工夫所用之条理,虽亦各有其所,而其实只是一物。格、致、诚、正、修者,是其条理所用之工夫,虽亦皆有其名,而其实只是一事。何谓'身,心之形体?’运用之谓也。何谓'心,身之灵明?’主宰之谓也。何谓修身?为善而去恶之谓也(为善去恶是格物,王忘记了)。吾身自能为善而去恶乎?必其灵明主宰者欲为善而去恶,然后其形体运用者始能为善而去恶也。故欲修其身者,必在于先正其心也。然心之本体则性也,性无不善,则心之本体本无不正也。何从而用其正之之功乎?”这问题是一个真问题。心本体即明德、即良知,岂须另外的什么东西去“正之”?去“增损拟议于其间”?按正常思路,应接着讲以心之本体、良知之正,正“心”所发意念之不正以归于正,就是正心了。心正了,意必然是诚的,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这心是诚意之心,意是已诚之意。意之所在即是物,即是事,事也就正了,符合良知、心体的要求了,“格物”就完成了;但王却转而绕之,谓:“盖心之本体本无不正,自其意念发动,而后有不正。故欲正其心者,必就其意念之所发而正之。”这把“心本体”变成“两面”——善恶两具之怪物了。它不能动,只要一动就会有不善、不正的念头出来。逻辑上这是自相矛盾的。这里出现有三个名词:“主宰者”、“心体(性、良知)”和“心”,三者各自的定义是什么?相互关系是什么?王不回答;而混沌地往下说:“凡其发一念而善也,好之真如好好色,发一念而恶也,恶之真如恶恶臭,则意无不诚,而心可正矣。”这个“意无不诚”,是谁使之然呢?善与恶是谁辨别的呢?主宰者又是谁?矛盾纠结,王也不交待了,接着说:“然意之所发,有善有恶,不有以明其善恶之分,亦将真妄错杂,虽欲诚之,不可得而诚矣。故欲诚其意者,必在于致知焉。致者,至也,如云'丧致乎哀之致。’《易》言'知至至之。’'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也。'致知’云者,非非若后儒所谓'充扩其知识之谓也’(乱批朱熹),致吾心之良知焉耳。良知者,孟子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是非之心,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是故谓之良知。是乃天命之性,吾心之本体,自然灵昭明觉者也(又重复一遍朱熹明德思想)。”又转到开始就已讲的性、本体、明德、良知上来。可谓颠三倒四,思路混乱了。“凡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无有不自知者。其善欤,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其不善欤,亦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是皆无所与于他人者也。故虽小人之为不善,既已无所不至,然其见君子,则必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者,是亦可以见其良知之有不容于自昧者也。今欲别善恶以诚其意,惟在致其良知之所知焉尔。”前面早就讲的“心之本体则性也,性无不善,则心之本体本无不正也。”到这里才又发生起作用来。王说:“何则?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既知其为善矣,使其不能诚有以好之,而复背而去之,则是以善为恶,而自昧其知善之良知矣。意念之所发,吾之良知既知其为不善矣,使其不能诚有以恶之,而复蹈而为之,则是以恶为善,而自昧其知恶之良知矣。若是,则虽曰知之,犹不知也,意其可得而诚乎?”“良知”知善而不能真为善;知恶而不能真去恶,还得借助外力帮助去才能“诚其意”。这外力又是什么呢?如此,良知、本体岂不真是“死”的摆设了?但王仍不管它,接着说:“今于良知之善恶者,无不诚好而诚恶之,则不自欺其良知而意可诚也已。”“诚”已经“诚”了,却还又说“意可诚矣”。还有比这更语无伦次的吗?

王接着说:“然欲致其良知,亦岂影响恍惚而悬空无实之谓乎?是必实有其事矣。故致知必在于格物。物者,事也(程朱旧说),凡意之所发必有其事(并不必有其事,王不了解“必有”的含义)意所在之事谓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正其不正者,去恶之谓也。归于正者,为善之谓也。夫是之谓格(这就是以良知正人心所发之念,即王批朱子的所谓“以道心正人心”)。书言'格于上下’、'格于文祖’、'格其非心’,格物之“格”实兼其义也。良知所知之善,虽诚欲好之矣,苟不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有以为之,则是物有未格,而好之之意犹为未诚也。良知所知之恶,虽诚欲恶之矣,苟不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有以去之,则是物有未格,而恶之之意犹为未诚也。今焉于其良知所知之善者,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为之,无有乎不尽。于其良知所知之恶者,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去之,无有乎不尽。然后物无不格,吾良知之所知者,无有亏缺障蔽,而得以极其至矣。夫然后吾心快然(不知此心是何心?)无复余憾而自谦矣,夫然后意之所发者(应谓心之所发者),始无自欺而可以谓之诚矣。故曰:'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这又训“格”为“至”了)盖其功夫条理虽有先后次序之可言,而其体之“惟一”(心体),实无先后次序之可分。其条理功夫虽无先后次序之可分,而其用之“惟精”,固有纤毫不可得而缺焉者。此格致诚正之说,所以阐尧舜之正传(本朱熹道统说),而为孔氏之心印也。”“惟精”并非“惟一”(本心、本体)之用。王把它讲成“体用”,又是乱说。

以上这样的思想混乱矛盾,说明王的“慎思明辨”的基本功,确是很缺乏的。

六、王关于“精一之学”的论述

“精一之学”乃朱熹讲“道统”所开出的新学统,王在《〈大学〉问》以前已经大加论述了。

《传习录》上:“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本朱熹以“一”为“心体、本心、精”为精察天理人欲之分,是功夫。)'精’字从'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纯然洁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筛拣惟精之工,则不能纯然洁白也。舂簸筛拣,是惟精之功。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本体是不能加功夫于其上的。王忘记了)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者,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约礼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诚意之功。道问学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诚身之功,无二说也。”正确的讲法应该说,惟精有如磨镜。镜本明,但有尘垢在上。用惟精的功夫去掉尘垢,使镜之本明大放出来。这才准确;但这是朱子之喻。王不用,而用董仲舒之喻:性善有如米,是潜在的可能的“善”,非加工不能成为“善”。董仲舒用此批评孟子之“性善说”。王用之讲心体、良知,是自暴其短了。

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此乃朱子《观心说》之说,王据为己创)。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朱致张敬夫信,批程以人心为人欲,不对。王又作翻案文章)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以良知正一念之不正以归于正,就是以道心正人心)。”王本于朱而又对朱乱批,这里又展现出来。

《传习录》中有《拔本塞源论》,更加完整地发挥朱子“精一之学”,说:“其教之大端,则尧、舜、禹之相授受,所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其节目,则舜之命契,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为教,而学者惟以此为学。当是之时,人无异见,家无异习,安此者谓之圣,勉此者谓之贤,而背此者,虽其启明如朱,亦谓之不肖。下至闾井、田野、农、工、商、贾之贱,莫不皆有是学,而惟以成其德行为务。何者?无有闻见之杂,记诵之烦,辞章之靡滥,功利之驰逐,而但使孝其亲,弟其长,信其朋友,以复其心体之同然:是盖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于外者,则人亦孰不能之乎?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挍之中。迨夫举德而任,则使之终身居其职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视才之称否,而不以崇卑为轻重,劳逸为美恶: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当其能,则终身处于烦剧而不以为劳,安于卑琐而不以为贱。当是之时,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视如一家之亲。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工、商、贾之分,各勤其业,以相生相养,而无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异,若皋、夔、稷、契者,则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务,或营其衣食,或通其有无,或备其器用,集谋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愿,惟恐当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故稷勤其稼,而不耻其不知教,视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乐,而不耻于不明礼,视夷之通礼,即己之通礼也。盖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间:譬之一人之身,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以济一身之用,目不耻其无聪,而耳之所涉,目必营焉,足不耻其无执,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盖其元气充周,血脉条畅,是以痒疴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学斫以至易至简,易知易从,易学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传习录》中)这比《〈大学〉问》更简明亲切、文笔流畅。但它的本原是朱的“道统说”,王隐瞒不说了。

七、总结

《〈大学〉问》是王学术思想的盖棺论定,最后版本。回顾王从十九岁向婁一多请教,开始学朱,批朱,几十年下来,他对朱的著作是最熟悉不过的;随口能背、能说、能批,在明代无人能出其右。但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王的学术思想,其“正确”-------讲得不出格、比较好的东西;其不走偏峰,不好高務远、随兴而发的部分,无不是来自朱熹甚或照抄朱熹,但王又批朱,拿朱作垫背、作掩护,让人以为他的思想体系是自己独创的。而所批的都是误解或挑刺。王的这种作法是不地道的,但却是成功的,在他的追随者中,没有一个人提出过怀疑。

王的思想主要是讲道德,属实践理性领域。王一生的学思历程可分七部分,其起点是“尤场之悟”。“尤场之悟”,他自己摡括为“性即理”、“圣人之道吾性自足”,这是程颐、朱熹早明确讲过的。

第二是“知行合一”。这是他自创的,亦为批朱。自述其宗旨是纠偏,纠只说不作(道德践履)之偏。但理论站不住脚。一是完全排除知行的认知意义,这是错误的;二是无法取消“知”、“行”各有自己的特定定义,因而本质上是无法真合一的;三是他仍然不能不讲知在先、行在后,如谓“知是行之始”、“知是行的主意”、“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知了即是行了”。良知先验,不依赖行,“致良知”在后,依赖知。“知至至之”,知在先,行在行。等等。最后的结论“知了即是行了”乃消行以入知,为王夫之所大批。

第三是讲道心人心、精一之学。这完全是朱新开的学统;王所讲也是朱基本讲过的东西,使用的概念和论述,都是朱的;王只是文章写得好,舖陈更流畅华丽。在明代,经筵讲课的教本——真德秀的《大学衍义》,写在前面的指导思想即朱熹定为“道统”的“精一之学”的四句话。这实际是官学,故王亦大讲特讲,实际成为王学围绕旋转的轴心。

第四是讲《大学》,但作为基础的“明德”心性概念,是朱奠定的。

第五是讲体用,套用朱熹《心说》之形上形下结构,在《答陆原静书》中集中加以发挥、运用,但混乱处很多。

第六是天泉证道“四句教”。这是以《中庸》“天命之谓性”为背景,以朱熹所讲“道心、人心”为架构,从中衍生出来的。

第七是“致良知教”。这是王的独特论述;但他以《〈大学〉问》将其废弃、取代了。《〈大学〉问》仍然是以《中庸》作背景,综合程颢、朱熹思想而写出来的。

总的看,王一生都是和朱打交道的。王的大缺点是不懂形式逻辑,思想未经形式逻辑(如朱的注疏,善于分析)的训练,故逻辑矛盾极多而不自知。王善于写文章,善于铺陈,但并无原创哲学基本功。随兴的回答多,而深思熟虑,真正自得的东西少。

王阳明看出了社会、学界和官场的危机,功利和人欲的之说浸人骨髓,思有以救之;其救世之心是迫切、恳切的。“知行合一说”、《拔本塞源论》、“致良知”、《〈大学〉问》等,都针对学术空谈之弊,在实践上简明扼要地把朱熹作为理论论述的“心学”思想突显出来,而文词华丽,极带感情,有其好的作用,但理论则并无真正的创造。

东坡说:“不识卢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置身于王学中,一味跟着它绕来绕去,是不可能认识王学真面目的。

写于2022.2.12

【作者简介】

金春峰,1962年、1965年在北京大学分别获哲学学士和硕士学位,之后就职于人民出版社;1988-1989年任新加坡东亚哲学所高级研究员,1990-1998年到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做访问研究,1998年之后任台北“中研院”中国文哲研究所客座研究员、华梵大学东方人文思想研究所客座教授、佛光大学哲学研究所客座教授;原为人民出版社哲学编辑室资深编审;主要从事中国哲学史、思想史研究,代表性著作有《汉代思想史》《周官之成书及其反映的文化与时代新考》《朱熹哲学思想》《冯友兰哲学生命历程》《先秦思想史论》等。

*本文经作者授权凤凰网国学频道发布,转载请注明出处。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