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北京到北大荒来探望我的时候,一担行李力挺着挑,这时正是北大荒最冷的时节,日光淡淡如冰水,冷水刺骨似尖刀。你看到了吧,人称“天上九头鸟”的湖北佬的我,在北大荒却变成田间只会败事的三脚猫了,狼狈得很哪!想来,从你这次探访走了以后,我一定难以再过蹲监狱的日子了吧,那么,你我这对老牛郎织女,什么时候能够再一次让喜鹊搭成桥,得以相见呢?你就这样带着北大荒的冰雪回北京去,寒冷、劳累、心焦……使你一下子像老了十年——这全都是为来探望蹲监牢的我呀!全诗从周婆来北大荒的情景及所见写起,“行李一肩强自挑”句,开始就表达了千里探牢的艰难。“日光如水水如刀”,是写北大荒酷寒的警句,既是景语,又是情语,非亲历其地,又有诗人气质的人,就无从写出。唐人赵嘏写“月光如水水如天’,是在江楼上“玩月”。聂诗化“月”字为“日”等,便前无古人;化“水”字为“刀”字,情调同江楼玩月迥然不同,便觉刻骨铭心。颔联说“请看”,实为自伤。俗话说,“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三脚猫,是俗称“事不尽善”,即只会败事的人。(明·郎瑛《七修类稿》)诗人烧坑失慎起火,戴有“帽子”而又被判刑,雪上加霜.败事之情态有加。以“九头鸟”、“三脚猫”自譬,自伤中又有自嘲,苦涩中又有苦笑,使得读者同诗人一道感到哀伤。此联为流水对,对仗工稳特异而又语气流畅,运用典故贴切而又全化去痕迹,是聂诗对句的特色之一。颈联写老夫妻见面时的感受,期盼之中含劝慰。可叹的是,“此后定难窗再铁”,竟不幸而言不中,此后还有一个更加严酷的“窗再铁”,命运还要继续捉弄诗人!周婆来探,短暂的见面之后,又是长久的分离。来探牢本无所谓希望,因此探牢以后也就无所谓失望,一切都显得冷寂。尾联的“携将冰雪”句,内心一片冰凉,是这种情态的反映,而“老了十年”则是这种情态的加深。清理茅厕的时候,你尽自舀粪,我尽自挑走,这时候正下着小雨,在这黄色的粪堆旁边,一时间想起战国时燕昭王所筑的黄金台。台子高低也好,坑子深浅也好,清厕总是靠我们的两双手,不管气味很臭还是不大臭,不管粪便稠还是稀,就靠一把那舀粪的瓢。在白雪纷飞的春天,臭得使我们一同掩起鼻子,在盛夏时候,苍蝇嗡嗡鸣叫,还是我们两入一起弯腰在舀、在挑。说起来,把天下清扫干净,本就是我们这些人该干的事情,如今污秽成坑,我们就可以饶让不干吗?也许,在刚看到“清厕”这个诗题的时候,有人会潜滋暗长这样的想法:清厕这种粗俗的劳动,也能写成诗歌吗?清厕这种被一般人目为粗俗的劳动,是怎么样被写成一首诗,并且是好诗的呢?首联两句,以歌吟开头,次句有丰富的联想,有细雨潇潇的背景,这便萌生了诗意。颔联十四字,平平仄仄、高低错落的音调中,包含了丰富的形象,完全进入了诗的境界。颔联的对仗本来已经工巧,颈联的对仗则更为精妙,阳春白雪是古代楚国高雅的乐曲名,以最高雅的阳春白雪写清厕,便化俗事为不俗,而又用“苍蝇盛夏”四字逐字对上,令人拍案称赏。真切的感受,鲜明的形象,精彩的对仗,达到了一首好诗的境界。尾联充满一种使命感,一种当仁不让的豪迈之气,则大大提升了诗的境界。于是,由诗人意之所之,本不能登大雅之堂的题材“清厕”,便成就为中国诗史中从未有过的好诗。全诗以浅显的语言,化丑为美,表现出一种深厚博大的思想。燕昭台,又称黄金台、金台、燕台,相传为战国时燕昭王筑,置千金于台上,延请天下士,故名。(北京市至今仍有金台路。)诗人在黄色的粪堆边,由于形象,更由于包括自己在内的许多人才的遭遇,而想到这个黄金台,其中当包含隐隐的痛楚。 哪些地方有肥源,不是我们两人一起去寻找?我们共同劳动,风吹来了,我们一样冷,天气热了,我们汗一起流。在这天涯之地的北大荒,我们两个老人连续三个月清厕,挖茅厕一千锹,能够打发走百样忧愁!我们手撒粪土施肥,把庄稼所需要的肥看成黄金一样宝贵,而反过来,却把黄金看成粪土一般,不放在眼里。古人说,老天爷如果要把重大任务交与某人,就先要让他受尽精神和肉体上的痛苦和折磨,那么,我们可能就是这样的人了,我们肩挑清厕大任,就如同三国时仅有的英雄曹操和刘备一样。可笑的是,那个说“男子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并以此谬论名世的东晋人司马桓温,他根本就不会懂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这“三面红旗”之下,清厕也是在“鼓足干劲,力争上游”。颔联所写,是在“连三月”长时间的清厕中,所伴生的“百愁”,而想用“千锹”加以排遣。这固然是希望超脱苦境,但又何尝超脱得了?这“百愁”恐怕也是“才下锹头,又上心头”的。诗人在诗中两次提到黄金这个意象,“黄金成粪土”双关人才被糟蹋,这也可能就是“百愁”中的一个内容。但颈联对句却仍将清厕目为“大任”,将“同枚子”两人喻为曹、刘,则“百愁”之中仍有一股豪气在。尾联由臭而联想到桓温,并在苦境中展颜一笑,而后归结到清厕也是在“鼓足干劲,力争上游”(1958年的总路线语)。出于当时的气氛,以及诗人对劳动的真诚感情,诗人的“解”是可以理解的。这一苦一笑,一庄一谐,自有深味于言外。拾穗这种一般派给妇女和老人的农活,不用镰锄铲钁锹任何一种农具,也无须掘割捆抬挑任何一种劳作。 不过这农活也有不轻松的一面,你想,一丘田里能遗落几条穗?要完成一定数额也很不容易,比如,要拾到五合粮食,大概需得弯上千次腰。你祖光拾穗的姿态,俯仰之间依然文化人的样子,文雅大方,从容不迫,使人想起王羲之,而我呢,一屈一伸都艰难拙笨,个子长了,就象古代身长九尺四寸的曹交一般。才因拾得一条穗直一直腰站起来,想喘口气,忽然看见身边又有一条——还得立即再弯腰去拾呀!吴祖光(1917—2003),江苏武进人,剧作家,导演,被文史学家称为“近现代战争剧作的第一人”。1945年国共重庆谈判时,他第一个在他主编的《新民报》副刊上,发表毛泽东的词作《沁园春·雪》,引起社会震动。1957年因错案被送北大荒劳动。首联以对句入诗,无一形容词,却把拾穗这种平平常常的农活的特点写绝了,“拾穗”如果作为谜语,“不用镰锄”两句就是极佳的谜面。读着这两句,我们在赞叹汉语丰富的同时,也赞叹诗人高超的驾驭语言的能力。既“不用”如何,“无须”如何,拾穗该容易了吧,其实也难。在写颔联两句时,诗人当会想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陶渊明当年不为五斗米折腰,而诗人却为五合米千折腰,这里的诗味就深厚悠长了。(市制一合是一斗的百分之一。)颈联以俯仰屈伸状拾穗,准确而鲜明。“艰拙”表现的是生活实况,“雍容”则有诗意的形象。此联同上二联的口语风格不同,用语雅致,“逸少”云云,拾穗者毕竟不是农夫农妇,而是两个特定情境中的文化人。逸少,是东晋杰出书法家王羲之的字。曹交,古曹国贵族的后裔,《孟子·告子下》说曹交“九尺四寸以长”。不停地寻找、拾起,这拾穗中常见的动作,被诗人选取一个最有代表性的细节,作为特写镜头,抓拍下来。尾联把一个老年人拾穗初时可为,继而难为,又不得不为,只好勉力而为的情状,表现得淋漓尽致。这首诗是一件语言艺术精品,相信诗人在屈伸艰拙之余,写就这首诗,也会自得其乐,苦中作乐,而读者在读此诗时,也会暂时忘记诗人的辛苦,而会心于佳句迭出的诗趣之中的。方向东南西北不定的风乱刮着,吹着草,发出萧萧的响声,卷起沟边的几条穗。这风声好像在笑我们这两个天底下的文人,都没有十五六岁小姑娘那样屈伸自如的柔软的腰。拾穗这活儿,弄得我们好像在金銮殿向皇帝弯腰行礼,跪下,站起,再跪下,再站起……,三呼“万岁”那个样子,又好像抬头对着名山上百次地下拜、叩头。我托人捎话给在完达山的画家尹瘦石,你呢,如果来作画,不要像法国画家弥勒的画《拾穗者》,画成了妇女,我们可是老头子呀!所谓风中草、沟边穗的“笑”,其实是诗人的自叹自嘲。把拾穗这一平常事,写成“鞠躬金殿”、“俯首名山”,越写得庄重,就越显得诙谐,比之“千折腰”的苦,“三呼起”、“百拜朝”平添了许多谐趣。尾联所写,通过联想,谐趣又增几分,而把屈伸艰拙之苦,又冲淡了几分。完山尹弥勒,指在北大荒地区完达山的画家尹瘦石。诗作者自注:十九世纪法国画家米勒(J·F·Miller,1814——1875),另译弥勒、米耳。名作有《拾穗者》,所绘为妇女形象。天气晴朗了,日色暖和了,河水池水也解冻了,建筑高墙,要用土坯,这正是脱坯的好天气。看我吧,把天底下的这一筐一筐土填进坯模里,同你一起把北大荒这边境之地的泥土加水多次反复和弄。各处的土坯都听从摆布,归入到堆放土坯的行列里,我们一边脱坯,一边构想大房子的蓝图,有了土坯,大房子定然可以修起。我突发奇想,倘若春秋时的晋文公流亡途中到我们这里来讨饭,我们赏他一块土坯,已经算得上很丰厚的施舍了。《北荒草》中的劳动诗,首首各具特色,这首诗写脱坯,字里行间,就散发出浓浓的泥土气息。诗的精彩之处在颔联和尾联。《论语·宪问》有“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以及“桓公九合诸侯”等语。匡是匡正扶持,合是纠合、主持盟会。聂诗引用这一典故,把脱坯这一劳动,写成像齐桓公、管仲一样匡扶、会盟天下的大事,写出大气魄。匡又谐“筐”字音,合又谐“和”(和泥巴的“和”)字音,筐土和泥又的确是在写脱坯,这就极尽谐音双关之妙。下联的“万方俯首归行列”,也由此而生。尾联所写晋文公讨饭事,见《左传》僖公二十三年。春秋时晋国国君晋文公,登位前流亡国外十九年,“过卫,卫公不礼焉。出于五鹿,乞食于野人,野人与之块,公怒,欲鞭之。子犯曰:'天赐也。’稽首受而载之”。这个典故并不生僻,但用在诗里,备极风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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