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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绀弩《散宜生诗》选析(上)

 季武书斋 2014-06-03
十八、即事用雷父韵
虽邻柳巷岂花街,不为借书死不来。
枯对半天无鸟事,凑齐四角且桥牌。
江山间气因诗见,今古才人带酒杯。
便是斯情何易说,偶因尊句一诽谐。

雷父者,黄苗子也,诗人、画家。诽谐即诙谐。首联以玩笑口吻点明地点(柳巷)与来由(借书),表露彼此亲密无间的关系以及均好戏谑的性格。颔联承上,由“无鸟事”的闲极无聊引出“打桥牌”的闷中作乐。颈联一转,回答为何“无鸟事”,唯有“打桥牌”:只因英雄豪杰所禀天地的特殊之气无用武之地,只能在诗中发泄,而今古之郁郁不得志的才人,也往往只能借酒消愁。尾联又承上句,说这种内心的压抑与悲凉,讲给谁听?讲给炙手可热的当政者听么?岂不找死?只因借你诙谐的诗句哑然一笑来排遣了。
这显然是作者刚刚开满释放归来,尚未恢复工作时期的作品。这种晾在一边、无所事事的煎熬恐怕不亚于劳改时的感受。那种抑郁、那种愤懑之情,恐怕也非“无鸟事”、“管他妈”这些“国骂”不足以宣泄出来。
该诗前俗而后雅。开篇便是两句玩笑,以“花街”、“柳巷”戏谑主人住所,足以说明两人的关系亲密无间,再个“死不来”,更增添了戏谑的成份,俨然是主客二人在调侃斗嘴。诗的场面就在这么一派轻松风趣的气氛展开。颔联更俗更轻松,竟然把李逵骂人的口头禅都搬了出来,算是俗到了最底线,也似乎轻松到了最底线。既然是打起了桥牌,气氛当然应该继续轻松下去,殊不料颈联两句雅语陡然一转,使气氛沉重起来,沉重得使人透不过气。再回望“枯对半天无鸟事”一句,始知“无鸟事”并不轻松,的确在骂人。读者的情绪完全被诗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这便是语言艺术的巨大魔力。

十九、雪峰以诗见勖,依韵奉答
丁香花下读君诗,红在篇章紫在枝。
我本黔驴无武枝,君之塞马有归时。
在山凭定三分鼎,出水才看两腿泥。
最解庄生齐物论,无非物论本非齐。

冯雪峰,著名作家,文艺理论家,鲁迅先生的学生兼亲密战友,也曾被打成右派。开篇以丁香之“紫”衬托冯诗之“红”,十分雅致,与白乐天的“紫微花对紫微郎”、与陆放翁的“一树梅花一放翁”收异曲同工之妙。颔联用“黔驴技穷”与“塞翁失马”两典分喻自己与雪峰的遭际,又十分雅切。颈联上句又雅,用孔明《隆中对》典既称赞冯的远见卓识,又为其大才遭垢蒙受不白之冤而忿忿不平。下句却忽然冒出一句极俗的谚语,让人大吃一惊。但仔细一想,没有这一句还真的不行。无此句俗谚,便不足以表达冤案终可澄清,水落自然石出的理念。末联谈哲理,既雅又深。其机锋恐藏在“本非齐”三字之中。庄子《齐物论》之精髓为:齐物我、齐是非、齐大小、齐生死、齐贵贱。你想,在政治强权的高压之下,又怎么“齐”得了?
诗中颈联的对仗异常工巧。本来颔联“我本黔驴无武技,君之塞马有归时”,“我”对“君”,“黔驴”对“塞马”、“无武技”对“有归时”已然相当工整,殊料颈联对得更为工绝:“在山凭定三分鼎,出水才看两腿泥”,“在山”对“出水”,“凭定”对“才看”,“三分鼎”对“两腿泥”,铢两悉称。一雅一俗,一庄一谐,绾合如此巧妙,达意如此准确,若非妙笔神来,何能臻此化境?记得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香港有人曾在《大公报》(或《明报》?)刊出一雅俗对云:“白日放歌须纵酒,黑灯跳舞好揩油。”差一点让我笑岔了气。聂公此联之奇趣,也几乎可以造成同样的效果。

二十、挽雪峰(二首其一)
狂热浩歌中中寒,复于天上见深渊。
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
一夕尊前婪尾酒,千年局外烂柯山。
从今不买筒筒菜,免忆朝歌老比干。

该诗写得异常沉痛,一反《北荒草》和《南山草》的风格,全然没有诙谐之语,而是通篇激愤之言。先将几个典故解释一下。“婪尾”者,阑尾也。唐代宴饮时巡酒至末座谓之“婪尾”,故含叨陪末座之意。“烂柯山”,一喻围棋,二喻漫长之岁月。据《述异记》:“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烂尽,既归,无复时人。”比干,商纣王叔父,官少师,俗称比干丞相。因力谏纣王,遭剖心而死。筒筒菜者,空心菜也。
想当初,党号召人们大鸣大放,帮党整风。我们凭着一股狂热的政治激情畅所欲言,毫不提防,谁料到一霎时寒风骤起,我等纷纷落马,掉入了上天早已挖掘好的深渊之中。他们那班政治打手们,无中生有,无限上纲,罗织罪名,恣意诬陷,本来就驾轻就熟,毫不费力,但要我们屈从旨意,违心认罪,心甘情愿地承认强加于我们的莫须有罪名,谁又有那么愚蠢?开始时,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言辞恳切,要我们积极参政议政,积极参与新中国的建设,甚至还赏赐了一批头衔,虽是叨陪末座,知识分子们倒也心满意足,乐得而为之。谁料到一霎时风云突变,将我等通通打入冷宫,投入监牢,归于另册,抛于局外。往事真真不堪回首!自从那一场灾祸之后,我再也不敢吃空心菜了,免得睹物思人,勾起对横遭剖腹剜心的比干丞相之回忆,免得揭开往日的伤疤,加深那锥心之痛楚。
颔联颈联对仗均工,尤以颔联绝妙。“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绝就绝在“信口”对“锥心”、“雌黄”对“坦白”。“口”与“心”皆为人体器官,小类工对;“黄”与“白”为颜色词工对,而“坦白”的“白”字在诗中原非色词,此处借义对“黄”,异常工巧。不愧大家手笔!
再次吟赏《散宜生诗》,我不禁为其襟怀学识和涵养所折服。身陷逆境之中,牢骚满腹,怨气冲气。发而为诗,理当指桑骂槐,火气十足。然而,绀弩先生笔下,从不锋芒外露,从不违我国传统诗歌温柔敦厚之旨。聂诗中虽也间或有些骂人的词语,如“九头鸟”、“三脚猫”、“无鸟事”、“坏心思”等等。但他骂的是自己,至少表面上是骂自己,没骂别人。骂自己只伤己,不违温柔敦厚;骂别人则伤人,便有违温柔敦厚了。
骂人如果是骂强势者,尤其是骂千夫所指者,虽有违温柔敦厚,但毕竟代言群众出了一口怨气,群众不仅可以谅解,甚至还会拍手称快。例如,鲁迅先生的《南京民谣》就大快人心:

大家去谒陵,强盗装正经。
静默三分钟,各自想拳经。

骂人如果骂弱者,那就是没良心,至少是缺乏同情心,要不得。过去,有个无聊文人写过一首咏驼背者的诗,流传很广:

平生残疾实堪怜,嘴在胸前耳在肩。
仰面岂能观白日?侧身方可见青天。
眠如心字无三点,坐似弯弓少一弦。
最痛百年身死后,棺材只好用犁辕。

开头一句说“堪怜”,可是全诗都在嘲笑,将自己的乐趣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个文人半点悲悯之心都没有,实在无行得很。
诗人公刘说:“忧患意识,悲悯心态和历史沧桑感,……是我诗国之宝……”从聂绀弩的诗作中,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感受到那种深重的悲悯心态。这些忧患意识与悲悯心态,均熔铸于沉重的历史沧桑感之中,便成就了“聂绀弩体”鲜明的思想性特色。这种鲜明的思想性特色,一言以蔽之即是三新:题材新、思维新、感情新。
“聂绀弩体”鲜明的艺术特色同样可以三新概括:即:格调新、语言新、句法新。纵观《散宜生诗》全卷,我们无不为其崭新的格调、清新的语言、新颖的句法而感佩。而这些新语言和句法,却又在严格的传统诗词的方法与格律下运行,在近体诗歌体裁所限的空间里自由驰骋,而非当代某些不谙诗律却又自诩风骚的“诗人”们那样随心所欲,一顿胡来。这,便是真诗人与伪诗人的本质区别!
聂绀弩先生以杂文与文艺评论见长,主张写新诗,对于传统诗词,自称“根本不懂作法”(《致高旅信》)、“没有师承”(《自序》)。其晚年所以以诗名世,完全是时代的偶然。倘没有那一场极“左”思潮带来的浩劫,便不会诞生一卷《散宜生诗》,便不会诞生这座诗坛之丰碑——聂绀弩体。谁说十年浩劫百害而无一利?“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坏事变成好事,这便是唯物辩证法之必然。以彻底摧毁传统文化为目的的“文化大革命”不意竟然催发了传统文化中的这一朵奇葩,恐怕于肇事者们所始料未及吧?
1986年,聂绀弩先生溘然长逝。钟三(敬文)挽以联云:

晚年竟以旧诗称,自问恐非初意;
老友渐同秋叶尽,竭忠敢惜馀生。

谨以此联作为本文之结尾,以慰聂老在天之灵。





二○一○年三月二十五日——四月十八日于长沙怀虹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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