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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绀弩《散宜生诗》选析(下)

 杏坛归客 2022-08-11 发布于山东
十二、惊闻海燕之变又赠(周婆)

愿君越老越年轻,路越崎岖越坦平。
膝下全虚空母爱,心中不痛岂人情。
方今世面多风雨,何只一家损罐瓶。
稀古妪翁相慰乐,非鳏非寡且偕行。

诗人的独生女儿海燕不堪政治迫害,愤而自杀。噩耗传来,诗人悲痛万分,但又深恐夫人出事,只能强忍心头血泪,千方百计加以劝慰。通篇多这宽心之语,如“路越崎岖越坦平”、“何只一家损罐瓶”之类。然颔联两句,却令人痛彻心脾。唯一的女儿命丧红色恐怖之毒手,又能向谁哭诉冤情?这并非你我一家之灾难啊。看看四周,有多少家庭扫地出门,多少家庭妻离子散,有多少精英惨遭凌辱,有多少精英命殒黄泉?你如果想不开,岂不正中他人下怀?虽女儿已去,但你我仍在。有你,我未鳏;有我,你未寡。纵然天各一方,却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让我们携手同行,相扶相伴,走过这荆榛遍地的后半生吧!愿你善自珍重,“越活越年轻”。如此沉痛的嘱咐,想当日庄子鼓盆而歌,其悲也不过如此吧?

事后,诗人又一口气写了《代周婆答(三首)》,中有句云,“行踪处处沧浪水,怕尔投诗当汩罗。”似乎是自我告诫之言,实则是让夫人放心之语。可参照读之。

十三、拾野鸡蛋

野鸭冲天捉对飞,几人归去路岐迷。
正穿稠密芦千管,奇遇浑圆玉一堆。
明日壶觞端午酒,此时包裹小丁衣。
数来三十多三个,一路欢呼满载归。

捡了一窝野鸭蛋,便一路欢呼,沉醉于明日壶觞之憧憬与喜悦,这哪里是身陷囹圄的劳改罪人,分明是一副“老顽童”的模样。有人说,诗人是“乐观自信”,还有人说,诗人坚信“风雨过后必见彩虹”,我看这种说法无非是胡乱揣度。当年那场动乱,何时可以收场,谁人明白?连它的发动者都说每过几年就要来一次,非搞十次八次不可,聂氏就有先见之明,料定快见“彩虹”了?简直是鬼扯蛋!

我想,聂氏的内心世界里无非是想“对着干”。你们天天整我、磨我、惩罚我,想我逼得我天天垂头丧气、半点不得开心,最终象一盏油灯一样,耗得油枯灯灭。老子就偏不!偏偏要“叫化子打加官——寻快活”,偏偏不中你的圈套,你又其奈我何?诗人不服输、不服气、不低头不乞怜的这种性格,与唐代刘禹锡、北宋苏东坡颇为相似。

刘禹锡就不说了,《游玄都观》、《再游玄都观》的故事人所熟知,说说苏东坡吧。

当年苏轼开罪了权贵,贬谪黄州,但他一如既往,桀骜不驯,仍旧不去“摧眉折腰事权贵”,反而写下了这么几句诗:“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廓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初到黄州》)。权贵们读后,从中嗅出了“不老实”的气味,于是,怒而再贬惠州。到惠州后,依然“不老实”,又写了一首诗:“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食荔枝》)。宰相章惇更为恼怒,“遂再贬儋耳。以为安稳,故再迁也”(宋·曾季狸《艇斋诗话》)。正是这种“不合时宜”的秉性,才有他别具一格的《洗儿诗》,也才成就了苏东坡的千古才名。


古往今来,这种傲骨嶙峋的人不少,连乞讨度日的落魄秀才亦然如此:

本性生成爱野流,手携竹枝过通州。

破篮向晓提残月,歌板临风唱晚秋。

两足踏平天下路,一肩挑尽古令愁。

而今不食嗟来食,村犬何劳吠不休?

1969年9月13日夜深,我被无产阶级革命派们一毛绳捆上,关押起来。闲卧稻草之中,成诗一首。今予献芹,聊作聂诗的参照物:

公社前厅作大牢,一窝牛鬼卧蓬蒿。

笑余徒望千钟粟,怜汝曾披七品袍。

墙外貔貅长不寐,瓮中龟鳖岂能逃?

不知死活犹寻乐,夜半“京歌”动九皋。

“京歌”者,自嘲之语也。当时不正盛行唱革命样板戏么?我们是九月十三被囚,于是在狱中大唱《沙家浜》,沙奶奶的一段唱腔:“八一三,日寇在上海打了仗……”,以发泄心头愤怒。因为是用平常唱歌的方式来唱京剧,板眼不清,韵味不足,故嘲之曰“京歌”,当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这个味。

聂诗颈联中“明月壶觞端午酒”与“此时包裹小丁衣”相对,甚富奇趣。“包裹”在诗中是动词,本不可与名词“壶觞”相对,但它另有一义为名词。诗人借此义对之极工。“午”与“丁”均为干支之一,对之精工自不待言。“端午酒”有典可查,“小丁衣”却无据可考,我初读时亦百思不得其解。后猛然想起聂之难友中还有漫画家丁聪,他老先生的笔名不正是“小丁”么?我终于明白了:“满舅就是外婆的崽!”

再回过头来提出一个小疑问,捡一窝野鸭蛋,诗人为什么那么兴奋,欣喜欲狂呢?这岂不从反面证明了诗人劳改时的饥饿难耐,从来没吃过一顿饱饭么?所以,诗人的高兴,是饱含着苦涩的假高兴。

十四、赠老梅


你也来来我也来,一番风雨几帆歪。
刘玄德岂池中物,庞士元非百里才。
天下祸多从口出,号间门偶向人开。
杂花生树群莺乱,笑倒先春报信梅。

监牢里的犯人不断增加,每一场批斗会后总要关进来一批倒霉蛋。这一批又一批犯人,原本都非池中之物、百里之才,而是文化精英、国家梁栋!犯了什么罪?无非是帮党整风提了几条意见而已,用得着这么大动干戈、把人往死里整么?你这老梅啊,总是说“春天就要来了,春天就要来了”,可现今已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时节,我们不还照样关押在这铁笼子里么?

诗中两联同样值得欣赏。颔联以刘玄德、庞士元两位三国人物自况,显而易见,隐含不甘长久羁禁屈居人下之意。据《三国志·吴志·周瑜传》:“刘备以枭雄之姿,而有关羽、张飞熊虎之将……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也。”《三国志·蜀志·庞统传》:“吴将鲁肃遗先主书曰:'庞士元非百里之才也,使处治中、别驾之任,始当展其骥足耳。’”有人说“刘玄德”对“庞士元”极工,而“池中物”对“百里才”则不工,因“百”与“池”不相对。此论者,乃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池中物”与“百里才”原为古籍中专有名词,整体对之,何以不工?何况,依据古往今来关于对仗的约定俗成之观点,若一词中有一字对仗极工,则整语亦视为对仗极工。据此一观点,即使将“池中物”与“百里才”拆开来看,“池中”对“百里”亦工。“池”与“百”虽不可对,但“中”与“里”对仗却极工。因“里”字在诗中虽是量词,但它另有一义为方位词,岂不恰好借义与“中”相对吗?另,该联句式也很有特色,“三—一—三”的节奏,极为罕见,可谓别开生面。颈联“天下祸—多从—口出,号间门—偶向—人开”,这种句法节奏也十分新颖,且对仗亦工整至极,足可让我们认真效法。

十五、钟三四清归

陌上霏微六出花,先生归缓四清夸。

忙中腹烂诗千首,战后人俘鬼一车。

青眼高歌望吾子,红心大干管他妈。

民间文学将何说,斩将封神又子牙。

钟三者,钟敬文也。诗人、学者、民间文学研究专家。与聂交厚,聂自称大哥,称钟为三弟,谓为钟三。一位文化精英,却被遣派去农村搞四清,不谓大材小用,也可谓才非所用。虽说俘获了“鬼一车”,却腐烂了“诗千首”。人们曾普遍对你寄予厚望,企盼先生能拿出卓越的研究成果来,谁知你置研究项目于不顾,一去半年多。“红心大干”关你屁事?诗人将“管他妈”这“国骂”置入诗中,表达了对当政者的极度蔑视。

颔联“忙中腹烂诗千首,战后人俘鬼一车”对仗之工就不必说了,重点考察一下颈联:“青眼高歌望吾子,红心大干管他妈”前句原封不动地照搬杜甫诗《短歌行赠王郎司直》,大雅;后句则将当时流行于左派口中非常时髦的豪言壮语“一颗红心”、“大干快上”一统搬来,大俗。一雅一俗,形成强烈反差,令读者哑然失笑。更令人惊羡者,“青眼”对“红心”、“高歌”对“大干”,无一字不工,尤其是“望吾子”对“管他妈”,简直妙绝!亏他想得出来。

十六、九日戏柬迩冬

十年已在人前矮,九日思知何处高。

风雨满城曾昨夜,江山如画又今朝。

嵩衡泰华皆0等,庭户轩窗且Q豪。

湖海元龙楼百尺,恰逢佳节不相招。

1960年冬,诗人从北大荒劳改回来,龟缩于破败之陋室,而友人陈迩冬已被安置于教授楼之上。次年,时逢重九,乃登高胜日,本欲外出秋游,奈何心力不济。于是枯坐家中,吟成此作,戏赠迩冬。开篇一句,便尽诉了十年的磨难。遭人白眼,任人奴役,风霜雨雪,倍受欺凌。一“矮”字,浸透了淋漓的血泪!颔联则以“风雨满城”痛斥了不堪回首之往事,以“江山如画”描绘了重见天日之欢欣。言下之意是今日不再矮人一截了,可以到哪里去高人一头,出一口鸟气。颈联承上,言自己虽想登高,却无处漫游,天下名山显然心力不逮,对于我而言,无异于等于“ 0”,唯能独坐书斋“聊发少年狂”而已。尾联以元龙百尺楼喻迩冬居处,责怪对方:你怎么不来函邀请,满足一下我重九登高的心愿呢?通览全诗,总感到字里行间回荡着一股闲极无聊之幽怨。

该诗首联便用对仗。这种情况在五律中见得较多,如杜甫的“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孟活然的“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陈子昂的“银烛吐青烟,金樽对绮筵”等等;在七律中并不多见,但也有,如杜甫的《恨别》,首联便是“洛阳一别四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首联便用对仗,无疑增加的写律诗的难度,因为它不能顶替中间两联的对仗,所以对仗的联数便增加至三联了。另外,该诗颈联引入了阿拉伯数字“0”与拉丁字母“Q”,这恐怕又是聂先生的首创。说他是诗坛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一点也不为过。

十七、萧军枉过

剥啄惊回午梦魂,开门猛讶尔萧军。

老朋友喜今朝见,大跃进来何处存?

八月乡村五月矿,十年风雨百年人。

千言万语从何说,先到街头饮一巡。

萧军,著名作家。作品有《八月的乡村》、《五月的矿山》、《过去的年代》等。反右之前,与诗人过从甚密。反右之后,同遭劫难,天南地北,音讯杳然。红羊劫后,诗人回到北京。某日午后,萧军突然来访,老友重逢,百感交集,因有此作。

首联看似大白话,平淡无奇,第二句甚至不象诗,但“惊魂”、“猛讶”诸词,洋溢着劫后重逢的意外惊喜。多少友朋无端丧命,有的甚至尸骨无存,你这家伙居然活着,真是人间奇迹!首联一起,便渲染了通篇之气氛,颔联便在此浓烈的气氛之中自然承接:这些年来,你在何处存身?你究竟躲在何方,逃过了这一劫?颈联一转,发出一声浩叹:“十年风雨百年人”!你的著作至今乃呈现在我的脑海之中,但你的人影却一直杳如黄鹤。十年磨难,度日如年,一日三秋,牵肠挂肚。劫后重逢,恍如隔世!行文到此,达到情感的高潮。尾联回归现实:千头万绪,从何说起,千言万语,竟夕难终。不说了,喝酒去,浮一大白,庆祝我们从鬼门关口返回罢!

这才是真情实感的流露!没有花哨的语言,没有矫揉之做作,平实之语,赤忱之心,紧紧扣住读者心灵,记你不得不潸然泪下。这样的作品,才是王国维所说的真诗!

诗中颔联句子节奏又不循常规:“老朋友—喜—今朝—见,大跃进—来—何处—存。”语意节奏虽然打乱了律诗原有的句法节奏,但在音韵格律上偏又中规中矩毫不违规,叫你不得不叹服其驾驭语言文字的非凡功力。颈联头句用“八月乡村五月矿”概括萧军的文学成就,显得俗不可耐、了无诗意,而紧跟在后面的却是一句“十年风雨百年人”!犹如一马平川,奇峰突现。其内涵之深邃、韵味之悠长、意境之宏阔、感情之浓烈,有如惊涛骇浪、疾电狂飚,令你透不过气来。这,便是真诗的威力!这,便是跌宕的效果!倘有人不懂得抑扬顿挫、蓄势而后爆发之妙处,读罢此作,该领悟一二了吧?

十八、即事用雷父韵

虽邻柳巷岂花街,不为借书死不来。

枯对半天无鸟事,凑齐四角且桥牌。

江山间气因诗见,今古才人带酒杯。

便是斯情何易说,偶因尊句一诽谐。

雷父者,黄苗子也,诗人、画家。诽谐即诙谐。首联以玩笑口吻点明地点(柳巷)与来由(借书),表露彼此亲密无间的关系以及均好戏谑的性格。颔联承上,由“无鸟事”的闲极无聊引出“打桥牌”的闷中作乐。颈联一转,回答为何“无鸟事”,唯有“打桥牌”:只因英雄豪杰所禀天地的特殊之气无用武之地,只能在诗中发泄,而今古之郁郁不得志的才人,也往往只能借酒消愁。尾联又承上句,说这种内心的压抑与悲凉,讲给谁听?讲给炙手可热的当政者听么?岂不找死?只因借你诙谐的诗句哑然一笑来排遣了。

这显然是作者刚刚开满释放归来,尚未恢复工作时期的作品。这种晾在一边、无所事事的煎熬恐怕不亚于劳改时的感受。那种抑郁、那种愤懑之情,恐怕也非“无鸟事”、“管他妈”这些“国骂”不足以宣泄出来。

该诗前俗而后雅。开篇便是两句玩笑,以“花街”、“柳巷”戏谑主人住所,足以说明两人的关系亲密无间,再个“死不来”,更增添了戏谑的成份,俨然是主客二人在调侃斗嘴。诗的场面就在这么一派轻松风趣的气氛展开。颔联更俗更轻松,竟然把李逵骂人的口头禅都搬了出来,算是俗到了最底线,也似乎轻松到了最底线。既然是打起了桥牌,气氛当然应该继续轻松下去,殊不料颈联两句雅语陡然一转,使气氛沉重起来,沉重得使人透不过气。再回望“枯对半天无鸟事”一句,始知“无鸟事”并不轻松,的确在骂人。读者的情绪完全被诗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这便是语言艺术的巨大魔力。

十九、雪峰以诗见勖,依韵奉答

丁香花下读君诗,红在篇章紫在枝。

我本黔驴无武枝,君之塞马有归时。

在山凭定三分鼎,出水才看两腿泥。

最解庄生齐物论,无非物论本非齐。

冯雪峰,著名作家,文艺理论家,鲁迅先生的学生兼亲密战友,也曾被打成右派。开篇以丁香之“紫”衬托冯诗之“红”,十分雅致,与白乐天的“紫微花对紫微郎”、与陆放翁的“一树梅花一放翁”收异曲同工之妙。颔联用“黔驴技穷”与“塞翁失马”两典分喻自己与雪峰的遭际,又十分雅切。颈联上句又雅,用孔明《隆中对》典既称赞冯的远见卓识,又为其大才遭垢蒙受不白之冤而忿忿不平。下句却忽然冒出一句极俗的谚语,让人大吃一惊。但仔细一想,没有这一句还真的不行。无此句俗谚,便不足以表达冤案终可澄清,水落自然石出的理念。末联谈哲理,既雅又深。其机锋恐藏在“本非齐”三字之中。庄子《齐物论》之精髓为:齐物我、齐是非、齐大小、齐生死、齐贵贱。你想,在政治强权的高压之下,又怎么“齐”得了?

诗中颈联的对仗异常工巧。本来颔联“我本黔驴无武技,君之塞马有归时”,“我”对“君”,“黔驴”对“塞马”、“无武技”对“有归时”已然相当工整,殊料颈联对得更为工绝:“在山凭定三分鼎,出水才看两腿泥”,“在山”对“出水”,“凭定”对“才看”,“三分鼎”对“两腿泥”,铢两悉称。一雅一俗,一庄一谐,绾合如此巧妙,达意如此准确,若非妙笔神来,何能臻此化境?记得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香港有人曾在《大公报》(或《明报》?)刊出一雅俗对云:“白日放歌须纵酒,黑灯跳舞好揩油。”差一点让我笑岔了气。聂公此联之奇趣,也几乎可以造成同样的效果。

二十、挽雪峰(二首其一)

狂热浩歌中中寒,复于天上见深渊。

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

一夕尊前婪尾酒,千年局外烂柯山。

从今不买筒筒菜,免忆朝歌老比干。

该诗写得异常沉痛,一反《北荒草》和《南山草》的风格,全然没有诙谐之语,而是通篇激愤之言。先将几个典故解释一下。“婪尾”者,阑尾也。唐代宴饮时巡酒至末座谓之“婪尾”,故含叨陪末座之意。“烂柯山”,一喻围棋,二喻漫长之岁月。据《述异记》:“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烂尽,既归,无复时人。”比干,商纣王叔父,官少师,俗称比干丞相。因力谏纣王,遭剖心而死。筒筒菜者,空心菜也。

想当初,党号召人们大鸣大放,帮党整风。我们凭着一股狂热的政治激情畅所欲言,毫不提防,谁料到一霎时寒风骤起,我等纷纷落马,掉入了上天早已挖掘好的深渊之中。他们那班政治打手们,无中生有,无限上纲,罗织罪名,恣意诬陷,本来就驾轻就熟,毫不费力,但要我们屈从旨意,违心认罪,心甘情愿地承认强加于我们的莫须有罪名,谁又有那么愚蠢?开始时,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言辞恳切,要我们积极参政议政,积极参与新中国的建设,甚至还赏赐了一批头衔,虽是叨陪末座,知识分子们倒也心满意足,乐得而为之。谁料到一霎时风云突变,将我等通通打入冷宫,投入监牢,归于另册,抛于局外。往事真真不堪回首!自从那一场灾祸之后,我再也不敢吃空心菜了,免得睹物思人,勾起对横遭剖腹剜心的比干丞相之回忆,免得揭开往日的伤疤,加深那锥心之痛楚。

颔联颈联对仗均工,尤以颔联绝妙。“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绝就绝在“信口”对“锥心”、“雌黄”对“坦白”。“口”与“心”皆为人体器官,小类工对;“黄”与“白”为颜色词工对,而“坦白”的“白”字在诗中原非色词,此处借义对“黄”,异常工巧。不愧大家手笔!

再次吟赏《散宜生诗》,我不禁为其襟怀学识和涵养所折服。身陷逆境之中,牢骚满腹,怨气冲气。发而为诗,理当指桑骂槐,火气十足。然而,绀弩先生笔下,从不锋芒外露,从不违我国传统诗歌温柔敦厚之旨。聂诗中虽也间或有些骂人的词语,如“九头鸟”、“三脚猫”、“无鸟事”、“坏心思”等等。但他骂的是自己,至少表面上是骂自己,没骂别人。骂自己只伤己,不违温柔敦厚;骂别人则伤人,便有违温柔敦厚了。

骂人如果是骂强势者,尤其是骂千夫所指者,虽有违温柔敦厚,但毕竟代言群众出了一口怨气,群众不仅可以谅解,甚至还会拍手称快。例如,鲁迅先生的《南京民谣》就大快人心:

大家去谒陵,强盗装正经。

静默三分钟,各自想拳经。

骂人如果骂弱者,那就是没良心,至少是缺乏同情心,要不得。过去,有个无聊文人写过一首咏驼背者的诗,流传很广:

平生残疾实堪怜,嘴在胸前耳在肩。

仰面岂能观白日?侧身方可见青天。

眠如心字无三点,坐似弯弓少一弦。

最痛百年身死后,棺材只好用犁辕。

开头一句说“堪怜”,可是全诗都在嘲笑,将自己的乐趣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个文人半点悲悯之心都没有,实在无行得很。

诗人公刘说:“忧患意识,悲悯心态和历史沧桑感,……是我诗国之宝……”从聂绀弩的诗作中,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感受到那种深重的悲悯心态。这些忧患意识与悲悯心态,均熔铸于沉重的历史沧桑感之中,便成就了“聂绀弩体”鲜明的思想性特色。这种鲜明的思想性特色,一言以蔽之即是三新:题材新、思维新、感情新。

“聂绀弩体”鲜明的艺术特色同样可以三新概括:即:格调新、语言新、句法新。纵观《散宜生诗》全卷,我们无不为其崭新的格调、清新的语言、新颖的句法而感佩。而这些新语言和句法,却又在严格的传统诗词的方法与格律下运行,在近体诗歌体裁所限的空间里自由驰骋,而非当代某些不谙诗律却又自诩风骚的“诗人”们那样随心所欲,一顿胡来。这,便是真诗人与伪诗人的本质区别!

聂绀弩先生以杂文与文艺评论见长,主张写新诗,对于传统诗词,自称“根本不懂作法”(《致高旅信》)、“没有师承”(《自序》)。其晚年所以以诗名世,完全是时代的偶然。倘没有那一场极“左”思潮带来的浩劫,便不会诞生一卷《散宜生诗》,便不会诞生这座诗坛之丰碑——聂绀弩体。谁说十年浩劫百害而无一利?“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坏事变成好事,这便是唯物辩证法之必然。以彻底摧毁传统文化为目的的“文化大革命”不意竟然催发了传统文化中的这一朵奇葩,恐怕于肇事者们所始料未及吧?

1986年,聂绀弩先生溘然长逝。钟三(敬文)挽以联云:

晚年竟以旧诗称,自问恐非初意;

老友渐同秋叶尽,竭忠敢惜馀生。

谨以此联作为本文之结尾,以慰聂老在天之灵。

二○一○年三月二十五日——四月十八日于长沙怀虹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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