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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在绝望中飞起来的年轻人。

 宋小君 2022-02-21

大川在罐头厂上班的时候,学会了灵魂出窍的本事。

传送带把鱼传送过来,大川把鱼头摆正,等切刀切掉鱼头。

大川每天大概要切几千条鱼,这样的工作不需要动脑子,把身子留在这就行。

大川的心思不在这里,心思在养的鸽子身上。

鸽子是大川上厕所的时候,无意中抓到的,羽毛柔顺明亮,两只肉翅健硕,只要放出去,不管遇上什么天气,总能飞回来,比谁都靠谱。

鸽子有翅膀,大川就把心思放在鸽子翅膀上,鸽子飞到哪里,大川的心思就跟到哪里。

切刀切在手上,鸽子还在飞,切刀在手背上切出来一个斜面,白肉惨然,血却没有流出来,还有一点骨肉连着,送医院的路上,包手的床单吸饱了血,鼓鼓胀胀的,越来越沉,像有一只手把他往地下拽。

算工伤,医药费罐头厂出,还给大川认了三个月的误工费。

三个月以后,大川手背上有一道殷红的斜线,幸亏接得早,活动还算灵活。

回到罐头厂上班,老板告诉他,罐头厂黄了,只能遣散工人,各谋生路。

大川带着这个坏消息回家,大川的弟弟也在。

父母让大川坐下,父亲不说话,母亲代为发言,大儿你是当哥的,你弟结婚,你得出钱。

大川看弟弟,弟弟低着头,大川问,出多少?

母亲说,我跟你大出一万五,你出一万五,凑三万,结婚就够了。

大川说,我没钱。

父母沉默。

弟弟抬起头,说,哥,你可以评个伤残,告罐头厂,让老板赔你钱。

大川不说话。

一家人陷入长久沉默。

最后父亲拍出来6000块钱,大川看着这钱眼熟。

父亲说了话,这是大儿你的误工费,你就出这些吧。

大川梗住,要说话,看着一家人都拿眼看着他。

大川叹了口气,站起来身来就走出去,影子留在屋子里。

大川在网吧里遇到自己上中学时谈恋爱的女朋友王丽华,大川凑到王丽华身边,王丽华身上指甲油的气味呛鼻子,大川问她,你结了吗?

王丽华盯着电脑屏幕,里面在播韩剧,看也不看大川,挤出一句,没有。

大川又问,那你有相好的吗?

王丽华摇头。

大川很满意,咱俩接着好吧,好仨月就结婚。

王丽华这才抬起头,看着大川,大川一脸认真,等着王丽华回答。

王丽华说,回家跟你妈结吧。

大川急了,伸手揪住了王丽华的领子,我抽你信不信?

王丽华轻蔑的挑挑眼,扯着脖子喊,哥。

电脑后面,站起来两个头发鲜艳的小年轻。

大川松开王丽华,说,我跟她开个玩笑。

大川肿着脸,走出网吧,吐出一口血唾沫,他站在灰头土脸的小镇街头,觉得脚下沉重,太阳刺眼。

台球厅里,一群人抽烟抽得烟雾缭绕,烟在屋子里散不出去,飘到屋顶上,就像屋子里也有了云。

大川手插着口袋走进来,按个台球桌看了一会儿,看看就忍不住骂一句,臭球,臭球。

打球的都抬头拿眼斜大川。

大川拿眼顶回去,吐了口唾沫,看啥看?

大川百无聊赖,走在街头,电线耷拉着,纵横交错,像绳索。

走到河边,见河水颜色鲜艳,不像水,倒像是油,里面漂浮着垃圾和塑料袋,气味刺鼻。

大川也不在意,给自己点了根烟,叼着烟,捡石子儿打水漂,可惜石头不争气,水漂总也打不好,漂了两个就沉下去。

大川想起初中老师教的,这就叫重力,但凡是在地球上的东西,都摆脱不了重力。

大川回到家,爬上屋顶,给鸽子喂药,鸽子要吃营养液,吃了营养液,毛长得好,翅膀也有力气。

鸽子扑楞着翅膀起飞的时候,翅膀颤动的声响,大川很爱听,也就这时候,活着好像还有那么点意思。

大川看着鸽子飞远,心里想,鸽子好像不归重力管。

鸽子飞过树梢的时候,看见九岁的高云正骑在树干上,从树梢里探出头,往远处看,目光被鸽子吸引,跟着鸽子一起飞,鸽子飞多高,她就看多高。鸽子飞多远,她就看多远。

鸽子飞过拔地而起的废弃烟囱,十八岁的高云正在烟囱顶端爬。

底下,高云的女同学吓得瘫坐在地上。

高云爬到烟囱顶上,风吹开她的留海,露出年轻的脸,向往大过于恐惧。

等鸽子飞过电子厂的鳞次的窗户,高云站在生产线前,保持着一个姿势,脚踏实地,开始了一天机械而重复的工作。

身边是无数个像他一样的女孩,她们面无表情地把自己当成机器的一部分。

线长来来回回巡视,走到高云身边,就停一停,看着她笑。

高云头也不抬,冷着脸,手里动作不停。

线长讨了个没趣,转身走回去了。

电子厂是封闭式的,效益算不上好,听说现在做电子的公司都搬去越南了,他们这个厂是为数不多存活下来的。

高云没能如愿考上大学,高中毕业之后,就来这里上班。

她听说大学也是封闭式的,就跟现在这个厂里一样。

厂里什么都有,除了无聊,一切都可以在厂里解决。

下了班,吃完晚饭,同事们拉着高云去了酒吧。

厂里的酒吧在一个临时搭起来的工棚里,里面灯光旋转耀眼,付五块钱的入场费可以得到一瓶啤酒。

男孩女孩们在昏暗迷离的灯光里,气喘吁吁地跳舞,享受短暂的抽离。

回到宿舍,高云睡下铺,逼仄得很,舍友们玩手机,追剧,追星,高云就翻看自己的电力学教材。

宿舍晚上十一点熄灯,监督员像管孩子一样管她们,每夜巡查。

等监督员走了,高云就亮着充电台灯,在被窝里继续看书,她不需要太多睡眠,这里的夜晚对她来说,比外面漫长。

睡她上铺的付春突然探过头来跟高云说话,高云,线长喜欢你,你不喜欢他?

高云眼睛没离开书,没说话。

睡隔壁床铺的李霞把话茬接过来,我听说线长交过十几个女朋友。

付春就说了,那又怎么样?要是跟线长好了,干活能偷懒,还能多请几天假。厂里的女孩都硬贴他。

高云合上书,翻过身去,拿着充电台灯照,墙壁上贴着一个月份的挂历,高云拿笔划掉一个日子,距离那个被红圈圈起来的日期越来越近了。

高云看着那个日子,心思也不在这了。

高云一早起来上工的时候,大川已经带着鸽子出了街,上公园去,和老头们逗闷子。

大川跟一帮老头吹,我这鸽子飞得高,飞得远,认家门,不管多远都能飞回来。

老头们盯着大川的鸽子看。

有个老头告诉他,养鸽子费钱,赌鸽子挣钱。

大川一愣,赌鸽子?

老头就拿出一张纸,给大川看。

市里信鸽协会办的正规赛鸽锦标赛,每只鸽子报名费2750块,给鸽子配上一个脚环,脚环上有密码。比赛的鸽子总共可能有一千多只,把这些鸽子运到陕西,从陕西往回飞,全程600公里,要是你的鸽子第一个飞回来,你就有好几十万的奖金。

大川睁大了眼睛,多少?

老头说,好几十万。

大川把烟丢在地上,踩灭,然后问老头,大爷,你有没有2750?借给我,赢了奖金我给你分。

老头笑了,骂了一句,操,就凭我给你这个消息,你赢了钱也应该给我分。

大川钻进弟弟屋里,和弟弟对坐着,两个人光喝水,不说话。

弟媳妇说,哥,你不是想把钱要回去吧?

大川有些尴尬,那不能,我借,不多借,就借2750,我要参加——

弟媳妇说,钱不够,还欠着外债,一块钱都得掰两半花,我卫生巾都洗洗再用。

大川把剩下的话咽下去,站起来,走了。

弟弟和弟媳妇都坐着没动。

父母看着大川,像在看一个怪物。

大川说,我赌鸽子能挣钱。

父亲摔了碗,摔得粉碎。

大川坐在屋顶上,鸽笼放在旁边,他看着鸽子,鸽子的脖子转来转去,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是这个夜里唯一的声音。

第二天上午,大川又溜达着进了台球厅,挨个台球桌看,这次不光骂了,还动别人的球,一连动了好几桌,终于有人摔了台球杆。

一群人围着大川打,大川抱着脸,像个大虾一样蜷缩在地上,一声不吭。

派出所里,大川满脸血,打他的一群青年头发五颜六色。

警察问大川,公了还是私了?

大川说,私了。

青年们从口袋里掏钱,大川点了点,265块。

警察问,行不行?

大川说,行吧。

警察递出来一张纸,那你在这签字。

大川瘸着腿走出来,身后的青年们跟上来,大川停住,转过脸看他们,问,没打够?想接着打?

大川亮了亮手上的斜线,看到了吧,我这只手被砍断过,我不怕再给你们砍断一遍。

青年们面面相觑,骂骂咧咧地散了。

大川第一次笑,脸上肿着,笑得有点难看,嘴里念叨着,还差2485块。

大川回到家,父母、弟弟和弟媳妇围在一起吃饭,他进来,也没有人抬头,只有筷子碰碗的声响,大川走过去,搬起来一块馒头,嚼着走了。

大川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爬起来,光着脚,摸进父母老两口屋里,找存折,尽量不发出动静,翻了半天,没有,想去翻老两口炕头的箱柜,刚起身,就看到老父亲欠起身子看着他。

老两口抄着擀面杖和拖鞋追,大川拎着鸽笼子跑,老父亲气得青筋暴起:还赌鸽子,我先给你来个炖鸽子。

大川落荒而逃。

大川站在电子厂的围墙下面,围墙高耸,巨大的阴影把大川整个人盖住。

走到门口,给保安递了根烟,保安接过来。

大川问,我听说你们厂女子多?你不给我介绍个女朋友?

保安猛抽烟,就你这个样?谁能看上你?

大川也不生气,猛吸了两口烟,手指一弹,烟头飞到了保安领子里,进去了,保安跳起来。

大川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中午十二点,女工们涌入食堂,高云、付春和李霞,刚找了个地方刚坐下来,有人就拍她的后背,她本能地一缩,转过头看,线长笑着看她,在她面前放下一份饭,里面有几块红烧肉,线长笑着说话,吃,你吃,给你打的。

高云把饭盒推回线长面前,也不多话,扒自己碗里的饭,线长很尴尬。

付春和李霞见状,伸筷子解围,高云减肥呢,她不爱吃肉,我吃行不行线长?

线长没有说话,猛地站起来,硬着后背走了。

付春捅高云,你干啥?得罪了线长,他能不给你亏吃?

高云不言语,奋力扒饭,当先吃完了,又掏出电力学来看。

李霞说,高云心气儿就是高,人家要考到国家电网去,能看得一个小线长?

付春和李霞叽叽喳喳,高云已经听不见了。

一点钟,高云又站在了生产线上,传送带转起来,女孩们的眼神就慢慢呆滞了,高云有时候会想,人发明了机器,机器转过头来又把人变成机器的零件。

但除了高云,好像其他女孩从来不会想太多,她们已经适应了这里。

人的适应能力就是这么可怕。

想得远了,手上的活儿就慢了,线长踱步过来,问高云,你怎么回事?堆料了。

高云没说话,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线长似乎觉得还不过瘾,又走回来,说,高云,上班不专心,扣你五十块钱。

其他同事吓得都崩起了身子。

高云抬头看线长,线长有些得意地看着她。

下了班,高云一个人找了个角落,打电话回家。

父亲接的,问她,发工资了吗?

高云说,十五号才发。

父亲问,今天几号?

高云说,今天十号。

父亲说,工资发了不要乱花,寄回来,家里用钱。

高云问,你又赌了?

父亲说,什么叫赌?那叫赛!

高云把电话挂了,胸口堵得厉害,她看出去,厂子里年纪和她相仿的男孩女孩来来往往,高声交谈,她抬头看着,天空高远,夜很黑,工厂里的他们独立于世界之外。

高云早早地回宿舍楼,楼道里灯坏了,高云拿手机照着亮,进了宿舍门,发现气氛不对,看自己上铺,付春和线长从被子里弹出来,两个人看到高云,有些尴尬,线长跳下床,匆匆走了。

高云一言不发地整理掉在自己床铺上的灰尘。

付春下了床,站在一旁看着高云整理床铺,跟她说,我跟线长好了,姐妹们都谈恋爱解闷,我也没办法,这里太无聊了。

高云说,线长不是有十几个女朋友吗?

付春说,那都是以前的,再说,他能交十几个女朋友,我就不能交十几个男朋友?

高云说,你真想得开。

付春说,人要是想得开,就能活得不那么累。

躺在床上,高云又划掉了一个日子,跟付春说,下个礼拜你帮我跟线长请几天假吧,我考试。

付春探下头来,跟高云说,那你可得好好考。你要是考上了,能把你的充电台灯给我吗?

高云说,行。

付春高兴得不得了。

熄了灯,高云打开充电台灯,盯着那个红圈圈起来的日子看,想要从里面看出什么来。

大川拎着鸽笼坐在树底下发呆,一个穿得板板正正的老头在他面前蹲下来,看他的鸽子,看着看着,就摇头。

大川问,你摇头什么意思?

老头说,你这鸽子不行。

大川急了,哪不行?

老头笑了,你这鸽子血统稳吗?

大川愣了,血统?

老头又说,你这鸽子身形偏大,偏大的鸽耐力好,但飞得慢。你还看这眼砂,色素太深,飞不快。 好雄易得,好雌难求,你这个是个雄的,飞不过雌的。

大川傻了,看着老头,你懂鸽子?

老头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相当正式地递给大川,大川接过来看,爱鸽者高育良。

大川肃然起敬,你也养鸽子?

老头说,养,也赛。

大川乐了,信鸽协会办的赛鸽锦标赛你参加?

老头叹了口气,我有只金母丢了。

大川问,金母?

老头说,金母就是母鸽子,是我最能飞的一只鸽。我爱惜得不行,前几天放出去,就没飞回来,GPS信号也断掉了。

大川哀叹,那可惜了了。

老头说,是可惜,我腿不好,出不了远门,不然我自己去找它了。

大川看着老头,你知道金母在哪?

老头说,GPS嘛,最后传来一个位置,这着一百多里地吧,看样子是迷在山里了。

大川站起来,我腿快,我可以去帮你找。

老头看到了希望,当真?

大川点头,不过我找到了,你得给我2485块钱,我和我的鸽子也要报名赛鸽,就差个报名费。

老头说,得,就这么说。这只金母翅膀上有我自己做的鸽哨,声音很特别。

老头拿出手机,一阵鼓捣,给大川看视频,视频里,老头打开鸽笼,一只鸽子飞出去,鸽哨声响起来,煞是好听。

老头说,你就照着这个声音找,找到带回来,你就是我的大恩人。

大川说,那行。

大川回家就开始收拾东西,母亲问他,要去哪?

大川说,找鸽子。

母亲愣在那里。

夜里,隔壁弟弟和弟媳妇的床响得厉害,大川听得心烦,恨不得天马上就亮起来,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

第二天大川睁开眼,没听着鸽子的咕噜声,他坐起来,发现鸽笼不见了。

冲出去,看到地上鸽笼粉碎,院子里驾着一口锅,锅里滚着水,父亲像拎鸡一样拎着鸽子的翅膀,看着大川,大川往前冲,父亲拧断了鸽子的脖子,扔进了滚水里。

大川倒在地上。

父亲看着大川说,晚上吃炖鸽子汤。

大川背着包往外走,走出去,摸出兜里的钥匙,扔出去,再往前走,头也不回了。

经过电子厂,保安看到他,指他,大川走过去,狠狠骂了一句,操你妈。

保安气得要开门往外追。

大川拔腿就跑,跑过灰头土脸的小镇,跑过飘满垃圾的河道,跑过头顶上纠缠在一起纵横交错的电线。

高云特意穿了一套新裙子。

平时在厂里穿制服,没什么机会穿裙子,裙子没法烫,有点皱,高云尽量把褶皱扯平,走出宿舍,线长拦住她,跟她说,今天件多,你不能请假。

高云不理他,就往外走,线长拉了高云一把,你要敢走,就别想干了。

女工们都从宿舍里探头出来看。

高云说,我今天有急事,我必须走。

高云硬往外走,线长扯住了高云的裙子,一用力,撕开一道口子,露出内衣带子来,线长愣了愣,高云迎上来,给了线长一个巴掌。

线长气得吼了一嗓子,给我拦住她,她……偷零件!

环安课的保安往这里跑,女工们走出宿舍,楼上楼下都站了人。

宿舍里,付春透过门缝看看着,轻轻把门合上。

高云往外突围,女工和保安就追着她。

高云说,我没偷。

线长喊,没偷就让我们搜身。

线长又对着大家喊,都给我围住了,她把零件塞裙子里了。

一向安静的工厂,突然之间就躁动起来,楼上楼下都围了人,保安围上来,去扯高云的裙子。

高云裙子被扯烂,后背贴上了栏杆,她看着眼前每一张狰狞又兴奋的脸,一秒钟也不想在这里多呆,她冷笑,一翻身,越下栏杆,跳下去,像一只坠毁的鸟,直直地砸在绿化带里。

保安和女工都发出惊呼,随即又都安静下来,纷纷看过去。

高云从绿化带里站起来,脸上划开一道口子,血往外渗,一瘸一拐地往外走,面前一张一张的脸都主动让开了路。

走到门口,血已经滴在了脖子上。

保安呆呆地看着她。

高云说,开门。

保安没有二话,按下电动门的按钮。

门打开,高云走出去。

出工厂,走了十几分钟,上了大路,大路广阔,看出去,又直又远,高云往前走,直到身影在地平线消失。

大川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上,他背了个背包,身形单薄,风一吹,他整个人就都有点斜。

他钻进林子,低着头找鸽子粪,出了一头汗,却一无所获。

他有些乏,找了棵树,靠在上面,睡着了。

等他醒过来,发现书包倒在地上,塑料袋破了个洞,三五只鸽子正在啄地上洒出来的玉米粒,大川一阵狂喜,他慢慢坐起来,几只啄食的鸽子还是被惊飞,大川不慌不忙,在地上撒了两把玉米粒,自己趴在草里,拿着望远镜,远远地看。

飞起来的几只鸽子又落下来,紧接着有更多的鸽子落下来啄食,大川拿着照片比对,挨个看过去,可惜没有翅膀上带鸽哨的。

等鸽子吃的差不多了,大川慢慢站起来,冲过去,赶鸽子,鸽子被惊飞。

大川仰头看着,鸽子的影子经过大川,像给他也安上了翅膀,大川追着鸽子跑,跑着跑着似乎就能飞起来。

鸽子飞过树梢,飞过高压线塔,线缆连绵不绝,像天空上的五线谱,鸽子们飞过去,就像逃出去的音符。

山里,高云仰头看着高耸的高压线塔。

队长给男队员讲解爬塔要领。

队长说,原则上不要求女队员爬塔,女队员就在下面看着就行。

高云还在仰头看着那些通天的线缆,看得着迷,她走过去,跟队长说,我想爬塔。

队长看着她。

男女队员都看向她。

高云还在仰头看着天空中的延伸向远方如同天梯的线缆。

队长和男队员都惊讶地看着高云越爬越快,越爬越高。

男队员面面相觑,她怎么就不知道害怕呢?

高云第一个爬到塔上,固定好安全绳,在上面等着男队员们。

看出去,天地一宽,除了山和云,没什么能挡住视线。风声过耳,如泣如诉,像是在跟她说什么话。

高云忍不住大喊一声,队长和男队员们刚爬上来,都被吓了一跳。

塔底下,等待的女队员们都拼命跳起来跟高云挥手。

高云对着远处,喊得越来越大声,声音传出去,借着风,穿得极远。

大川抬起头,驻足倾听着什么,他头发和胡子都长得很长,身上的衣服被扯成了布条,乍看上去,跟野人无异。

那只金母却还没有找到。

遇到路过的大车司机跟大川搭话,问大川,干什么的?

大川说,找鸽子。

大车司机都觉得大川疯了,鸽子丢了还能找着?早被鹞鹰叼了。

大川说,那是金母,飞得快,鹞鹰叼不走。

大车司机笑,鸽子还能飞过鹞鹰?

大川说,能。

说完,就翻下高速公路,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大车司机看着大川走远,一脸莫名其妙。

大川在山里转,抬头看到有鸽群飞过,大川跑过去猛追,追出去很远,迷了路,四下里去看,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闷着头走,天黑下来,山里没有光,大川脸上被枝条划出口子,也顾不上疼,就想赶紧找到有光的地方,脚下一滑,身子失了力,整个人就坡滚下去,翻来覆去,像个皮球。

等大川再次醒来,发现自己陷在枯枝败叶里,脚腕肿起来,一跳一跳的疼,但身下的枯叶里软软的,比床还舒服。

山里起了雾,一片一片地不知道从哪里飘过来。

大川索性不起来,躺在那里往天上看。

天空上,高压线塔的线缆绵延开去,穿进雾气里,又从另一端穿出来。

大川突然发现,云雾里的线缆上,有个身影时隐时现。

大川慢慢坐起来,仔细看,看清了,是个女孩。

女孩踩在线缆上,置身云雾中,远远地向着大川头顶的方向移动,大川睁大了双眼。

高云从塔上下到地面,整理装备,就看到大川一瘸一拐地走近她。

大川身上的衣服更破,胡子和头发更长。

大川走到高云面前,高云亮出来手里的扳手。

大川下意识地把手举高。

高云上下打量他。

大川问,你是从天上来的吗?

高云问,你是从地下来的?

两个人都看着对方,雾气从山里来,又飘进了山里去。

山里的宿舍是一间板房,青山环抱。

高云扶着大川进去,大川坐下来,高云从急救箱里拿出喷雾,喷上去,不等大川反应,猛扭大川的脚腕,大川疼得瘫下去。

夜里,山里下大雨。

高云生起炉子,大川往里添柴,炉子上煮着面,热气鼓着锅盖。

外面雨大起来,两个人凑在炉子前,大口吃面,抬头看对方,都辣得面红耳赤。

大川睡在地上,高云睡在床上。

大川问,你自己在这住不害怕吗?

高云从床上扔下一个扳手。

大川闭了嘴,不敢问了。

第二天,天刚刚亮。

大川穿了一套工装,一瘸一拐地跟着高云,往另一座高压线塔上走,高云扔给大川一套装备,问他,跟我一起上?

大川仰头看了看高耸入云的高压线塔,摇摇头。

高云在大川的目送下,爬到塔顶,进了云层里,消失不见了。

大川只是在底下看着,腿就开始抖。

高云沿途巡线,大川就在底下跟着她的脚步走,高云停下来,他就停下来。

到了饭点,高云在塔顶上端着饭盒吃饭,大川就在底下找个尽量靠近高云的位置坐下来,跟她一起吃。

两个人就和这么天上地下的互相看着。

高云看着大川的脚好起来,就问他,你脚都好了,怎么还不走?

大川脚步就又开始瘸。

晚上,高云问大川,你一个人跑这荒山野岭干嘛?

大川说,我找一只鸽子。

高云问,什么鸽子?

大川说,金母,翅膀上有鸽哨的。

高云看着大川,谁让你来找的?

大川说,一个赌鸽子的老头。

高云问,你也赌鸽子吗?

大川说,他们说赌鸽子赢了奖金好几十万。

高云沉默了一会儿,跟他说,明天你就走吧,别在这赖着了。这没你要找的鸽子。

第二天,高云醒来,大川的地铺已经收拾干净。

高云有点失落,但还是硬撑起精神,开始洗漱。

穿纸尿裤的时候,发现自己生理期,对讲机里一直在催,高云穿好制服,走出去。

因为接连几天的暴雨,周边好几个地方停了电,需要排查的故障不少,许多队员都早早地被派出去。

其中要巡线的几座高压线塔,横跨了两座山,高度高,地形又复杂。

高云站在塔底下,算风力,然后带好装备,爬上去。

大川走得很慢,他开始觉得那只金母可能真的被鹞鹰叼走了,跟自己那一只一样,死于盛年,死于非命。

走出几步,大川就抬头看看,可惜附近的线缆上,找不到高云的影子。

眼看着就要走到高速公路上,大川迎面撞见一群鸽子,向着山林深处飞。

大川的脸亮起来,他转过身,追着鸽群一路往回跑。

鸽子飞过横跨两座山的高压线塔,高云悬在两座塔中间,脸上都是汗,她踩不住脚下拇指粗细的线缆,越是努力想要稳住身子,腿就抖得越厉害,汗出得越快,身上就越没有力气,她被卡在中间,进退不得。听见自己呼吸声,汗进了眼睛,眼前模糊起来,困倦透上来,她睁不开眼睛。

大川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眼睁睁地看着高云在线缆上摇摇晃晃,手一松,整个人倒挂下来,大川心一沉。

再看,幸亏有安全绳拉住,高云脸朝下悬在半空中,风一刮,高云就在线缆上晃来晃去。

大川扯着脖子大声喊,大声叫,可是高云完全听不见。

大川喊救命,可四野无人。

没有办法,大川也来不及回去拿装备,抬头看着高压线塔,猛锤自己发抖的大腿,一咬牙,徒手往上爬。

山和云都踩在了脚底下,风往耳朵里灌,嘴张不开,但还是口干舌燥,他控制住自己的腿,不要抖,他不敢往下看,只敢看自己的眼前。

攀上塔顶,已经接近虚脱,他顾不上休息,看着高云还在那里晃来荡去,一秒也不敢耽误了。

尽可能放低自己的身体,学着高云平日里爬塔的姿势,一点点地往高云那里挪。

起了风,线缆就带着大川摇晃,晃得大川头晕,大川死命地握住线缆,手被毛刺刺血出来,也顾不上疼了,疼反而让他觉得安全。

等风稍微停住了,终于忍不住,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吐完了,头没那么晕了,想象自己就是一只鸽子,哪有鸽子恐高的。

一点一点地逼近高云,眼睛不离开她,心里就笃定多了,手上的血往外渗,他已经不觉得疼,也不觉得累了,只想着快一点接近她。

终于爬到了高云的位置,一只手握住线缆,另一只手拉住高云的安全绳,用尽全力往上拽,一点点地拽。

可是在线缆上,使不上劲,劲儿使狠了,另一只受伤的手,很快就马了,再一用力,就松下来。

大川被重力猛拽了一把,整个人往下掉。

大川徒劳地伸出手,要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没有抓到。

他看见高云垂着头,闭着眼睛,想喊一声,却喊不出来。

大川想,要是我是一只鸽子就好了。

一只手抓了他。

他看见高云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着他,两只手死命拽住他一只胳膊,脸涨得通红。

两个人的重量一叠,线缆晃得就更厉害,两个人在半空中晃来荡去。

钢丝绳承不住两个人的重量,钢丝从里到外开始断。

大川听到声响,跟高云说,你松开吧。

高云咬着牙,继续往上拽大川。

一点点的逼近,高云脸上的汗滴在大川脸上。

大川的手,终于也握住了线缆,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大川死里逃生,奋力攀上来,趴在线缆上。

高云身子骑了上来,分了一根安全绳给大川,两个人慢慢地向着对面的塔移动。

云就从两个人身边飘过。

下了塔,两个人躺在地上,互相看了一眼,就再也没有了力气。

诊所里,两张病床相邻,两个人并排躺着,输着液,大川两只手掌上都缠着厚厚的纱布。

一个礼拜之后,高云爬塔,大川就在下面看着,等高云排除了故障,大川看着极远处暗下去的小镇,灯又陆续亮起来。

高云下了塔,跟他说,你跟我来吧。

大川问,去哪?

高云说,你不是要找鸽子吗?

大川愣住,你知道鸽子在哪?

大川跟着高云一直往山里走,两个人爬到山腰上,看见一个巢,不过里面空空如也。

大川看高云,高云说,再等等。

等了好一会儿,大川听见鸽哨声,他抬起头,看着两只鸽子互相追逐着飞回来,其中一只就是那只走失的金母,而另外一只,身上闪着金属光泽,看样子是雄性野鸽。

大川看呆了。

高云说,我给她找了个男朋友。她不会再回去了。用不了多久,她就完全野化了。

高云看着大川,你想拆散他们吗?

大川愣了一会儿,摇摇头。

高云问,那你不赌鸽子了?

大川说,其实我养的鸽子被我爸炖了。

高云说,我爸为了赌鸽子,连我妈看病的钱都输了。我妈病重的时候,又赶上刮台风,镇上大停电,心电图都停了,氧气也供不上,我点着蜡烛看着她走的。从那以后我就怕停电,一停电我就心慌。

大川看着高云。

高云说,现在停电了我也不害怕了,我能修。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看着两只鸽子归巢,紧紧靠在一起,发出咕咕的声响,像在交谈什么。

高压线塔,线缆横架,高云和大川并排坐着吃饭,云和雾聚起来,又散去。

两只鸽子由远及近飞过来,经过他们,又追逐着飞远了。

那条颜色鲜艳的河水,如今经过了治理,恢复了清澈。

河水上,一块石头从河对岸开始打着水漂,打了一个又一个,越漂越远,一直不肯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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