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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逸云专栏】母亲蹚过的河

 潇湘原创之家 2022-02-24

母亲蹚过的河

作者:张逸云

翻过幕阜山脉北麓的天子山,抬眼见到一条明亮清冽的河流。当地人称之清水河。

水流潺潺,终古不息,宛如柔情百结的妙龄女子,迈着碎碎小步,穿行于云雾缥缈的崇山峻岭,缓缓流进烟波浩渺的洞庭湖。

飞鸟衔着轻云,从河岸天空悠然飘过,牛哞浑厚的声音里,升起袅袅炊烟。几十年风风雨雨,母亲的喜怒哀乐,浸泡在清澈的河水里。

依山或伴水而居,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习俗。老辈人说,山主人丁,水主财帛。母亲不懂这些话的玄妙和奥秘,在她看来,能喝上一口好水就算福分,那个日子,便有了味道。

母亲出生在湘北一个叫黄泥塘的村庄。村东头有口半亩见方的池塘,上下几个屋场人畜饮用水,主要靠它。

池塘四周长满杂草,毛茸茸的青苔飘在水中,泛出的绿光,看着就瘆得慌。到了下雨天,泥沙从高坡冲进塘里,水质浑黄污浊。

母亲说,池塘里的水涩口,很难下咽,喝下去容易闹病。方圆几里地的水,都是这个样子。

村里人常年喝这种水,大多面黄肌瘦,长寿的不多。

春暖花开的日子,阳光从幕阜山照过来,漫山遍野的桃林染红了。悠扬的唢呐声掠过河面,一位容貌俏丽的姑娘,走出小花轿,走过淡黄色石头搭成的小桥。

脚下河水清凌,卷起雪白的浪花。姑娘一眼就喜欢上这条河,顾不了矜持羞涩,捧起河水就喝,喜不自禁道,好甜哟,这是山里流来的神仙水吧?

这位娇艳迷人的新娘子,后来成了我的母亲。她喜滋滋地告诉娘家人,自打嫁到岳阳云溪张家那天开始,她就嫁给了清水河。

黎明时分,淡青的曙光,在公鸡嘹亮的啼鸣声冉冉升起。母亲端着洗衣盆,袅袅婷婷来到河边,坐到长条形青石板上,一把桃木梳从上往下,慢悠悠地梳理乌黑发亮的长发,镜子似的水面,映着她俏丽的容颜。

一群小鱼儿来回穿梭,追逐母亲晃动的影子。母亲轻轻搅动河水,鱼儿慌乱地逃跑,惹得母亲咯咯笑。

母亲和父亲在河边相识。母亲走亲戚走到清水河边,喜欢上岸边那个放牛的英俊小伙。

母亲幸福满满地说,清水河就是她和父亲的媒人,

母亲生下四男两女。那个年代,物资匮乏,单凭她两只乳囊,没法奶大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

母亲从小教我们兄弟练水性。从澡盆扑腾开始,稍大一点就扔进门前水沟,挥动小棍子,赶进水面开阔的清水河。河里物产丰富,盛产青鲢、红鲤、鲫鱼、翘白、螃蟹和虾子,还有莲蓬、菱角。到了河里,她的娃娃,保准饿不了。

清水河流经几个自然村落,河两岸出过一些有学问的人。我和二哥,就是恢复高考,鲤鱼跳龙门的代表。母亲杀鸡宰鸭,搬出自己酿制的谷酒,招呼左邻右舍一起乐呵。

母亲向来滴酒不沾的,这天端着酒碗挨桌敬,微带醉意地笑道,我家伢崽能有出息,搭帮沾了清水河的灵气。

离开家乡头天晚上,母亲打着手电筒在前头引路,我们母子俩来到清水河边。

月光如水,从远处峰峦飘过来,落在河里。母亲捧起河水,替我洗了把脸,声音颤抖说,你明天就要上大学奔前程了,不管在外头干出啥模样,千万不能忘了家乡这条河。

母亲是个能干的女人,干重活一点都不输男人。当年,她同父亲顶风冒雪,步行十多里,来到天子山,同几千上万劳力开山劈岭,筑土垒坝,把一个小水库,建成碧水长空一色,鱼鸟相伴相依的一方天池。

母亲和工友们顺流而下,疏浚河床渠沟。那个时候,施工条件极其艰苦,以人拉肩扛为主。开山靠炸药,难免发生意外。有几位工友遭遇不幸,血肉之躯,被垮塌的泥石掩埋了。每当提起这段往事,母亲就会泪流满面。

奔腾不息的河水,冲走了时间,流走了母亲青春年华,侵蚀了她的身体。

常年累月劳顿,母亲落下了病根。她浑身浮肿,身体十分虚弱,走几步,就要喘几口。最要命的是咳嗽。秋凉季节,或者寒冬时日,一口不停地咳,咳得身子抽成一团,多少回差点背过气去。

我们兄弟很是心疼,决定把老人接到城里安家养病。

母亲说什么都愿意,终归没能拗过。

母亲离开老家那天,天上飘着细密的雨丝。

雨水从清水河那边飘过来的,丝丝缕缕缠绕一起,顺着屋檐朝下滴落,一刻不停敲打门前的麻石板。母亲两眼茫然看着雨点,一句话不说。

房前屋后都是人,婆婆姥姥,媳妇娃娃,围成一个大圈。

大伙流泪,母亲抽泣,我抹了一把湿润的眼角,让司机赶紧启动车子。

几个小孩儿跟在车子后头追,母亲摇下车窗晃晃手:“别追啊,我到城里住一阵子就回来的。”

小车跑了一程,母亲抬起手,朝南边方向指了指。

司机停住车,我打着雨伞,扶着她来到清水河边。

雨水飘飘洒洒,在河面溅出数不清的小圆圈,一阵疾风不期而至,吹皱了水面,吹乱了母亲花白头发。她捋捋跑到额头前面的发丝,长叹一口道:“走吧!”

母亲相当不习惯城里的生活,话语明显少了,脸上很难见到笑意。

我清楚母亲心思,只要空下来,就陪她聊天。

母亲笑了,津津有味聊老家那些人和事,十句八句不离清水河。

老家陆续来过不少人,家长里短跟母亲唠,少不了要提起河里那些趣事,满屋回荡母亲欢快的笑声。

辞别的时候,母亲送出他们好远,回到家,拉长脸一声不吭。

母亲的心一刻不曾离开那条河,隔三差五打听老家那边的情况。一段时间,沿岸过度开发,造成河道淤塞,水患成灾,母亲变得焦躁不安。

一天傍晚,我下班回家,母亲三步两步走过来,满脸忧郁说,造孽呀,有人在河边养鳗鱼,腐臭生蛆的死鱼扔进河里,河水变了味,大伙不敢下河捞鱼洗菜淘米了。

老家来人渐渐少了,母亲孤零零站在阳台上,望着窗外的天空,瘦弱的身子,如同一根歪着的木桩。

周末时,堂兄夫妻俩来到我家,愤愤不平给母亲说了一桩事。一位老板,将废弃的鳗鱼场租下来,大规模养殖生猪,排泄物直接流入清水河,造成污水横流,蚊虫肆虐,臭气熏天,两岸住户不敢开门开窗,有的干脆搬离祖居住之地。

母亲气得浑身颤抖,山呼海啸般狂咳,她踉踉跄跄回到卧房,收拾衣物,嚷着要回老家,坐到那个昧良心的老板家里。那家伙一日不把河里清干净,她就坐死在那儿。

我慌忙拦住母亲,好说歹说才将她劝住。

不久,突如其来的脑溢血,把母亲击倒了。

寒风呜呜呼号,冬天的夜晚,仿佛见不到尽头的河流一般漫长。母亲几天不吃不喝了,干瘦的身子,蜷缩被窝里,呼吸拉风箱似的急促,伴随揪心挠肺般痛苦呻吟。

我胸口针扎似的难受,却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帮母亲翻身、揉背,从上至下,一遍一遍按摩。没有几个回合,累得我气喘吁吁,额头冒汗。

母亲心疼了,艰难地抬起手,试图把我推开。她这一动,上下牙齿磕碰一下,喉咙嗝出奇怪的声响,恍惚骨骼分崩离析, 灵魂出窍了。我蓦然一惊,将她搂在怀里。

母亲带着遗憾,走完了76岁人生。老家人自发迎在村口,以当地最隆重的礼仪,迎接温婉慈祥的老人回到清水河畔。

这些年过去了,清水河沿岸发生了巨大变化。河道疏通拓宽,河床用水泥砖硬化。河岸杨柳郁郁葱葱,河水清澈见底。千年古河,复还了美丽富饶。 

前不久,我专程回了一趟老家,来到了清水河边。河水碧波荡漾,微风穿过低垂的柳枝,仿佛母亲柔软的手,拂过我的脸颊。

村支书正在巡河,他停下脚步告诉我,村里推行绿色养殖,引导农户向城里输出劳务,家家户户盖起了小洋房,小汽车进入了普通家庭。

正说着的时候,一列高铁从头顶呼啸而过,巨大的轰鸣声在山间震荡。村支书指着眼前的公路说,这条主干道贯通南北,抵达高铁站和新近落成的飞机场,清水河的人到北京广州一些大城市,顶多三个小时就够了。

伫立风光秀丽的清水河岸,我的心情如河水激荡奔涌,暗想,家乡这些变化,母亲定能看得清清楚楚。

   原发《湖南日报》2021年11月12“湘江”副刊

作者简介

张逸云,供职中国石化巴陵石化公司。中国小说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中国石化作协会员,湖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岳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监事长,岳阳市文联委员、作协理事。
著有长篇小说6部,代表作《山青月明》《柳毅传奇》,10多部作品获奖。作品散见人民日报《芳草》《阳光》《创作与评论》《青海湖》《湘江文艺》《今古传奇》《海外文摘》等文学期刊。发表、出版作品200多万字。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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