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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冷暖|徐茂:改凤

 砚城文苑 2022-02-27
1

改凤嫁到九堡村已经十二个年头了,她愈来愈喜欢这个小村庄。村子东面的大山,一抬头就入眼。有了这座山,她就好像有了依靠,活得踏实。夏天,山绿绿的;秋天,山红红的;冬天,山白白的。在她心里,山,稳稳的。

来拴子被派出所的两个警察带走的时候,改凤正蹲在南房地上,右手握着一把铁叉,把瓦瓮中的绿豆芽往大塑料袋里叉。寒食节前后,地里的大菜还吃不上,正是卖豆芽菜的好时候。这几天,改凤累得慌,每天要到离村子五里路的县城里卖出三大塑料袋绿豆芽,赶行情。

警车顶子上忽闪忽闪的红蓝灯光消失在了巷子的尽头,准备下地春耕的人们三三两两地从巷子里经过。不知是被惊吓着了,还是体虚,改凤的双腿一软,脑袋一晕,瘫坐在了大门口斜立着的一个被磨得光溜溜的石磨盘上。

来拴子嫁在本村的妹妹花花,赤脚塔拉着一双破拖鞋,披头散发,一溜小跑着赶过来,惊惊咋咋地吼道:哎,嫂嫂,我哥被派出所抓走了?花花这么一吼,改凤倒有劲了,她撩一撩油黑的卷发,嗖地站起来,把手里握着的铁叉砸向花花的脚。花花躲闪得急,噌地跳起来,左脚上的拖鞋飞了出去。

花花见嫂嫂朝她撒气,识趣地走开了。改凤稍微平静了些,又一屁股坐在了石磨盘上。二疯子从前巷子里摇摇摆摆地走过来,边走边唱:看见就当看不见,听见就当没听见,认得就当认不得……打从改凤嫁到九堡村时,听到二疯子唱得就是这几句。此时,改凤听着心烦,啪一声关上大门,回到了院子里。

一个上午,改凤蹲在豆芽菜瓮边发呆。中午,十一岁的大儿子拉扯着八岁的小儿子,满头大汗地蹦到她面前说饿了。改凤把手里的铁叉扔到瓮里,没好气地吼道:走开,找你姑姑要饭去!两个孩子提着书包悻悻地走了。

晚上,花花把两个孩子送过来的时候,村子被夜吠的狗叫声渲染得一片寂静。两个儿子没有像往日那样打闹,写完作业,悄悄地睡去了。

这个夜晚,改凤觉得很长,长的思量不到底。黑夜,仿佛一张巨大的帷幕,它把白天里的一切牢牢地遮盖:热的,凉下来;闹的,静下来;悲的,哭出声来……

黢黑的夜被改凤的泪水洗白了,瞅着窗户纸上的晨光,她心里有底:狗日的来栓子是回不来了,剩下来的日子,只能自己死扛,有啥办法呢!改凤暂时不能卖豆芽菜了,搁记着东山上的那三十亩地。说是山,其实并不高,那是坡,改凤一口气就爬了上去。

改凤来到地里的时候,地埂上有一群黑鹊呱呱乱叫,憨虎低头掏玉米茬子,累得满头大汗,他斜着眼瞅瞅改凤烂桃一样的泪眼,粗声粗气地说:出事了吧?地里的活儿,有我呢,你把孩子拉扯好就能了。改凤一屁股坐在地埂上,抓起一块土坷垃,狠劲地摔向黑鹊。憨虎也不是外人,改凤简单地回了一句:你干你的活儿吧,我坐一会儿就下山。山风吹来,改凤娘胎里带下来的黑黑的卷发菊花一样飘起来。

憨虎是村里的孤儿,三十多岁了还打光棍。他自己没多少地,一直帮改凤家干农活,和来拴子相处得像亲兄弟。来拴子外面疯跑,常年不着家,家里的活儿全靠憨虎帮衬。憨虎也从中能挣些收入,藉以糊口。

地里的玉米苗子露头的时候,来拴子的案子有了结果:以拐卖儿童罪被判刑二十年。改凤听到消息后,似乎踏实了许多——好歹有了个结果!日子再难,也得过下去;心里再苦,也得忍住。花花嚎啕大哭着扑进屋时,改凤反而对这个小姑子有了些同情。花花不是哭他哥哥,而是哭她的儿子蒙蒙和丈夫。

花花没有生育能力,来拴子那几年到口外贩卖牲口,就偷偷摸摸地给花花买回来了一个两岁的小男孩,起名蒙蒙。不知是尝到了甜头,还是鬼迷心窍,从此,来拴子就走上了那条道。如今,花花的蒙蒙和丈夫也被警察带走了。据说,丈夫也会被判刑,蒙蒙将会被送回到亲生父母那儿。

花花的哭劲缓下些来的时候,改凤扔下手里的豆芽菜叉子,从毛巾架上扯下一块毛巾扔给花花,说:别哭了,咱们姊妹们就这命。等吧,他们死不了,迟早还是会回来的。

2

第二年,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憨虎浑身披着雪花立在改凤南房的炕头边,一言不发地看改凤叉豆芽。

女人的感觉总是敏捷的,改凤停住手里的活儿,撩一撩散乱的卷发,示意憨虎拍拍身上的雪,问道:怎啦?有啥心事?憨虎搓一搓手,跺一跺鞋底上的雪,点燃了呛人的旱烟,猛吸起来。不知改凤是着急了,还是被烟呛恼了,扔掉手里的铁叉,朝憨虎吼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还忙着呢!

憨虎咕咚咕咚咽了两下口水,嘴边滑出半句话:嫂子,明年我要出门打工去了……改凤怔了怔说:怎地?要涨工钱了?憨虎忙说:不,不,不,不是!改凤追问道:这是哪股筋抽住了?憨虎认真地说起来:嫂子,村子里闲话多,来拴哥迟早要回来,要是他听到了,我就没脸在村子里呆下去了。

改凤没有回话,拿起铁叉子,一下一下地叉那些白嫩嫩的豆芽菜。屋里,俩人谁也不说话,静静的。憨虎实在憋得慌,开口了:嫂子,你倒是说个话呀?改凤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慢悠悠地说道:嫂子听你的,这就给你拿工钱去。你一个光棍,成天和我个寡妇掺和在一块儿,也不是个事儿,你迟早得娶个媳妇啊!

整个冬天,憨虎和改凤没过一句话,巷子里偶尔碰面,憨虎远远地就把头低下,溜墙根闪过去了。过了春节,天气暖和起来,人们开始做农活。村里人说,憨虎到北边的鄂尔多斯煤矿上打工去了。憨虎走后,改凤把东山上的三十亩地包给了别人耕种,她一心一意卖豆芽菜。

憨虎走后的第五个年头,改凤的日子就实在熬不下去了。大儿子马上要念高中,二儿子也该上初中了。县城里的学校不景气,但凡有些活气的人家,都把孩子安排到外面上中学。这几年,改凤几乎没啥进项,包地钱没几个,豆芽菜生意又不好,被大棚菜挤得几乎没了市场,来拴子坐牢前攒下的一些积蓄眼看也要掏空了。

随着大儿子中考的临近,改凤的心里虫子啃咬般难受。月光下瞅着墙上贴着的大儿子的奖状,一股酸水就蠕上喉头。来栓子在的时候,虽然成天野跑,日子还算过得去,现在,过日子就是熬,难熬!她深深地感到了家里没个男人日子不好过。想到男人,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人——憨虎,想到憨虎就想到了村里的那些关于他俩的风凉话。改凤思量再三,为了儿子的前途,豁出去了,脸面算个啥?不就是一块洗碗的抹布吗!

腊月里,憨虎回来了。改凤瞅瞅空荡荡的家,想想在外地上中学的两个儿子,咬咬牙,找憨虎去了。

改凤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憨虎的那一刻,惊得憨虎噌地一下从炕上站起来,差点儿把低矮的屋顶冲塌。改凤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她的胆子也就更大了,她平静地对憨虎说:你和来拴子像亲兄弟,你就帮帮他吧,你嫂子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村子里说我们俩有事的话儿有多难听,你也是知道的,黑锅我们早就背上了!憨虎慢慢地坐下炕来,盯着改凤已经花白了的卷发,点燃一支旱烟,猛吸两口。

这一夜,改凤家的灯一夜没亮,大门上的铁锁一夜没开。第二天下午,憨虎把自己简单的家当搬到了改凤家。二疯子坐在改凤家大门口的石磨盘上,开唱了:看见就当看不见,听见就当没听见,认得就当认不得……

3

来拴子出狱了,来监狱接他的是妹妹花花。这是一个初冬时节,监狱大门口的槐树叶子被风吹得在花花脚下打转。

花花接过哥哥手里的提包,抹一抹脸上的泪水问道:哎,哥,咱们该去哪?来栓子仰头望着天,坚定地说:去省城!花花点了点头,她明白哥哥的心思。

改凤和憨虎过到一起后,他们到县城租了两间门市,一间住人,一间卖猪肉。这时,恰好县城的国营食品公司倒闭了,生意一年比一年好。改凤的大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太原的一家机电公司上班,并且在太原买了房子;二儿子明年研究生毕业,这不,改凤和憨虎正在为二儿子将来买房子攒首付呢。

来拴子在花花的陪伴下,到省城找儿子去了。他想让儿子在省城给找个打工的活儿,暂时落脚省城。

安排好哥哥,花花离开太原上火车前,兄妹俩到中正天街的一家面馆里话别。花花望着窗子外面的天桥说:哎,哥,你还是回去找找嫂子吧,我觉得她还会要你的。来拴子笑了笑,说道:花花,哥不能回去了。我走了十八年,憨虎帮衬着你嫂子把我的两个儿子养活大,并且成了器。我现在回去,把他们拆散,你哥我还要脸吗?花花听出了哥哥话里的坚定,抹一把眼泪,背起包,走了……

改凤到芦芽山大酒店送了六十斤猪肉回来时,纳闷了。大上午的,憨虎怎么锁上门不见了人影。进门一看,傻眼了!憨虎把他自己的被褥和日用品都拿走了。改凤把手里的铁锁和铁链扔到炕上,一屁股蹲在了地下。外面风大,火炉子不住地往外冒烟,呛得改凤呆不住,锁上门,直奔九堡村。

改凤进了憨虎的门,一眼就看到花花也在。三个人,六只眼,静默地对视了一会儿,花花开口了:哎,嫂子,憨虎听说我哥回来了,说是要挪窝,不跟你过了。没人言语,屋子里静悄悄的。过了一会儿,憨虎点燃旱烟,猛吸两口,粗声粗气地说:我不能回去了,来拴哥回来,我不挪窝,我憨虎还要脸吗?改凤看到憨虎铁板钉钉的模样,拉起花花的手,走了。

巷子里遇到二疯子摇摇摆摆地走过来,边走边唱:看见就当看不见,听见就当没听见,认得就当认不得…… 

晚上,改凤没回城,在花花家住。姑嫂俩盘腿坐在炕上,花花劝嫂子说:哎,这不,憨虎不回去,嫂子你正好把我哥叫回来,你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嘛。改凤流着眼泪对花花说:憨虎进了咱们家的这十三年,他就是个驮柴的驴。没有他,我们娘儿三个早饿死了。现如今,我把他撵走,你说嫂子我还有脸活下去吗?丧天良的事儿,你嫂子我不能做!

改凤又到憨虎家住了五天,第六天黄昏,天下大雪,九堡村被雪花遮盖得严严实实,白茫茫一片。改凤推着花花家的三轮车,拉着憨虎的行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花花追上来要送送嫂子,改凤说:天气不好,又黑了,你回去吧。明天上午记得把你家不用的那个计算器给嫂子送过来。憨虎跟在三轮车的后面,也不搭把手,在雪地里慢腾腾地走着……起风了,冬天的风很硬,憨虎往紧裹了裹棉大衣。

两人回到县城时,天已黑了。简单地吃了口晚饭,憨虎抽了一会儿旱烟,关门落锁,俩人上炕睡了觉。火炉里的炭火也没有灭。这几天,俩人都累了,不单单是熬了眼,更缠人的是心累。冷风吹得肉店那面的门匡匡作响,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旱烟味……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花花进城来给嫂子送计算器时,大半天叫不开肉铺的门,吆喝左右邻居帮忙把门打开,才发现,出大事了!

憨虎煤烟中毒,死了。改凤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虽然保住了命,但瘫了,说话咿咿呀呀,听不清楚说啥,好在神智还清醒。改凤出院那天,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六个字:我要上0虎坟。

花花和两个侄儿把改凤推到憨虎的坟头,雪很厚,四野白茫茫一片。改凤坐在轮椅里,静静地呆着,两个儿子陪在身边。

不远处走过来一个人,花花不禁脱口而出:哎,哥,你怎么来啦?来人慢慢地跪在改凤的轮椅旁边。改凤看着这个人,拍了拍轮椅的扶手,闭上了眼睛。

改凤露在帽子外面的几根卷发在风中摇摆,她虽然合上了沉重的眼皮,但是,扑簌簌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滚到了来拴子的手背上,来拴子感觉到,这泪滴,还是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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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茂

《砚城文苑》第4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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