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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洛加:渝城旧事之: 老街声声唤原是匠人来(下)

 故人旧事2020 2022-02-28

渝城旧事之: 

老街声声唤

          原是匠人来(下)

            文/吴洛加

                木 匠

春节去给表哥拜年,他乔迁住进了近两百平方米的花园房。表哥带我挨个参观房间,各式漂亮家具琳琅满目。走进位于顶层一隅的书房,所见却令我吃了一惊:室内家具是他四十多年前结婚时打造的,虽然样式简单漆色斑驳,但依然结实牢靠,擦拭得一尘不染。听我对他保留旧家具的不解,表哥哈哈一笑,说这是他当年和表嫂结婚时,自己花了一个月时间熬更守夜亲手打造的。用惯了,有感情,尽管房子越住越宽大豪华,还是保留着这套家具。这是他俩几十年爱情的见证,无价宝呢。

表哥与这套家具的故事我是知道一二的。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在全国轰轰烈烈“上山下乡”热潮的裹挟下,勉强结束初中学业的表哥便远去酉阳崇山峻岭的农村插队落户,作为邻居兼同学的另一个女娃,也和他去了同一个知青点。你猜对了,她后来成为了表嫂。

表哥小时候很聪明,喜欢观察和琢磨,尤其痴迷于木匠。那时街上只要有木匠干活,他便去伸长颈子观看,还时不时帮木匠递递卷尺钉锤什么的,乐此不疲。他爸笑骂:“你娃干脆去给木匠当儿算球咯。”表哥看见有啥新奇玩意儿,便煞有介事在纸上写写画画,找来工具猫在屋子里鼓捣,做出来的几可乱真。他曾经东拼西凑装配了一个矿石收音机,开着最大音量在众人面前显摆,羡慕得我牙痒。结束五年知青生活后他和未来的表嫂携手返城,带回来一整车黄桑桑的木材,在全街引起轰动。他说酉阳山高林密,出大树名木,做家具最好。当时各地对木材管控极严,到处设关卡缉查私带木材,不知道表哥神通广大怎么就插翅飞过了。

接下来参加工作,期间又到大学苦读,最后进入本市一家大型企业从事产品研发,算是所学得所用。到了结婚年龄,老妈张罗着请来跑街木匠打造家具,木匠围着那一大堆酉阳木材转了半圈,说木料太硬扎,费工,伸出五根指头翻了翻表示工钱,要价够贵。表哥闻讯后告诉爸妈:“别费那钱了,我就是木匠”。见爸妈一头雾水面面相觑,未来的儿媳噗嗤笑了,说二老尽管放心,你儿子干木匠活儿得行。插队时遇到下雨不出工,别人聚在一起喝酒打牌睡大觉,他独自用烧火的柴禾砍砍削削做水车、风车之类玩具送给邻居的娃儿,还亲手雕刻了一辆带轮子的木头卡车给我呢。

于是表哥白天上班,晚上回到家便操起了斧锯锛凿,硬是打造出了一整套床柜橱桌,还赶时髦用木料弹簧竹瓤棉絮做了一对布面沙发。前去参观者坐上松软舒适不硌屁股的沙发,惊讶得赞叹表哥:真是看不出来耶,你娃在哪里拜师学了一门木匠手艺哦。表哥哈哈开玩笑:向跑街木匠学的噻!

其实表哥并没有拜过木匠为师,上世纪八十年代前重庆城到处可见的跑街木匠,为包括我表哥在内的许多城市娃儿学习木匠技术提供了丰富的师源。那年头城里人家置办家具,基本上都是准备好木材,再请木匠现场加工打造。因为干的是技术活(大单位的木匠还评等级呢),在众多跑街匠人中的社会地位较高,论收入也算高薪一族。当年表哥喜欢撵着木匠屁股跑暗地学艺,我猜也许他早就发现了这个行当很是吃香。殊不知几十年后机械取代了人工,跑街木匠被砸了饭碗,叫人好生感叹:不是我不明白,只因社会变化太快。

跑街木匠大多两人结伴,或父子,或兄弟,肩挎长方形工具箱,手提大锯,进街并不吆喝,在显眼处坐下歇息,叼着香烟喷云吐雾,眼光却四下巡弋。早有顾主看见,上前攀谈商洽。一切议妥,便铺开场面开干。主家腾出一间屋子成为工场,没有屋子的便在室外扯张篷布遮雨,拉上大号电灯照明,操作流程一览无余,为表哥之类偷师学艺提供了免费课堂。

那时很多人家的木料都需要改(解)成方子或者板子,这活儿很累。匠人们先用爪钉打造两个X型马凳,木材横架其上,弹好墨线,大锯登场,二人各执一端,顺着墨线拉锯,锯木屑炒面般随锯飘洒,空气中便弥漫了木材的芬香。拉上一阵便会坐下歇息,主家殷勤奉上香烟茶水伺候。我所见木匠,无论老少没有不抽烟的,嘴巴叼着,耳朵上面还夹着,免费烟不抽白不抽。也喜茶,大号茶盅泡着酽似药汤的沱茶,提神解乏最宜。主家为抢工期,往往会安排木匠加班,匠人们也乐意挑灯夜战,人虽辛苦,但钱挣得多。木匠走南闯北阅历丰富,喜欢胡吹乱侃,尤擅摆荤龙门阵,女人们闻之面红耳赤,男人过足耳瘾后笑骂:少说这些“水流沙坝”话,快干活路!

所需木料配比完成后,便进入后面的细活工序,或刨木、或打孔、或接榫,那个年代全是手工操作,没有借助任何电动工具,并非不愿,而是没有,这就很考验匠人们的手艺。隔壁赵妈为儿子打造一个带蚊帐架的婚床,请来的木匠技术了得,从原木改料到最后打磨刷漆均独立完成,整张床光可鉴人,没有使用钉子,蚊帐架还精心雕刻了龙凤图案,让赵妈惊喜不已,邀来街坊邻居观光,很为自家挣足了面子。众人对那木匠挑出大拇指,木匠淡淡一笑,说他比起先辈差得远,他曾祖父的技术才叫厉害,主持建造了家乡那座后来被列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的风雨廊桥,历经百年依然坚实如初,规模浩繁的全木工程没有用过一颗铁钉。

几十年后我慕名去观赏那座百年风雨廊桥,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逛了个遍,末了发出四字感叹:天下奇观。

                 磨刀匠

在重庆走街串巷的匠人中,有一类从古至今生生不息的职业人:磨刀匠。他们因刀剪立身,靠技艺谋食,只要这世界有刀有剪,磨刀匠们便断不可缺,此乃市场需求与社会分工使然。

打我六十年前醒事起,便与磨刀匠们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家所在那条老街,只要不下雨,每天总能听见他们吆喝的声音,熟悉到见惯不惊。突然有一天对磨刀匠产生别样兴趣,始于观看了当年风靡全国的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那时全国流行八个样板戏,均是精雕细琢之品。姑且不论其主题思想和创作导向,单说明白晓畅的戏文与唱腔,时隔几十年依然不失为经典。话题扯远了,打住。

《红灯记》中有这样的情节:身为共产党员的铁路扳道工李玉和奉命在粥棚与磨刀人(我党地下交通员)接头,警车呼啸而至,日本鬼子突袭搜查,磨刀人引狼扑身,掩护李玉和将密电码藏于饭盒粥底并安全转移。看过这部戏后,我有段时间总会对每个出现于视线中的磨刀匠多看几眼,心里暗猜他会不会也有《红灯记》中磨刀人的那些壮举,成人后才知道自己当年太入戏,想多了。

《红灯记》中的磨刀人并无多少台词,但他与李玉和对暗号时的那一声绵长且富有韵律的吆喝“磨剪子嘞,戗菜刀”,却让我过耳不忘。这个唱歌一般的吆喝与我平时听到的本土磨刀匠的吆喝不同,重庆磨刀匠的吆喝就六字,“磨菜刀,磨剪刀——”,远没有戏曲中磨刀人的吆喝那么悦耳。起先并不懂“戗”字的意思,后来专门查了资料,懂了。曾经希望重庆的磨刀匠们也能使用这个掷地有声朗朗上口的“戗”字,但没有谁理睬我的建议,真是替古人担忧,吃饱了撑的。后来发现,重庆磨刀匠在操作过程中有一道“戗”的工序,即用专门工具削薄刮平刀刃部位的铁层,为后面的磨制奠定基础。这道工序称为“qi”,念三声。意思虽懂,但至今仍纠结于这个字的标准写法,起?启?或者其它字?上了年纪,懒,已无少年时遇有不懂便会翻翻字典的激情。

天下磨刀匠的性别、打扮和行头大体相同:男,衣着深色而简朴,腰扎围裙,扛一根高脚长板凳。板凳即操作台,前端固定着磨刀石,侧面吊着装水的铁皮罐,后面则是安放屁股的座位。听见磨刀匠粗声大嗓的吆喝,居民们便拿着钝了的刀剪迎出门来,师傅会根据刀剪的材质、大小和工序报出工钱,如果他连连夸奖你的刀剪“牌子货,钢火好”,潜台词是磨刀费肯定低不了,你在享受恭维的同时被温柔宰了一刀。

从前大多数重庆人住平房,磨刀师傅从门前走过,随喊即停,挺方便。不像现在,小区内楼宇被围墙抑或树木与外界隔开,磨刀匠有脚进不来,只能在外面用录好音的电喇叭高声吆喝。住户在楼上放开肉嗓子回应,除非他是帕瓦罗蒂,磨刀匠十之八九是听不见的。等住户气喘吁吁下得高楼跑出小区寻找,对方早已不见了身影。此

类吃闭门羹的经历多了,很多人懒得再楼上楼下跑冤枉路。我朋友见网上有名目繁多的磨刀器,买过两副试试,效果远不如磨刀匠磨出来的锋利,只好将其束之高阁,继续钝刀子切肉,自嘲曰:痛的是肉,累的是人。

老陈是我熟悉的磨刀匠,家住渝北乡下,从父亲那儿承袭了磨刀技艺,常年扛着板凳在重庆城招揽生意,年轻时每天步行不下二十里路,风餐露宿,很是辛苦,靠挣“块块钱”养大了一双儿女。他现在老了,仍然放不下磨刀手艺,只是不再走街串巷,改成了定点为餐馆和肉铺服务,我要磨刀时就去他蹲点的地方。老陈技术好,有口碑,生意还过得去。我问他想没想过把手艺传承给儿子,他叹口气:唉,现在年轻人谁还愿意干这又脏又累的活儿!

因为人熟,我向老陈请教:为啥家里的菜刀怎么磨也赶不上磨刀匠磨的锋利?他哈哈笑:“你们自己磨得好的话,磨刀匠只有喝西北风咯。”接下来他解释,人们在家里磨刀效果不佳,除了力道、角度欠规范,更重要原因是没有专用工具先将钝厚的刀刃铲平削薄,任你怎么使蛮力也只磨得到刀口表皮丁点儿,一两天后又钝了;如果菜刀已经卷刃或者缺了口子,光靠磨无法解决问题,只有找我们磨刀匠才行。老陈对号称科技神器的电动磨刀器嗤之以鼻:“那玩意儿太伤刀刃,再好的刀也经不起糟蹋,砂轮产生的高温会降低刀刃硬度的呀。”

应该承认“术有专攻”的正确与合理。我曾经留意观察过磨刀匠们的操作流程:一把钝刀到手,师傅翻来覆去仔细检察,尔后将其前低后高固定在板凳的前端磨石上,双手握住把柄很长的专用铲刀对刀刃部位进行“qi”即铲平削薄,接着依次换上粗细磨石,一边磨刀一边蘸水为刀石降温,磨至最后,动作越发舒缓,磨刀声轻柔如同柳丝拂面般丝滑。最后蘸水清洗过刀刃,用拇指试试锋利度,这才交还给刀主,同时还会友善提醒:菜刀保持锋利,必须讲究使用方法,片刀千万不能斩骨头哦。

现在不怎么见顾客磨剪刀了,估计使用剪刀者越来越少,即便钝了,买把新的也花不了几个钱。旧时却不然,家庭妇女们纳鞋缝衣刺绣漂染,剪子使用频率颇高,钝了只有找磨刀匠。平常人们也许还可以磨磨菜刀,但少有能磨好剪刀的,这大概与剪刀的构造有关。此物两刃向内交合,门外汉总不得要领,磨刀匠却轻车熟路,捉住剪刀把柄一推一扭,刀刃变成了向外,用钉锤敲打刀刃令平顺合缝,磨好后再扭转回原形。师傅会从板凳下的箱子里翻出一块布头递给顾客;“试试,肯定快。”重庆话的“快”,此处作“锋利”讲,看得出,匠人对自己的技艺很有把握。

作者近照及简介

吴洛加,重庆市杂文学会理事、市散文学会会员、重庆美食文化研究会大师级研究员、南岸区作协会员。从事写作四十余年,著述与发表文章逾130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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