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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宗子:二分烟水一分书

 芸斋窗下 2022-03-02

因读钱选唐诗,找出韩愈诗读了。韩愈五言对句,多有酷似老杜者,如:“赫奕当躔次,虚徐度青冥。长河晴散雾,列宿曙分萤。”“水文浮枕簟,瓦影荫龟鱼。”“柳花闲度竹,菱叶故穿萍。”“林乌鸣迓客,岸竹长遮邻。”“雨多添柳耳,水长减蒲芽。”“露排四岸草,风约半池萍。”“远岫重叠出,寒花散乱开。”“暖风抽宿麦,清雨卷归旗。”“寒日夕始照,风江远渐平。”“庭变寒前草,天销霁后尘。”“多情怀酒伴,余事作诗人。”“书寄相思处,杯衔欲别前。”“摆落遗高论,雕镌出小诗。”“事随犹共减,诗与酒俱还。”“归来身已病,相见眼还明。”

韩愈五排中的赠人制作,如《和席八夔十二韵》、《送李尚书赴襄阳》、《送郑尚书赴南海》,通首似杜。七律不多,但《酒中留上襄阳李相公》、《和水部张员外宣政衙赐百官樱桃诗》,置之杜集中,寻常人是分辨不出的。“汉家旧种光明殿,炎帝还书本草经。岂似满朝承雨露,共看传赐出青冥。香随翠笼擎初到,色映银盘写未停。食罢自知无所报,空然惭汗仰皇扃。”杜甫的《野人送朱樱》是唐人樱桃诗中我最喜欢的一首:“西蜀樱桃也自红,野人相赠满筠笼。数回细写愁仍破,万颗匀圆讶许同。忆昨赐沾门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宫。金盘玉箸无消息,此日尝新任转蓬。”百读不厌,思绪无限。韩诗明显是模仿杜诗的,颔联模仿杜的颈联,颈联则模仿杜的颔联。两个关键动词,“写”和“擎”,也来自杜诗。首联与杜诗不同,是赋得体的门路,尾联都归结到皇廷,但韩愈只写了愧无所报,杜则兼及个人身世,意味更深。

韩愈早衰,所以在《祭十二郎文》中说:“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这话是年轻时读到的,那时觉得人到此際,诸事皆不可为,唯有等死而已,实在可哀。在《与崔群书》里还说:“近者犹衰惫,左车第二牙无故动摇脱去,目视昏花,寻常间便不分人颜色,两鬓半白,头发五分亦白其一,须亦有一茎两茎白者。”韩愈三十多就成了这个样子,就更加可哀。事实上他只活了五十七岁,和鲁迅差不多。牙掉得多,掉得频,一颗接一颗,势不可挡,他因此写了《落齿》诗,说当初掉第一颗时,只觉得牙齿豁了个口子不好看,其后一颗接一颗掉落,开始担心自己活不长,以后掉多了,也就慢慢习惯了。写诗的时候,他才三十六岁,嘴里还残余二十多颗牙,他安慰自己,假如一年落一颗,那么至少还可以活二十四年。活到六十,花甲重逢,不算短命了。再说缺牙也有缺牙的好处,说话发音不正,那就干脆少说话,不说话,再说还有舌头在,老子说了,刚强不如柔软,柔弱的舌头正是“生之徒”。《感春》四首之三:“朝骑一马出,暝就一床卧。诗书渐欲抛,节行久已惰。冠欹感发秃,语误惊齿堕。”也写到早衰事,说头发脱落太多,帽子都戴不正了,牙齿少存,常常说错话。九年后,他在《赠刘师服》诗里还念念不忘他的掉牙,羡慕刘的牙齿好,“大肉硬饼如刀截”,而他自己,用饭匙把煮得烂烂的饭慢慢送入口中,合口慢嚼,好比老牛反刍嚼草。老婆和孩子怕惹他伤心,盘中不放栗子和梨这些他咬不动的东西。

韩愈说的三衰的滋味,我也领略到了,但好歹比他晚了十几年。假如我只活到他的年纪,做的事就太少了。

韩愈谈文,特别喜欢想象到天上的神奇世界去,《调张籍》里悬想李、杜创作的境界,“想当施手时,巨刃磨天扬。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

韩愈一辈子读书不倦,《杂诗》里即形容他自己“古史散左右,诗书置后前。岂殊蠹书虫,生死文字间”。但他有时候又觉得,读书作文乃是小道,神游天外,超脱人寰,才更能令他欢欣。诗里刚写了几句读书,马上转到与所谓无言子(抛弃语言文字)共升昆仑之巅,“下视禹九州,一尘集毫端。遨嬉未云几,下已亿万年”。九州句与李贺的“遥望齐州九点烟”异曲同工。诗的末尾两句:“翩然下大荒,被发骑麒麟。”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诗“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发下大荒”就化用了这两句。

《庭楸》的“朝日出其东,我常坐西偏。夕阳在其西,我常坐东边。当昼日在上,我坐中央焉”,趣味亦如“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但韩愈有时候就喜欢这样的句子,如被不少人诟病的《双鸟》诗中的“周公不为公,孔丘不为丘”。周公句还可以,“孔丘不为丘”简直匪夷所思。

一般认为韩愈并不擅长绝句,但他的七绝其实很不错,如《题楚昭王庙》、《湘中酬张十一功曹》、《湘中》、《题张十一旅社三咏》、《峡石西泉》、《春雪》、《盆池五首》、《遣兴》(断送一生唯有酒)、《同水部张员外籍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之一等,还依稀是盛唐李白、王昌龄那一路,但稍稍实在一些,神韵有所不及,但和杜甫的朴实不同。

读亭林诗文集“亭林佚文辑补”部分,《与归庄手札》:“别兄归至西斋,饮酒一壶,读《离骚》一首,《九歌》六首,《九辩》四首,士衡《拟古》十二首,子美《同谷》七首,《洗兵马》一首。壶中竭,又饮一壶。夜已二更,一醉遂不能起,日高三四丈犹睡也。”此亦率性文字,依稀有东坡风范,又使人想起白居易致元九书之末段。此等极琐碎之事,非是至交,则不足道。

又云:“吾辈不能多读书,未宜轻作诗文,如盆盎中水,何裨于沧海之大,只供人覆瓿而已。予将守口如瓶,不作雷鸣之瓦釜矣。”与人札则云:“吾辈所恃,在自家本领足以垂之后代,不必傍人篱落,亦不屑与人争名。”

著书难,读书亦难。著书,读书,不贻人口实,还是难。瓦釜雷鸣不好,黄钟作瓦釜之声不好,瓦釜黄钟并毁,还是不好。

顾炎武不愿做文人,要做有益于世的学问,此意在《与黄太冲书》中说得更明确:“伏念炎武自中年以前,不过从诸文士之后,注虫鱼、吟风月而已。积以岁月,穷探古今,然后知后海先河,为山覆篑,而于圣贤六经之指,国家治乱之源,生民根本之计渐有所窥,未得就正有道。顷过蓟门,见贵门人陈、万两君,具谂起居无恙。因出大著《待访录》读之再三,于是知天下之未尝无人,百王之敝可以复起,而三代之盛可以徐还也。天下之事,有其识者未必遭其时,而当其时者或无其识。古之君子所以著书待后,有王者起得而师之。然而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圣人复起,不易吾言,可预信于今日也。”

扬雄曾说:雕虫篆刻,童子不为。荆公《详定试卷二首》之二:“童子常夸作赋工,暮年羞悔有扬雄。当时赐帛倡优等,今日论才将相中。细甚客卿因笔墨,卑于尔雅注鱼虫。汉家故事真当改,新咏知君胜弱翁。”

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多抱经国济世的雄心,很少“为艺术而艺术”的。人与时世,一方面是时代需要人,一方面是人愿意而且有条件服务于其时代。

《与人书》:“孔子之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于水火之心,而今之注虫鱼、命草木者,皆不足以语此也。故曰:'载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夫《春秋》之作,言焉而已,而谓之行事者,天下后世用以治人之书,将欲谓之空言而不可也。”另一札:“《宋史》言刘忠肃每戒子弟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命为文人,无足观矣。仆自一读此言,便绝应酬文字,所以养其器识而不堕于文人也。”

其实,到后来,雕虫篆刻也不容易。

顾炎武诗,古风显受李白影响。七律风格谨严,堂堂正正。有朋友说,读来有老杜的感觉。他是大学问家,善于用典,文字的厚实有点像后山,但不感伤,不滥情,雄阔庄重。顾炎武李、杜通吃,太厉害了。

钱仲联《清诗三百首》选了顾炎武四题五首诗,《元明清诗鉴赏辞典》选了四首,彼此完全不重复。可见选家之随意。辞典选《精卫》,似是看中其通俗。钱选好多了,无论如何,《汾州祭吴炎潘柽章二节士》和《秋山二首》是不可不选的。后者记述清兵南渡后,南明将领坚守嘉定等城抗击清兵的事迹,若无注解,了解史实,不能读懂。在诗史这方面,顾炎武也是继承了老杜的精神的。《梦苕盦诗话》:“顾亭林诗以人重,但评论家扬抑之论亦不一致。卓尔堪、朱彝尊、沈德潜、汪端、潘德舆、徐世昌、金天翮诸人皆极意推崇,称为'弁冕一代,'谁与抗手。然主张合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詩为一之陈石遗,转于亭林诗有贬词,其《题竹垞图五言五十八韵》谓亭林'诗歌少兴趣,学杜得皮相,吾不知其为何说也。”

顾炎武的两组夏日诗都很好。有些内容,近似鲁迅的“下土唯秦醉,中流辍越吟”。又记得他的一联:江山双鬓老,文章六朝馀。很适合挂在《红楼梦》里贾府的梦坡斋,单独看,意思好,稍有清客气。这一联若在别处读到,可能不屑一顾。出自亭林先生笔下,就觉得真还不错。江山双鬓老的搭配,叫人想起老杜的“乾坤一腐儒”。

苏同炳《明代史实与人物》有一篇讲徐渭的故事。

徐渭受知于胡宗宪,胡宗宪虽然很有作为,会用人,平定倭寇之乱,功劳巨大,但接纳赵文华,进而与严嵩父子攀上关系,在官场飞黄腾达,后人将其视为严党人物,下场亦颇不好。其实在权奸当道的朝代,一个有本事的人,想做点实事,必须有官职,有权力,为此,不得不逢迎谄媚。胡宗宪如何能免。胡的文件,徐文长起草,怀知遇之恩,自然竭尽全力。才气既高,下笔生花,别人写到六七分的,他写到八九分,无论朝哪个方向,总是走得比别人远。假如是《离骚》,是《正气歌》,自然垂辉千古。假如是捧臭脚的文章,也只好遗臭万年。《四库提要》批评徐渭:“其代宗宪谢严嵩启云:'凡人有饥痛痒,必求免于天地父母。然天地能覆载之,而不能起于颠挤,父母欲保全之,而未必能如斯委曲。伏惟兼德,无可并名,名且不能,报何为计云云,虽身居幕府,指踪唯人,然使申谢朝廷,更作何语,录之于集,岂止白璧之玷乎?”

这段谀辞听起来耳熟。严嵩之恩,不仅超迈天地,而且胜过父母。说超迈天地,是亵渎神灵;说胜过父母,是不敬不孝。上忤神灵,下忤父母,用孟子的话来说,是无异于禽兽了。其实禽兽也是认父母的。可见任何比拟,都不能逾越做人的起码界限。

苏书还有一篇《明太祖阉割孟子》。朱元璋是历代帝王中极下作之人,心胸狭窄,阴狠毒辣,不容异己。他罢孟子配享一事,恶名昭彰。他阉割孟子,知道的人相对少一些。苏书说,洪武二十七年刊刻的《孟子节文》,曾藏抗战前的北平图书馆,是海内外仅存的孤本。这书是翰林学士刘三吾秉承朱和尚的旨意而编的。孟子全书七篇二百六十条,节文只保存一百七十五条,被删的多达八十五条,多为具有民本思想的内容,如“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唯闻弑君也”。如“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如“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朱元璋最恨的可能是这一条:“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以及“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孟子说,无道之君,就是一个独夫,算不上君主,可以攻杀,也可以废黜。

据说朱元璋读到这些地方,勃然大怒,恶狠狠地说:“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耶?”就是说,孟子若生活在其治下,决计难逃一死。他下令罢孟子配享,那时的大臣之中,很有些不要性命只要真理的书呆子,刑部尚书钱唐就冒死苦谏,并且说:“臣为孟轲死,死有余荣。”朱元璋如何办呢?《明史》一句话说得很好听:“帝卒鉴其诚恳,不之罪。”鬼才知道真相如何,也许朝廷上有不少人为钱唐说话吧。后来停掉的配享也恢复了,朱元璋到底心有未甘,下令删节《孟子》。

照他的意思,《孟子节文》颁降全国各学校后,士子诵习的《孟子》便以节文为准,科举取士,也以节文为主。《孟子》原书因不再是科举适用的本子,若干年之后,必然不禁自绝。如此,一本充满了“忤逆”之言的“有害”的书,就被改造成得温柔敦厚了。

明明是阉割经典,却说得正大光明,《孟子节文》的题词说:“《孟子》一书,中间词气抑扬太过者八十五条,其余一百七十余条,悉颁之中外校官,俾读是书者知其本旨。自今八十五条之内,课士不以命题,科举不以取士。壹以圣贤中正之学为本,则高不至于抗,卑不至于谄矣。”这样说,阉割便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起孟子本人于九泉之下,也唯有感激涕零,叩首谢恩不已而已。

刘三吾荣幸地应召为皇上效劳时,已经七十三岁了,据说他“博学,善属文”,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儒生,不能说是突然飞黄腾达的文化草包。孔、孟是何等人,他比谁都清楚。可他就敢做任何一个儒者都知道是“大逆不道”的事,而且指斥《孟子》“抑扬太过”,若是读了全本《孟子》,很可能有失中正,高可以抗,卑可以谄。如他所说,孟子成了何等样人?

可见,在官禄的利诱之下,有些人什么都可以出卖。出卖常识,出卖思想,出卖良知。

值得庆幸的是,到明成祖时,又有一个名叫孙芝的书呆子上疏,捍卫《孟子》,直斥刘三吾为逆臣。朱棣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居然把亲爹的德政给废了。史书照例说得很美:“芝疏甚切,《孟子》书得复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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