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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刀》沙里途原创长篇小说 (六)

 楚江水 2022-03-03


作者:沙里途

第十七章

一条鱼从历史的漏洞里爬出,遍体鳞伤,延口残喘。“文革”后遗症左右着我的灵魂,让我不得安宁。在大学的课堂上,图书馆里,阅览室里,操场上,餐厅里,校园里,我正做着应该做的事情,葫芦巴子就沉浸了。思想溜号了,开小差了,捉不回来了。对于莘莘学子来说,失眠和精力不能集中,是最大的痛苦。

我们有几千年灿烂辉煌的文明史,我们也有几百年暗淡无光的屈辱史。近代史是一切文明的空白,文学也不例外。五四运动诞生了新文明,也诞生了新文学。现代文明的曙光把水深火热的中国照亮。为什么新中国方兴未艾时,却让我们经历了四清、反右和文革等一场场浩劫当中呢?我苦读鲁迅,我苦读伤痕文学,却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现代文学后,中国文学又变成了空白呢?回答我的只有郁闷!

我从历史的漏洞里侥幸摆脱,顿时又陷进现实的坑里不能自拔。

除了回忆,我不得不纠缠在我的荷塘村的一堆乱麻中。我曾在县城的国营麻绳厂当过临时工,那时血气方刚的下决心纺尽人间一切乱麻和愁绪,让中国变得有秩序。结果我所秩序出来的绳索却杀死了我的情人。连累死了我的小伙伴。残酷的现实无情的鞭笞着我的灵魂!

我也想女娲补天遗漏的那块石头,无力补天,还硬撑能。俺妈骂我:“德行,眼视不济揽蚊子放。”的确,我的大部分精力都花费在课堂以外。没办法,命里注定,在劫难逃。俺妈安慰我:“莫惆怅,莫惆怅。命该八尺,难求一丈。”

听妈妈的。

我的寒暑假,除了跟俺爹下大田和钻果树堂子,再就是纠缠在七大姑八大姨三叔二大爷家的一堆堆乱麻里了。

“长点眼珠,别死眸瞪眼的。”临出门时,妈妈这样叮嘱我。

“嗯,嗯。”我不耐烦地应承。

妈妈好不容易攒下一柳篮子的鸡蛋,今儿个用红布盖了,显出十分喜庆。她让我拐了前去参加二姨家表哥的婚礼。鸡蛋是山里人家答喜的极品,相当金贵。为此我回校写了一篇散文,题目就叫《赶欢喜》,公开发表在《散文》杂志上。

我都上路走出老远了,还听妈妈在大门口喊:“快去快回。晚了,山里有狼——”

“知——道——了。”我偏不回头,故意面向高山喊。峭壁便把我的话语以同样的语调重复了好几遍。

“小死鬼。”

妈妈接下来的絮叨我就听不见了。

穿过一片苞米地。沿羊肠小道越过一架山,又穿过一座青杠林,再踩着石板过一条潺潺的小溪,二姨家三间草房便出现在南坡一丛果木林中。

这是个很奇特的山谷,名字叫靴子沟。顾名思义,它像一只巨大的靴子。相传这是薛礼征东时踩下的一双脚印,另一只遗留在海拔 八百米的山峰上。薛礼那时仗打得累了,在山上小憩片刻。等体力恢复了,急于下山,便一步从巅峰跨到山麓。踩在山峰巨石上的靴印及其拖痕,还有他的马蹄印至今还十分清晰。后人把这座山叫做“歇马山”,统属步云山系。二姨家的三间草房就在靴的跟部。

我来到二姨家时正好是头半晌。阳光把七月的山村沐浴得一派鲜活,每一片绿叶都放射出青春芒。 

今天是个好日子:一号。

二姨父二姨表哥表妹一家四口利利整整地站在大门口接客迎宾。每来个客人,他们便笑脸相迎,满面春风。

见我来了,二姨父嘿嘿一笑,二姨却问:“你爹你妈怎么没来?”

“爹的哮喘又犯了。”我如实相告。

“说好了要来的,真是的。啧啧。”二姨很惋惜。

表妹接了我的篮子,喜出望外地说:“二哥,我就望你来呢。”

我朝她笑笑,却捣了表哥一拳。他只是淡淡一笑,说:“你来了是捧场。”

“什么话。”我讨厌他的矜持。

这时,一个红脸大汉腆着将军肚耸在院子中央,亮开嗓子喊:“放桌子喽——”我就知道他是帮工头子了,所有前来帮忙的全由他调遣,一切程序皆由他部署安排。

正在树荫里歇凉的左邻右舍的老爷们和半大小子便冲了出来,他们把一大早从各家各户借的炕桌和门板分排分行地摆在院子里。放不下,有的摆到大门口的马路上,房后的空地上。还是摆不下,就在茅厕、鸡窝和猪圈旁边安插了几桌。

我不止一次参加过这样的婚宴,所以比较了解他们的文规。一张桌子不管大小只准坐五个人,一张门板从中间分开算两张方桌。管筷子的严格按这个标准发放。端菜的见哪个桌人坐满了就给哪个桌子先上,没坐满的等什么时候坐满了什么时候再上。菜都是讲套数的,一般的有六凉六热,八凉八热,十二凉十二热;最讲究的就是十八凉十八热,总共三十六道菜。无论凉菜热菜都要按约定俗成的理道有顺序地上。常赶礼上席的人,吃了头道菜就知道下道菜是什么了。

见人都在忙乎,独我属高粱秸竖着不好看,我说:“二姨,我干点什么?”

二姨说:“哟,你是个学生坯子,还用你动手?你给我动动嘴,留留神,照料照料就行了。”又堵我耳朵上说:“呆会儿领导来了,就看你的了。”

我就去溜了一圈。先从屋里到屋外点了一遍桌数,总共是八十五桌。也就是说头席有四百二十五人,这个屯子也就四百来人口,每家每户都全体出动了。二席我估计有十桌就挡住了,外屯能来七十多人吧。我心想:二姨家真是好人缘呢。

屋檐下,十二印大锅盘了五口。有闷饭的,有烀肉的,有做菜的,有熬汤的。两个大师傅正在锅上炒、炖、烹、煎,忙得热气腾腾。还有七八个打下手的,烧火的烧火,洗菜的洗菜,切肉的切肉,却忙得有条不紊。凉菜已经做好了,摆在案子上。我数了下是十二道凉菜,每道一百碗。中午宴九十五桌,剩五碗,那么晚上还有五桌领导宴。我知道这里的各级领导包括生产队长和会计,都不和群众一起入席,他们都在晚上行动。晚饭都是好饭。而且他们一律以为自己是“执政党”。

我又端详了一下二姨家的三间草房。实在寒碜。早年的乱杂石到顶。房盖新苫了稻草,在阳光下倒是粲然。门窗也新刷了天蓝的油漆,但本质腐败的裂纹依稀可见。灶间的黄泥墙面如今变成了黑色。东间是二姨父二姨表妹住,墙上和天棚是新糊了花纸,蓝底带素雅的小白花。地上有口躺箱柜是唯一的家具。西间是洞房,泥了白灰的墙面,也是粉底白花的天棚,倒显出些亮色。地上是一对带座的木箱,还有一具高低柜兼梳妆台两用。唯一的亮点是箱子上有台十七英寸的彩电。地板革铺的炕上放了四铺四盖被褥。地板都是压实了的黑土。

洞房的窗口挂着粉红的窗帘,窗外帖着剪纸的方正的红双喜字。

正门贴了对联:

并蒂莲花争芳日,

饶膝后生比利时。

横批是:封妻荫子。

我正玩味着,表哥来拉我的胳膊。我说:“这联子出自何人之手?”他说:“即怀书记。”我说:“贴到他家门口倒挺合适。”他说:“怎么讲?”我说:“影响基本国策。”他愣了老半天,便神秘兮兮地说:“给你排个活,你闲不住吧?”

原来正门口外边放两张炕桌叠在一起,桌面上有一张大红纸,上面躺了一副笔墨。桌前有两方板凳。一方坐了位老者,他说是表哥的二叔。空着的一方便让我坐了。因为是书生,便让我暂做了一回文诌诌的账房先生。我笑了笑,坐下捏笔在红纸眉头上写下三个行书大楷:红喜账。

马上就有来递钱的。他二叔喊个名字,报个钱数,我便用毛笔实录在红喜账上。就这么简单。约摸记到十一点来钟,客人也基本来齐了,无人报账。最少的五块,最多的十块,其余的不是六块就是八块。由礼尚往来的规矩推断,二姨也从没赶过大人情。山里的总体生活水平还是比较“凹”。

第十八章

正胡思乱想,就有人来撤桌子了,他二叔便把钱数了数报出数来,说:“一共是一千零三十块,对不对?”我把账上的数字积在一起,说:“对。”二姨看了红喜账把钱包在红纸里,说:“正好。”

红脸帮工头子又立在院中央喝道:“新娘子到——”帮忙的赶礼的“哄”的一下拥到大门口,准备看新媳妇。

因为我是从校门到校门,这十里八村的姑娘我没几个认识的。光听妈妈叨咕过,说姑娘家是山嘴村一家养滑子蘑专业户的姑娘,和郝书记有点偏亲,轮起来叫他大舅。郝书记认识土畜产外贸公司的经理,让她爹赚了不少钱。她爹十分崇敬郝书记,一家人也都跟着相信他。郝书记便凭三寸不烂之舌,在人家吹开了。说我们荷塘村靴子沟老姜家有个好小伙,虽暂时房子破了点,但他们家里是果树专业户,人家又实诚又勤奋,出不了几年必成大户人家。姑娘答应见见面再说。不想表哥对她一见钟情,怎么看她脸上的浅皮麻子都像花骨朵。人家怕表哥是有病。郝书记便领了你表哥到县医院做了体检,他又拿了体检没病的诊断书上女方家软磨硬泡了三天,女方才吐口。郝书记便上二姨家讨酒喝。表妹陪了他才两杯,他就拍了胸脯说:“这门亲事,我说行就行,不行也行;我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你们如果要娶山嘴林家姑娘,包我身上。但是得有个条件。”二姨说:“有什么条件你尽管说。只要儿同意,我没意见。”老实巴交的二姨父也说:“那是,那是。”郝书记就把条件说了。但外人不知是个什么条件,硬是把二姨一家人整得三天后才缓过气来。全家人谁都不愿意表态,还是表哥自己屁颠屁颠去找郝书记,说:“我答应你的条件。”

家里人都生怕表哥跑腿啊!这个神秘条件二姨不对外讲。但是我能猜到,我也不能讲。

我也懒得问。

山里人办喜事不时兴放鞭炮。表哥不知从谁家借了一台手提式录音机放在窗台上,一遍一遍地播放民乐《新媳妇下轿》和《新媳妇过门》。这也倒使青山绿水的山沟里有了格外的喜庆。新媳妇乍鲜头一天,山山水水都含情。

新媳妇既没有坐轿也没有坐马车或轿车,而是清一水的幸福摩托载着新媳妇及其亲人轰轰隆隆开进了山里。这倒陡添了威风,也不失时尚。

林姑娘从头一辆摩托车上蹦了下来。落落大方地走向大门口的表哥。他俩互换了毛巾。她便跟着表哥进了洞房。炕头早铺上了新褥子,她脱了红皮鞋上炕盘腿坐在上面。这便是静坐喜床。陪送她的三四个女孩子簇拥着也坐下了。这时有人放到炕上一张桌子。又有人在桌上放了喜糖和喜烟。姑娘就嘻嘻哈哈地“吃喜”,还有个点了支香烟。

客人们都夸新媳妇长得俊,有鼻子有眼。也大方。

我看她的脸上并没有麻子,还很滑润,也许是粉底打得太厚。要胸有胸,要腰有腰。穿了一身火红的夏装格外耀眼,一看就是个曲曲条条的乡村女人。山里娶亲没有拜天拜地拜父母的仪式,甚至公婆连个照面都不打,反正往后天天厮守在一起。新郎新娘交换毛巾竟成了唯一的仪式。没人去追究它有什么深刻的含义。反倒有了简洁之美。

表哥把新娘送进洞房,便招呼女方的男客去了,给他们敬烟上茶,烟并不是多么名贵的好烟。石林就是这里的极品。他说:“抽一支,烟不济闲着燎嘴,老婆不济强于跑腿。”

一屋男宾就哄笑。有人就说:“你能赶上你媳妇的脚拇丫就行。”客人乐,他也乐。都知道他是喜过了头,在说反话,并不计较。

红脸帮工头子又到院子中央,开始第三遍喊话了。

“正晌午时喽,开始走菜喽,姜家的婚宴开始喽——”

端菜的迅速送上第一道菜。送酒的向每桌发送“步云山牌”老白干和“碧流河牌”啤酒。要几瓶给几瓶,并不限量。喝得越醉越好。

头十二道都是凉菜,吃得蝗虫进了苞米地一样。刷刷几口就没有了,桌上一片空碗。开始上热菜后,桌上就没了空碗。菜是以满碗换空碗的方式来循环的,吃不及的桌子就把菜两个两个拼在一起。再吃不及就把菜统统倒进随身准备的塑料袋里提回家了。这往往都是老娘们干的活。老爷们都围在一起慢慢吃喝,一喝就是一个下午。结果一马车的白酒还是不够,一马车的啤酒剩了半马车,就让帮忙的赶马车飞快地到山外的商店去拉。结果拉回来一看,醉倒了一多半,少部分硬撑着坚持说我没醉,还要喝。

二姨一开席就让我坐下吃饭。我说不急,便穿行在各桌之间,帮他们拿酒递烟点火。我撒眸了一下,凉菜是油炸各种丸子和时令小菜;热菜除了土豆、海带、豆腐、木耳、鸡蛋、蘑菇等传统菜,主打的是猪肉炖粉条,大骨鸡炖蘑菇,酱闷鲤鱼和红烧排骨。有了这几道菜,客人就认为很上档次了。

二姨二姨父表哥表妹和我一样,都在给客人斟酒递烟,自己却并不喝不抽。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哈腰地说:“吃好喝好。”

二姨父有时候会加上一句:“饭菜不好,请多多包涵。”

表妹就偷偷笑爹夹生。她堵我耳眼说:“我爹那是心疼好东西都叫别人吃了。”

我就笑,说:“你怎么这么埋汰你爹。”

“我没冤枉他。”

我装着漫不经心地留意了一下新娘。她竟然和几个女孩一人一杯或半杯地喝了点啤酒。真有她的,厉害。

有些客人或没有看到新娘,或没有看仔细,或还没看够,吃完饭又拥到屋里,或聚在窗外细细地看。新娘便羞涩地放下筷子,低眉顺眼地静坐了。对那些老娘们的评头品足,她全然没听见一般。

娘家客是不拼酒的。一过晌,他们就撤了。新媳妇也不再坐喜床了。她下地屋里屋外地跟人一块收拾碗筷。一看就是个处处可人的好女人。她这时已经换上了便装,更显出花骨朵的本色。

第二席基本是帮忙的和家里人。新媳妇因为第一起已经陪着娘家女孩吃过了,就为我们家里人这桌端菜送饭。没事了就站在旁边看我们吃,她很会伺候人。一看就是个善良的软性子。看我们吃饭吃得很干吧,她瞅着表哥的脸说:“姜明,我给你倒杯啤酒吧?”

表哥说:“算了吧,晚上好陪领导。”

她说:“表弟呢?”

我说:“等晚上吧。”

她忧心忡忡地说:“最好给他灌醉。”

她再没问表妹二姨二姨父要不要上点啤酒,转身为每人盛了一碗开胃酸辣汤来。

日头卡山时,山溪的上方浮起薄薄的水汽。远山和高树的顶端还有余辉在跳跃。村子洇着蓝洼洼的宁静。

二姨家里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打点了帮忙的和大师傅。该送钱的送钱,该送酒的送酒,该送烟的送烟,该送被面毛巾的也都送了。家里突然清闲得空空荡荡了。

第十九章

表哥陪着媳妇在西屋说悄悄话。

二姨父要看红喜账,二姨打开躺箱柜掏出递给他。他看够说:“他妈巴,吃五个鸡蛋,放了八个屁。赔大了。”

二姨就挖苦说:“你当这是开饭店,指它赚钱?就是吃五个鸡蛋放十个屁也是应该的。这是咱儿子的喜庆。”

表妹从旁边插嘴说:“就是妈妈能看开事,说话我爱听。”

“那是,那是。”二姨父立马改口。

我们都笑了。

我突然想起妈妈“快去快回”的嘱咐,忙说:“二姨,我走了。再晚了恐怕有狼。”

“净瞎说,狼早绝根了。”表妹说,“你最好不走,晚上哥哥会怯场的。”

见我往外跨步,她就过来拉我的手。

二姨说:“我没打算你走。等过了今晚,你不走我撵你走。我让你妈叫你来,主要是帮今晚的忙。”

“既然妈妈都知道我今晚不走,我就不走了。”我说,“不就是对付那些流氓领导喝酒吗?我叫他们统统都趴桌底下学狗叫。”

“吹牛。”表妹不信,说,“你有那么大的酒量?我怎么不知道。”

我就咬了表妹的耳朵,表妹不笑也不答,只是连连点头。

天放黑了。郝书记率领他的一班人马,有大队主任、治保主任、民兵连长、团支部书记、妇女主任、生产队长、会计、贫协主席等狼狼狗狗一大群。二姨全家候在大门口,他们便人模狗样地鱼贯而入。东西炕上各按了两桌。郝即怀书记和他经常在一起喝酒的几个酒友选择在洞房炕上。几个主打菜上齐了,再随他所好上些凉菜,便开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我和新娘林英陪西屋书记桌,表哥姜明和表妹姜月陪东屋大队主任桌。二姨二姨父在地上忙着添菜。头巡酒由郝书记发表祝酒词,无非恭贺姜林新婚之喜,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的套话,最后加了一句:“注意体格,搞好计划生育。”

这话是党务工作者的本份。新娘新郎都听得一脸绯红。

二巡酒由新郎过来敬。吱吱地喝了酒。表哥说:“谢谢郝书记。”

郝书记一脸的展扬,捋了一把红脸膛说:“你小子真得好好地谢我。没有党的工作力度哪有你小子的绝好婚配。

一桌马屁精都随声附和:“就是。就是。有力度。有力度。”

表哥嘿嘿地尴尬地笑。

接着是新娘敬酒。林英端了酒碗举过眼眉说:“书记大舅受外甥女一敬。”

郝即怀书记把眼皮一耷拉,好半天才说:“今晚不论辈分,你得给我整点内容。”

一桌马屁精也没了分寸,不知这位大人物要耍什么花花肠子,都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书记见大家都沉默不语,就自演自唱起来。

“这么着,咱把这半碗酒干了。怎么样呢?交杯干。”

新娘知道不喝出点花样来,逃不过这一劫。她用右手端了酒碗主动凑过去套书记早已摆好架势的左胳膊,正要喝。书记却变卦了。他说:“不行,得大交杯!”

新娘说不会。

他便站起来示范,搂了林英脑袋喝了半碗酒,又略一哈腰让林英也搂了自己的脑袋喝了半碗酒,新娘刚想坐下,他借机搂住她的细腰,很响亮地咂了她的嘴,完后吧嗒吧嗒嘴,说:“真甜。”

民兵连长就起哄说:“今儿个到底是谁和谁结婚?”

书记说:“酒桌上没分寸,都一样。共产共妻。”

满桌开怀地乐。他们仿佛都和书记一样尝到了新娘樱桃小口的甜头。哇噻,今晚上共产主义终于在一个国度的局部实现了。

新娘也不笑也不恼,一派温馨在脸上,一片冰心在玉壶,一汪激情在腿间。

表哥从旁红一阵白一阵的脸硬挺着,这是山里青年的自尊。

新娘便拉了新郎到东屋去敬酒去了。

最后应当是我敬书记的酒。箱子上放了三四瓶启了封的“步云山”十年陈酿。我给自己倒酒就用表妹做了记号的那一瓶,给他们倒酒就用没做记号的那些瓶子。我这辈子在外求学,不学无术,单求书记大人鼎立相助,多提携着点,尤其表哥姜明生性木讷,多多关照。郝书记说:“说话有水平。大学生就是和我们不一样。家里的事情不必说。但凡老侄来日发达了,可别翻脸不认我这位草莽书记了。干!”

我又给在场的所有狗屁领导满了大半碗,一块敬了。酒过半酣了,恰是境界。满桌人抢着敬领导。书记便来者不拒,半碗半碗地喝,大口大口地吃。直喝得满脸油光,汗摸如流水。互相笑话着对方的醉态,却就不知道自己的丑相。

眼见每个人的情绪都达到了高潮。

郝书记向我要条湿毛巾搽了脸,大伙也都跟着搽了脸。他又号召大伙抽烟。都点上了烟,唠着闲嗑,于是满屋子烟气缭绕,酒气熏天,汗臭无比。相对宁静的小憩过后,我知道必将有一场更大的鼾潮。

果然,郝书记把烟屁扔到地上就喊:“新娘子跑哪去了?过来喝酒。”

新娘就颠颠跑了过来。

这时候东屋的领导争先恐后地过来给郝书记敬酒。东西两屋便相互交流着喝。

一直没有动窝的只有郝书记,他具备沉稳冷静的大将风度、气质和素质。他是一把手。在任何场合都要体现党的一元化领导。这乃是宇宙之真谛,如果太阳系也用西方那种多元化思维来统治,九大行星还能凝聚在一道吗?我说佩服,如果这个论据成立,可以推倒一切论点。万能论据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大伙都喊。谁要是不喊,就抓谁的反革命!我的一番宏论,跪倒了一片一元论者。神就是神,谁说神走下了神坛?那只不过是神死了,鬼为了赚取稿费而起了个标题罢了。

跑过来后的新娘被郝书记拖到旁边坐着慢慢滋润着喝酒,不让她动弹了。

这时人人都有七八分醉意。各拉了自己比较投机的几个人说闲话,喝闲酒。

一丝醉意也没有的是我。这得感谢表妹为我准备的那瓶凉水。我却有了“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悲哀。此时倒有了想喝酒的欲望,但我不原和他们同流合污。

悄然起身,我便提了两瓶啤酒到门前的小溪旁。坐在青石板上,把脚放水里,望远山曲折的轮廓,看近树朦胧的剪影。满耳起伏的蛙鸣伴溪水轻灵地歌唱。没有月亮,我就举杯邀漫天的星斗与我同饮。

喝出无比的惬意,同时也喝出无奈的生活,还有二姨一家苦挨的日子。我还想到了自己未来的走向。能够改变环境的是英雄。不能改变环境的就要适应环境以求生存。即便上了大学,多了些一成不变的知识,我便有了三头六臂吗?我越想越怕。没有别的能耐,眼下还能干什么?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曹孟德这样及时行乐地喝酒,或许就是对的吧?

(待续)

编稿:雪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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