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写了这么多年评论，但有时在很多人和事面前，还是越来越感到评论的局限与无力，因为在复杂的生活面前，往往很难用评论的思维简单地判断是非对错。甚至有时我会觉得，常看小说，可能会比常看评论，对于生活和人性，会有更丰富、更深刻也更开阔的理解吧。 用评论式的语言评说对错很容易，但如果像小说一样设身处地，丰富立体，可能就会知道，很多人和事都是盘根错节，不是那么能够分得开的。 所以最近对评论作者西坡的一个说法也深有同感，他提到印度哲学家克里希那穆提说的，不带评论的观察是人类智力的最高形式。也反省自己评论思维的负面表现：“我不善于观察生活，当我努力去观察的时候，只是去搜罗材料，填充到头脑里的框架中去。我总是本能地对事物进行分类、对比、排序，试图把一切弄得整整齐齐。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事物天然具有的丰富性和多义性，则受到了严重损害。生命干枯成了标本。” 最近上海浦东法院审结的一起案子，让我看了就不尽感慨，却又一时不知该如何评判。 黄老伯因突发疾病去世，其妻宋阿姨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他生前向同一陌生账户转账汇款，累计金额高达345.5万元。再一查，这一账户竟是丈夫的前任李阿姨的。 乍一看，这事儿是不是挺让人愤慨的？枕边人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竟然还跟配偶藏了这么大一个秘密，不仅跟妻子分心，还给前任打钱，这不就是渣男吗？  但细看原委，却又觉情有可原。原来，黄老伯年轻时，跟李阿姨谈恋爱，未婚先孕，但黄老伯家里棒打鸳鸯，死活不肯让他们结婚，两人只好被迫分手。分手后，李阿姨通过私人医生堕胎，不料这次手术却导致了她终生丧失生育能力。多年之后，黄老伯与宋阿姨结婚，但对前任一直心怀愧疚，所以在生意有了起色之后，陆续转给李阿姨300多万，算是弥补自己对她的亏欠。  我们又该怎样评价黄老伯和他的这种做法呢？ 从妻子的角度来说，无疑就是渣男。这不仅是对婚姻的不忠和背叛，也是对妻子和家人利益的侵害。你欠下的情债，凭什么要让她们吃哑巴亏？毕竟，婚后的这些收入，应该算是夫妻共同财产，而与前任的藕断丝连，也是对现有家庭的不负责任。 但从前任的角度来看，这简直就是情圣啊！虽然对李阿姨造成的情感和身体的伤害无法弥补，但黄老伯也算有情有义，有始有终，用这些经济补偿，聊以给李阿姨的往后余生，也给自己的内心，一个交代。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这本就是人类的奢望，大多数情况下，对于我们来说，都是没有两全，只有两难。 在我看来，黄老伯至少要比金庸《神雕侠侣》中的陆展元要好很多。首先，他与前任是被迫分手，而不是像陆展元那样，被救之后离开古墓，就把李莫愁抛到脑后，与何沅君成婚，既负了李莫愁，也连累了何沅君与家人。还有就是，陆展元在与何沅君恩爱甜蜜之际，并没有想过对李莫愁有任何的亏欠和补偿，珍藏的那一方定情锦帕，恐怕更多也是为了自己和家人保命。 黄老伯的做法，对于妻子来说，肯定是不公平，所以他欠妻子一个理；但如果他不这么做，对于前任来说，是不是也有些不负责？因为他也欠前任一个情。而这情理纠缠，是生前的他很难拆解得开的。在他逝后，通过法来解决，恐怕是这一事件最好的结局了。 最后法院的判决结果，让被告返还受赠钱款172.75万元，可能不能让各方都满意，但至少，是在各方利益中找到了一个平衡点。丈夫在生前，通过转钱的方式，多少弥补了一些对前任的亏欠感；妻子至少找回了夫妻共同财产中属于自己的那部分；前任也得到了一些经济上的补偿和情感上的慰藉。这可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就像专栏作家东东枪说的：“不是所有事都有办法，不是所有办法都真的可以执行。但还是得从没办法中找出一个办法来。最后找出来的那个办法也许不是个办法。很抱歉，那可能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在这件事中，最有资格谴责黄老伯也最有权利维护自己权益的，就是他的妻子；而能够做出判断的，也只能依靠法院。至于我们，在错综复杂的人生面前，只能试着尽量理解。 生活不是黑白分明的评论，而是血肉勾连的小说。我们说“该怎样”很容易，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可以；但“能怎样”却很难，因为没有庖丁解牛的技巧，很难拆解盘根错节的问题。 这人世间很多事，不是简单的是非对错，而是复杂的利害纠葛，于我们，不过是一个黑白分明的道理，于他们，也许是血肉淋漓的人生。 愤怒简单，而生活复杂。有时候，我们只需要完成自己的愤怒就行了，而他们，还要继续面对自己的人生和命运。我们只负责谴责，能负责他们今后的命运吗？更何况，我们的谴责，是基于真相，还是出自想象？我并不确定。 生活这张试卷，很多时候并没有标准答案。有些选择题，可能你选什么都是错的；有些判断题，可能也都是你的自以为是。所以，我们还是尽量试着做阅读理解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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