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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卿笔呈“吕家样”谈中国画中的佛教绘画创作!

 泊木沐 2022-03-05

吕少卿,南京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博士后合作导师。科研处处长、校学科建设办公室主任、《美术与设计》副主编、校党委委员、南京艺术学院学术委员会秘书长。中国画硕士、美术学博士、艺术学博士后、江苏省高校中青年学术带头人。江苏省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美术 家协会会员。主要著作有 :《林泉高致——元四家绘画》( 2005);《承传与演进——渐江与倪瓒山水画风比较研究》(2007);《神 的脚印·中国符号文化: 古神化引》( 合著)(2009);《大众趣味与文人审美——两宋风俗画研究》(2013);《渐江研究》(2018);《书体史话》(2020)。#文化#

发表学术论文 60 余篇。现主持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招标项目“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百年新美术运动研究”(19Z D20) 子课题;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招标项目 “中国画学研究”(20Z D12);主持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项目“文人、僧人与黄山景致:渐江山水画中的流行语言与个人经验”(19B F075);曾主持第 45 批中国博士后基金资助课题“美术作品中的国家形象”( 项目编号:20090451238) (2009—2010);主持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中国当 代艺术发展与国家形象构建与传播研究”(11Y J C760058)(2011—2014);主持江苏省教育厅指导项目“当代艺术与国家形象构建与传播研究”(2011SJD760025)(2011—2014) 。获教育部“第四届全国优秀美术教育论文评选三等奖”(2004);江苏省普通高校“青蓝工程”优秀青年骨干教师 (2004);江苏省普通高校“青 蓝工程”中青年学术带头人 (2008);“美术作品中的国家形象研究”获得第 45 批中国博士后基金二等奖资助 ( 项目编号:20090451238);

少卿弟在艺术界似乎多以学者身份见著,殊不知他原本乃为绘画专业出身。的 确,从事绘画专业而复能获得很高的学术 成就者寡也。从现代画史上讲,真正做到 的大约只有黄宾虹和傅抱石二人,远一点 讲,郑午昌亦可算在内。其余则不足论也。我讲这一点,是对一些成见加以责难,并 觉得现在人们对少卿的绘画成就认识是远 远不够的。

少卿创作主要以人物画为主,具体题 材则是佛道人物和高士形象。他的人物画已然形成了一种十分鲜明的风格样式,但这一风格样式又不是刻意而成的,而是从他笔底自然抒写呈现出来的。人物造型汲 取了明清丁云鹏、陈老莲、任伯年的路数, 不以端重为能,却以奇异标识——现在画 坛讲什么识别度,少卿的人物奇异造型所 具有的识别度不是极为显著吗?但却并不 让人感到故意的炫奇。你看他所绘的观音 菩萨,样貌清奇之中仍流迥出一脉佛禅和 慈悲的韵味,其罗汉的奇诡面容之中频生 一种智慧的风神,而高士的奇绝之姿亦令 人有云际之念想的意趣。应当说,少卿的 人物造型,从开相,到眉眼情态的描绘,鼻翼形状和唇之勾画,包括手足的摆布,已然成竹于胸,形成了相对稳定的样式, 这既是佛教造型本身的一种预先范式所致, 又是少卿力求形成自己个人风格的艺术建 构——以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成功地 塑造了一眼即可辨识的“吕家样”。

少卿“吕家样”并没有给人一种完全 程式化的印象,而是能于相对稳定的样式 中充满了变化的机趣。其机趣来自于造型 的微妙,又源于他娴熟的笔墨表达。少卿 人物笔墨利落干净,劲健而富有内涵,细线之中灌注了不可掩抑的写意风调,转折之间尽显出他将笔墨表现与造型方式打成一片、有机融合的出色能力。正是这种内 在的笔墨语言形态和质量赋予了“吕家样” 变幻不拘的艺术生命。

不妨看一看少卿画作的题款书法,即 可得知他的笔墨能力与他的书法修为息息 相关。那一手流丽灵动的帖学功夫绝非一 般画匠可以比肩,这既从一个侧面印证了 他笔墨写意的内在底蕴,又为画面平添一 脉浓郁的文人旨趣。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ˉ 68cmX45cm ˉ 2018年 ˉ 纸本设色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ˉ 68cmX45cm ˉ 2018年 ˉ 纸本设色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ˉ 100cmX50cm ˉ 2020年 ˉ 纸本设色

自汲新泉唤新茶 ˉ 68cmX45cm ˉ 2020年 ˉ 纸本设色

且嗅清香倍饮茶 ˉ 68cmX45cm ˉ 2020年 ˉ 纸本设色

一团和气 ˉ 68cmX45cm ˉ 2018年 ˉ 纸本设色

少卿的画,无论是造型,还是笔墨, 或者整个画面气息、氛围,都给人一种清 丽而素雅的审美感受,显示了很高的格调。这种格调十分贴合其所表达的人物(如佛 教形象)的身份、画面的主旨和情状。他营构自然环境(如山石、芭蕉、竹影)也是十分讲究,既一片生机,又似乎纤尘不染,同样透发出一种脱俗超逸的格调。在我记忆中,少卿学术研究的一个方面就是对元人倪云林的考察。倪画基本的 审美特征就在于具有极高的艺术格调,在 于超尘脱世的清逸之风,这对少卿是否产 生了潜在的影响呢?如果这一说法尚无完 全确证的话,那么我想说,少卿的学术修 养和积累必然对他的绘画创作和格调形成 具有重要作用。

学术研究有时会让人变得迂腐,但真 正富有灵性的学术研究恰恰会给人一种很 高的审美眼光,并促使他自觉地追求一种 很高的艺术格调。一些愚盲的画家常嗤笑 学术研究与绘画创作的悖缪现象,这种现象在少卿身上是不存在的。反过来恰好表明他的绘画格调形成与其学术修养相得益彰,是许多画匠无法企及的境界。

可以设想一下,一个画家如果不读书,下笔文意不通,他如何立足于艺坛呢?学 术研究尤其是艺术研究当然应与艺术创作 贯通起来,扫除障碍,知行合一,才是正途。高的格调与学术研究是一种或然性关系, 而非必然性关系——但在如今现代社会和 文化高度发展的时代,后一种要求显然不 是过分的期许。而少卿的绘画成就即是很 好的明证和范例,他的作品应受到艺坛方 家的更多关注,并应获得更多的审美点赞。我深信,以他目前的成就,足以知晓他的未来将是一片锦绣。

( 樊波,南京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普门真境难描邈,刚被人传入画图

| 谈中国画中的佛教绘画创作

文 ˉ 吕少卿

佛教绘画在中国画史上地位特殊,因其背后可能承载的宗教哲思而被人另眼相 待。江月好画,但“千江有水千江月”却难描, 毫端故事的妙趣,都在这一点水墨之中。本文只是我创作过程中的一些片段思考, 借此机会梳理一番,算是第一视角的主观 阐述,尚不足以称作对佛教绘画的学术讨 论,偃鼠饮河,临流写照耳。

一、佛教西来:是佛教改变了中国,还是 中国改变了佛教

要谈论佛教绘画,自然不能绕开佛教本身。若对佛教的历史缺乏认知,那么相关的绘画创作就是无根之木。中国的佛教绘画诞生在佛教西来之后,它是两种文明 交融后的产物,在早期相当长的画史记录 中,中国的佛教绘画虽出自国人之手,却仍保留着它们来时的面貌。这样的状况从 东汉末年一直持续到中唐时期,面对这样 的史实,令人不禁发问——佛教西来:是 佛教改变了中国,还是中国改变了佛教?要讨论这个问题,“佛教”的概念还要先 行厘清。赵朴初说:“它是一种宗教,包 括它的经典、仪式、习惯、教团组织等等。”[1] 那么,考虑佛教与中国之间的关系,还当落实到这几点上来作讨论。

第一是经典,“依法不依人”[2]的传统 在佛陀时代就已确立,这是学佛的准则。然佛经中的许多概念、术语对中国信众而 言是陌生又难以理解的。为方便传法,借用中国典籍里的内容加以解释,是名“格义”。但二者之间在某些观念上本身就存 在着较大的分歧,比如“孝道”。因此“佛 教不断'转化’与'调适’自己的理论与 立场,强调佛教的许多经典亦重视孝道”[3], 甚至不惜创作各种伪经。这样逢迎的姿态, 已经背离了经典。

人若不为形所累,眼前即是大罗天 ˉ 68cmX45cm ˉ 2020年 ˉ 纸本设色

花开与木落,天地自春秋 ˉ 68cmX45cm ˉ 2020年 ˉ 纸本设色

千江一片月轮孤,直是禅心映玉壶 ˉ 100cmX50cm ˉ 2020年 ˉ 纸本设色

庄严净妙 ˉ 100cmX50cm ˉ 2020年 ˉ 纸本设色

第二是仪式,宗教现象最为基本的两个范畴之一。[4]佛教在中国礼仪文化的影响 下,逐渐产生了如“忏法”之类的新的仪 式。萧福登在《道教与佛教》一书中就对 其忏文的动机、仪式中的细节有过讨论, 指出佛教忏法的产生是受到道教上章首过作法的启发,念文疏的仪式亦可能是对道 教青词表文的改造模仿。[5]这些都和早期印 度的仪轨相去甚远。到明初皇家举办的“蒋 山法会”,又吸收了郊祀的仪式结构,推动了经忏佛事的发展。

第三是习惯,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从东晋慧远“沙门不敬王者论”到宗杲“予虽学佛者,然爱君忧国之心与忠义士大夫等”的立场变化,我们看到佛教对世俗王权的妥协。[6]其二,原本不禁肉食的佛教僧 团在南朝后期开始禁肉食,这是受到儒教 服丧期间断绝肉食的传统和道教修仙方式影响之后的变化。梁武帝、周颙、沈约等 人的支持对这一习惯的改变起到了很大的推助作用。

第四是教团组织。这对中国传统的宗 法社会而言,是一种全新的社会组织形式。外部世界,中国不仅要在思想层面做出接受,还要在社会组织制度上做出克服与整 合。内部世界,受中国等级社会的影响,其管理的制度也在发生着变化。以《百丈清规》为例,不仅设立法堂、僧堂、方丈 等制度,还详细规定了众僧的各种职务, 对后世教团组织影响深远。

葛兆光曾在《七世纪前中国的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一文中说:“从五至七世纪的思想史进程来看,似乎并不是佛教征服了中国而是中国使佛教思想发生了转 化,在佛教教团与世俗政权、佛教戒律与 社会道德伦理、佛教精神与民族立场三方面,佛教都在发生着静悄悄的立场挪移。在中国拥有相当长的历史传统的文明区域中生存,佛教不能不适应中国;在专制的中国政权势力的统治下,他们只能无条件承认政权的天经地义,承认宗教应该在皇权之下存在。”[7]葛氏的观点固然不错,但他却 忽视了中国因佛教的传入而发生的变化。

简言之,佛教经典的翻译为中国文化 带来了新的思维方式和新的词汇;忏法仪式的形成丰富了中国原本的祭祀方式;对王权的尊崇减轻了社会动荡的危机;僧团组织的存在转嫁了部分悯孤恤弱的公益负 担。可以看到,中国在接纳佛教的同时, 自身也发生了一系列的改变,或积极或消 极,但终归是有所变化的。二者之间没有 绝对的被动,而是互做调整与适应,总体 上是相向的。正由于这样相向的氛围,佛教绘画才得以有发展的空间,从“六朝三杰”到曹、吴家样,从贯休到法常,从王齐翰到崔子忠,在在处处,都得益于二者之间早期的良性互动。这是世界宗教传播史上少有的和平案例。

至清凉境,得大自在 ˉ 100cmX50cm ˉ 2020年 ˉ 纸本设色

心无挂碍 ˉ 100cmX50cm ˉ 2020年 ˉ 纸本设色

二、传承有序与时代变迁:中国传统画史 中的“佛道绘画”

伴随着佛教的传入,“佛道绘画”也 一并在中国出现。从东汉明帝命人临摹天 竺国释迦像的记载开始,佛道绘画在中国绘画史上就一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惜哉!早期的佛道绘画并没有很好地留存下来, 要对其进行梳理除了借助同时期其他类型的视觉材料外,最为重要的资料还是中国传统画史里的记载。

最早有关中国佛教绘画的记载,见于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东汉明帝)乃使蔡愔取天竺国优瑱王画释迦倚像,命 工人图于南宫清凉台及显节陵上。”[8]但这只是无名工人受命临摹的被动动作,既缺 乏具体的描述,也不是中国画史所习惯记 载的主流。“自吴曹不兴、晋顾恺之、戴逵、宋陆探微、梁张僧繇、北齐曹仲达、隋郑法士、杨契丹、唐阎立德、立本、吴道子、周昉、卢楞伽之流,及近代侯翼、朱繇、张图、武宗元……王齐翰、顾德谦之伦,无不以 佛道为功。”[9]这串载录于郭若虚《图画见 闻志》里的名单,才是中国传统画史所关 注的主体内容。

佛道绘画,在中国传统画史中的记 载是起源于东吴曹不兴的。是时,康僧会在建康传法并建立建初寺。于郭若虚所引蜀僧仁显的《广画新集》中,我们知道影响曹不兴佛教绘画最为 重 要 的 因 素,乃 是康僧会所带来的“西国佛画”。[10] 南朝四百八十寺,有关佛教绘画的典故甚多, 最为著名的就有瓦官寺顾长康绘维摩诘一 壁而捐百万、一乘寺张僧繇遍绘凹凸画而 改称凹凸寺的故事。这些典故不仅显示出 南朝画家对佛教题材的熟悉程度,也透露 出他们对“西国佛画”技法的了解。向达直言:“魏晋以后,中国画家受印度之影响, 则极为显然: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记唐 以前画家传代之作,画题带印度成分者约十居五六。”[10] 向氏前半所言诚非虚词,但 他所谓“带印度成分者约十居五六”恐有所夸张,且“印度之影响”似也值得商榷。

佛教固然起源于印度,但早期来华积极传法译经的僧众并不以印度为绝对。来自中 亚的粟特人、月氏人、罽宾人在此时所扮 演的角色,其重要程度恐不低于来自印度的传法者。从现存的画史资料来看,影响 东吴曹不兴的“西国佛画”是康居人康僧会所带来的;而北齐的曹仲达本就是粟特 人,和康僧会属同族;另有师从卫协的史 道硕也画佛道题材,他可能也是来自中亚的粟特人。

有足够的证据表明,画史上所记载的 “曹衣出水”与中亚犍陀罗风格的艺术关 系密切,南朝画家们所见到的“西国佛画”和自身所传承的“凹凸画”也受到印度艺术的影响。有资料显示,这样的风格一直持续到初唐,甚至在某些地区保持得还要更为久远。要说明的是,这种风格的延续并 不仅仅依靠自身的传承授递,还仰赖于西 域美术的不断输入。隋末唐初,来自于阗的尉迟父子便承担着这种持续输入的作用。“佛教美术的传承性和稳定性要远胜于包括文人美术在内的世俗美术。”[11] 这是对宗教典籍中制像法度主动遵循的结果, 从另一个侧面也看出画师们面对外来的宗 教文明,尚没有足够的信心和气度去对它 加以改良。不过这一局面在初唐之后出现 了转变,唐帝国的军事力量不断攀升,使 原本骚乱的边疆四夷宾服,加之经济的不 断发展,文化自信也愈趋勃兴。“蕃胡华化”[12]的社会现象就出现在这种历史语境之中。

法喜缘从宝相来,人生烦恼自此解 ˉ 100cmX50cm ˉ 2020年 ˉ 纸本设色

直愿人心如水月,澄澈空明净无边 ˉ 100cmX50cm ˉ 2020年 ˉ 纸本设色

与早期佛道画家不同的是,盛唐的大国气象令他们可以豪迈积 极地做出各种新的尝试,加之此时佛教世俗化的日益严重,佛道绘 画的转变成为整个盛唐文化时代变迁的一抹绯红。吴道子、刘行臣、 僧智瑰、僧金刚三藏、韩幹、李果奴、王维、周昉等,都是当时佛道 绘画的名家,是他们转变了佛道绘画持续近三个世纪之久的“西国” 面貌。道宣即说“造像梵像,宋齐间皆唇厚鼻隆,目长颐丰,挺然丈夫相。自唐以来,笔工皆端严柔弱似妓女之貌,故今人称宫娃如菩萨”。[13] 这样的妩媚和世俗姿态也从另一个侧面助推了佛道绘画向“有情” 的靠拢。

在侯旭东的研究里,世俗社会中的宗教信仰也并非一成不变。到晚唐五代,罗汉信仰便在日益世俗化的佛教中逐渐兴起。以罗汉 画而闻名的贯休和尚就活跃于这一时期。除贯休以外,画史中还有 前蜀的张玄、南唐的王齐翰等人画罗汉画的记载。这一时期的佛道 绘画已有可参照的摹本传世,故能放到下一部分去做讨论。

石壁云天观自在 ˉ 100cmX50cm ˉ 2020年 ˉ 纸本设色

三、“入禅”与“逃禅”:和尚的“佛教绘画”与士人的“佛教绘画”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这是禅僧贯休最为著 名的诗句。气魄豪雄,澎湃坚韧,乍看之若蜃楼,痛快无由,细忖之又堪补白连缀,余韵甚浓。禅僧诗与士人诗自有不同,转诸佛教 绘画,二者也不尽相同。

佛教绘画是对佛教主题的描绘,制作者的身份多种多样,或画匠, 或士人,或僧侣,甚或还有帝王。前一部分,我们对佛教绘画整体 面貌的时代变迁做了一番纵向上的梳理。发现从东吴到初唐,持续 三个多世纪的“印度—中亚”风格最终在盛唐佛教世俗化的浪潮中 出现变革。周昉的水月观音、韩幹的“家伎小小”都是画史上佛教 绘画的新面貌。在留存众多的各时期佛教绘画里,亦可做一番横向面貌的对比。在已知的佛教绘画作者中,和尚与士人是最为活跃的 两个群体。这两个群体都拥有足够良好的知识修养,一类是佛教的 主要传播者或继承人,一类既是重要的被传播者同时又扮演者继续 传播的角色。前者的活跃是在晚唐之后,尤其是禅宗逐渐成为佛教 的主流宗派之后,贯休是这一群体的首座丰碑;而士人群体在佛教 绘画中的积极表现几乎可以贯穿整个佛教绘画史。

如前所述,晚唐五代时期兴盛起来的罗汉信仰为佛教绘画的创 作提供了新的素材。佛经中各具超群能力又各有缺点的罗汉形象受 到绘画者们的青睐。伴随着这一信仰的盛行,对罗汉画创作的热情 到宋末元初都未见消减。与罗汉画地位同样重要的佛教绘画,还有 禅意画、祖师画以及观音画。

贯休和尚的罗汉画真迹已不可见,日本宫内厅、高台寺所藏皆 是摹本,但风格接近史实。参考《宣和画谱》卷三的描述:“罗汉状貌古野,殊不类世间所传,丰颐蹙额,深目大鼻;或巨桑颡槁项, 黝然若夷獠异类,见者莫不骇瞩。”至少可知,“禅月大师”的梦中罗汉不是普通长相,而是“若夷獠异类”。同时期擅画罗汉的还有张玄,他在罗汉开脸上的呈现就与贯休有很大区别,“玄所画得其世态之相”。[14] 张玄的“世态之相”或许正是盛唐以来佛教世俗 化的余波,而贯休的“梦中罗汉”其真实的来源却极可能是他在寺 庙中看到的前代遗存——那些异域长相的“印度—中亚”美术。有 一点值得注意的是,不论哪一群体制作的罗汉画,在可见的绝大多 数的宋元作品中,罗汉们的服饰都甚为精致,所用器具、所居环境都堪称华美,除去这些罗汉画的装饰用途外,是否还有其他的原因,是值得研究的。

禅宗,中晚唐之后成了中国佛教的主流。禅僧作画,别具一格。画史上擅画禅僧当有南宋法常,但他的作品却很少直接表现佛教题 材。在宋元文人的《画继补遗》和《松斋梅谱》中,法常是一个擅 画龙虎、禽鸟杂画的山野画僧,他的作品“仅可僧房道舍,以助清 幽耳”[15]。后世美术史声誉日隆的法常在当时遭遇冷落,并不是由 于他的艺术有失水准,而是这些“意思简当、不费妆缀”[16] 的作品 违拗了当时崇尚精致的审美习惯。与法常相似都擅用水墨写意的画 家,还有稍早些的梁楷,世称“梁疯子”。他所画《六祖斫竹图》《布袋和尚图》用笔爽利,毫锋洒脱,真真儿有些禅风;又有《八高僧图卷》造型朴拙,用笔收敛,尚是一副“夷獠”长相。在南宋的佛 教绘画中,选此二人作一剖面,结果却出人意料:士人梁楷擅作禅 画,祖师图流传至今;禅僧法常凭杂画名世,佛教绘画却较少流传。

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做渡人舟 ˉ 100cmX50cm ˉ 2020年 ˉ 纸本设色

萦缠只是贪嗔痴,解脱无非戒定慧 ˉ 100cmX50cm ˉ 2020年 ˉ 纸本设色

和尚“入禅”,若一轮明月到床前;士人“逃禅”,但求一榻好安身。各取所需,又各自表现。所画之高低,全在于对禅理的认知。如戴进画《达摩六祖图》, 只不过是在山林中安插了些披着袈裟的人 物,面无表情,毫不神气。这是不了解佛理之人的作品,是受命于他人,是匠人画。又徐渭画《莲舟观音图》,书画并赏,滔滔中别有一番自在慈悲。这是晚明士人对 观音的解读。无论作者的身份标签为何, 作为绘画,它终究是一种心灵态度的转译, 是一种人生思考的外化,是对这个世界的另一番观照。

四、人神之间的精灵:我的佛教绘画创作

绘画,是我的偷闲。它像遥远光年之外的长庚星,虚烁着不交一言,却能令人 沉静。我的家乡有漫长的佛教历史,直到 今天,仍在禅林中享有盛誉。蓬生麻中, 自然对佛教产生了兴趣。但那时的认知尚 停留在余韵绵长的梵呗、停留在仪轨风峻的僧袍。后来负笈石头,在这座灿然于南 朝诗歌和美术史的城市里,有关佛教绘画 的种子便悄然布径。摄山上的南朝石窟几 经涂抹,定林寺的达摩崖依旧矗立;瓦官 寺的维摩诘早不知行踪,凹凸寺的繁花还 可以想象;站在江水前,佛教的“无常”每每涌上心头。画史已矣,幸留笔墨在手边。

虽然我们在讨论佛教绘画,但从美术 史的视角来看,它和其他门类的绘画,并 不存在什么区别。我画的是罗汉,是观音, 但最终他们都还是长着五官四肢,带着表 情谈吐的人。画史上,佛教绘画有过三次 俗化。虽时空不同,但倾向是同样的。第一次是在盛唐后,菩萨似宫娥。大同华严寺里的露齿胁侍,合掌倚立,神态仿若飞 天,莞尔少女,心思费猜。第二次是在南宋,民间画师们为不入涅槃的罗汉穿上绚丽的华服,布置精美的居室,一派富贵燕居的场景。

第三次是在晚明,如绍兴徐文长,北海崔子忠。《云中玉女》虽素履峨冠,一派轩轩霞举的旧貌,却总于颔首侧盱中,露出 一丝妍媚。末法时代,是一种形容。五色 令人目盲,终不能禁五色,唯有在五色中作晓谕。在不断俗化的佛教绘画史中,我 们看到的其实是来自三千世界的审美期待。我作佛教绘画并无意去迎合什么,“不图人境有禅关”“鱼鸟相忘二十年”[17]这两句诗,恰也可以概括我绘画中的佛教题材。前者是罗汉画,后者是水月观音。“不图人境有禅关”,是妥协,乐得个接受, 自在恬然。没有失望,是因为有预判在先。罗汉是了脱生死、断除烦恼的住世修行者。

他们在玄奘译的《法住经》中,个个都有名姓、有经历、有缺点,是真实世界中的人。这也难怪陆信忠会把他们画成忙于案牍, 又倚栏若失,凭几观斗,又说法自如的样 子了。我作罗汉画,多单尊构图,把他们 请出宫室,安坐于山林。白衣拖拽,不假庄严,旁浮皆净,更嫌物饰。或笼肩佯怯, 或倚肘出神,总一副祥和模样。风烟消散, 自性不离。在他们期待的眼神中,注满了长者的宽怀。这或许能令画前人感到慰藉吧。观音有鹦哥儿、有鳌鱼,法海慈航, 有求必应。惜在度一切苦厄,过于匆忙, 五蕴皆空难照见。我画水月观音,非是要请大士安坐。车尘马足,杜门难避,能于水崖上静思半刻,便算是人间至乐。然前 人画观音,端肃者若金石,瞰众生若鄙宵 小;妍倩者又近于媚,拈君持似褰霓裳。我画水月观音,却素面姣容,收摄精神, 坐于崖台之上,下临波涛,除略施肤色、 勾染琉璃外,其余都用淡墨,因之波涛无响, 竹月潜移,遂有鱼鸟相忘、五蕴皆空之境。

普门真境难描邈,刚被人传入画图 ˉ 100cmX50cm ˉ 2020年 ˉ 纸本设色

但愿人心如水月,何愁不得睹金容 ˉ 100cmX50cm ˉ 2020年 ˉ 纸本设色

还得本心,不离自性 ˉ 100cmX50cm ˉ 2020年 ˉ 纸本设色

观空有色西方月,听世无音南海潮 ˉ 100cmX50cm ˉ 2020年 ˉ 纸本设色

前述佛教绘画有三次俗化的浪潮,相 应地对佛教绘画的“神化”更又何止三次?它们恰如承载浪潮的海面,固执沉默。无 论是神化还是俗化,左右佛教绘画的,都是对世俗审美或另一种自负审美的讨好行为。在笔墨的世界里,我只同自己的坦诚对语。我只信服于太虚大师提出的“人间佛教”,我相信绘画也是一种有效的途径。我希望把他们塑造成人神之间的精灵,能在鸢肩鹄颈之余空堂对语,能在欲壑罅发 之时闻经收缰。然而,诚如释绍昙所言,“普 门真境难描邈”,我的佛教绘画还未足上 述“希望”之万一。 作者/樊波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中国画学研究”(20Z D12); 国家社科基金艺术 学项目“文人、僧人与黄山景致——渐江山水 画中的流行语言与个人经验“(19BF0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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