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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丹:香菱学诗代表了写作提升中的三个阶段

 博学而日参省 2022-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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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菱学诗的提升路径与悖论性

“香菱学诗”是《红楼梦》中的著名片段,曾选入多种版本的语文教材。不少学者论述过该片段的意义,笔者以前也撰写过一文,刊发于《红楼梦学刊》。最近重读此文,觉得有些意思当时尚未充分表达出来,所以再撰一短文,作进一步阐发。

香菱读了一阵子诗后,黛玉给了香菱命题作文,让她写咏月诗,香菱相继写下了三首诗,这三首正好代表了人们一般写作的三种状况或者说提升路径中的三个阶段。

第一首“月挂中天夜色寒”,被黛玉评为“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但据我看,关键还是黛玉之后一句评价,“被他缚住了”,也就是说,写得太拘谨。初学创作,因为怕离题,所以句句扣紧题目写,意思既呆板,也不敢往深处发展,缺乏诗歌语言的那种蕴藉之美。境界的逼仄,语言的浅露,都是从这“缚住”上来的。也因为语言浅露,过于直白,才会让黛玉感觉措辞不雅。借用传统的一个说法来加以发挥说,这样的写法犹如“骂题”,似乎跟题目杠上了。而有学者提出该诗一联内的合掌问题,也应在这个总问题中得到解释。

第二首“非银非水映窗寒”,是林黛玉让她放开手去写而写成的。但仍然没有获得好评,黛玉虽评价为过于穿凿,但我觉得宝钗评价它似乎在写月色,更加到位。写月当然离不开月色,整首诗里,有写月色的句子也未尝不可,甚至还可添摇曳之美,但不能因此忽视描写的侧重点。因为前一首被批评为写得拘谨,就转而把月色作为重点,这就有离题之嫌了,要放开写,也不应该从浑然一体的月亮转到琐屑刻画的月色上。

第三首“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获得了众人的一致赞扬。这里的关键在开头已显露端倪,就是她把对月的描写与对一种精神气质的刻画统一了起来。这样,言语的过于浅露问题,刻画过于琐屑的问题,都得到了初步解决。到最后一联,她写“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人与物完全协调统一,而这个人所暗示的一个思妇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可说是在写香菱自己。薛蟠当时远走他乡去经商,而作为薛蟠之妾的香菱,正切合着闺中女子独守空房的境遇,香菱把自己的切身感受写入诗歌,是诗歌成功的重要条件。第三首可说是切题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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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小说里写香菱创作的第三首诗歌,是在梦中得来的,这一处理确实不同寻常。

我们当然可以说这是白天思虑甚深的结果,但曹雪芹有意要把这第三首放到梦境里,一方面固然说明了香菱的苦吟已经不分白天与黑夜、醒着与梦着,但在这主观的不分中,毕竟有客观的区分。其用意,我以为跟香菱的特殊境遇有关。香菱作为薛蟠之妾,隐约可以跟诗歌里的思妇形象对接,但是,薛蟠自身的不堪,对香菱的忽视,如第十六回凤姐对贾琏说起的,“过了没半月,也看的马棚风一般了”,似乎让香菱与思妇的角色不相协调。而香菱好不容易在薛蟠出远门的时候进大观园,有机会跟林黛玉学诗,这正是一件大喜事,那种兴奋的情绪,似乎也跟诗歌里思妇的淡淡哀怨相矛盾。但是,香菱对传统价值观的认同,又常常在无意识中,会把自己自居为一种思妇的形象,这样,通过梦中的无意识而把自己的这种自居形象释放出来,衔接了白天的苦吟,让香菱最终在梦中得到这样一首成功之作,正体现了曹雪芹的巧妙构思。

把三首诗概括为骂题、离题和切题的三种状态,显示了提升诗艺的一种路径。也可以说,前两首诗歌,在专注于物的刻画而忽视了抒情主人公形象的塑造这一点上,有共同的缺陷。如果笔下只有物而没有人,或者说即便有人,如第一首中提到的“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而没有一种贯串始终的精神气质与物统一起来,那么这样的诗总会失之于浅显或雕凿,难以产生感人的力量。

当然,说第三首诗写得比较成功,与前两首比有很大进步,从香菱自身、从香菱的境遇寻找原因只是一个方面。从诗歌艺术来说,这样的进步所带来质的飞跃,似乎又不是可以简化为一种合乎逻辑的“正反合”的三段论。第一首和第二首的完成,都是从常规方式中诞生,其缺陷表现出两个端点的摇摆,还是容易让读者信服的,而第三首则不然。所以,通过设计梦境,让香菱在梦境如有神助似的获得一首比较满意的诗,这其实还是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作者可能想暗示,在短时间内,香菱诗艺要有真正质的提高,还是比较困难的,实际的学诗过程,不是容易得像完成一种逻辑三段论似的这么简单依次推进下去的,其中也会有许多的反复,有许多的曲折。像小说中,能够在三首诗的创作中,就如此清晰划分出“正反合”的三段论式进步,其实还是把问题表现得简单化了,也是抽象化了。也许为了弥补这种缺憾,作者在这个段落,还插进了一个与之对应的慵懒的惜春,让她始终无法完成大观园的绘画,用她绘画的无进展来对照香菱的进步神速,以此表现一种多样性。

那么,作者为什么不以较长的时间段落,来更为客观、全面、复杂地呈现香菱学诗的一种曲折发展呢?

当然一方面是因为香菱这一形象在小说人物整体设计中,并不能占据更重要的位置,无法在小说的整体布局中,得到更多的篇幅;另一方面是因为客观上也不允许她在大观园停留更长的日子,只有在薛蟠外出经商时,她才获得了暂时进大观园与薛宝钗同住并且跟林黛玉学诗的机会。一旦薛蟠回来,她马上要搬出大观园,回到薛蟠那儿去。所以,香菱那样玩命似的学诗,固然是她的兴趣所在,也可说是跟她待在大观园日子不多、机会难得有很大关系。而要在这有限的时间里,能够比较深入地写出香菱的诗艺发展,让香菱学诗一个阶段后有长足进步,因此给她一种安慰,这大概是作者不得不把笔触延伸到梦里,通过神秘方式来呈现她写作水平迅速提高的一种策略吧?

令人不无感叹的是,我们虽可以把第三首诗,理解为作诗者有一定的自居性,是她在思念远方的薛蟠。但如前所述,这里的一个悖论是,正因为薛蟠外出,她才有机会学诗,她也能写出期盼永团圆的最富有诗意的诗来。一旦薛蟠真回来与她团圆,她就不能再进大观园写诗,而身边的薛蟠对诗歌一窍不通,又是无法理解她的诗歌创作的。她的诗意生活必将遭受重创,如同她那么充满诗意地想象着夏金桂的到来,想象着诗社队伍的壮大,而迎来的其实只是一种诗的毁灭。

——《重读<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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