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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刀

 茶叶情报局 2022-03-07

题图摄影:老炮儿剧照

王德坤从炉膛里夹起一团烧红的铁块,轻轻放到铁砧上。

一块灰里透黑的毛巾,湿答答地搭在肩膀上,他扯过来抹了把脸,又搭回肩上。此刻,他正挥舞着大锤,敏捷而熟练的锻造一把大刀。大锤砸在铁块上,火星四溅。

有人在跟他抱怨。大锤撞击铁块,发出巨大的响声,间或着漏进来一两句来,他听不全。

他不需要听全,也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女人说的什么话。女人是他老妻,结婚三十多年了,一直这么抱怨。王德坤想,还不如娶个知了做老婆,收过稻子,藏了芋头红薯,等到冬歇,还能安静会儿。

王德坤倒是不怕吵,从小呆在茅草棚里,看他爸和二叔打铁,乒乒乓乓、叮铃叮咚。他喜欢打铁,喜欢听铁锤击打铁块的声音,喜欢看铁削纷飞火光四溅的样子,喜欢拉风箱,喜欢炉膛里的火烧得旺旺的,喜欢大锤抡小锤敲,喜欢铁夹子,喜欢烧化的炭坨坨,黑里透亮,甚至撒满铁渣的地面和烟熏火燎的房顶,他都喜欢。

王德坤喜欢铁匠铺里的一切。他愿意在铁匠铺里呆着,万不得已,总是不愿意归家。不是不喜欢家,实在是受不了家里女人的唠叨。

“狗日的大黑牛,把我种的一陇麦子苗全啃光了。晌午我去浇粪,丁点儿也不剩……狗日的,肯定是张三全家的死牛啃的……这死寡汉头子……我早上扯猪草才碰见他,满山找牛……我跑到他家去,狗日的,还不承认……我一担粪倒在他家篱笆墙上……狗日的,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叫他赔,那可是一陇麦子苗啊……狗日的,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铁块已经被锤成了约莫二尺长,半指宽的样子。温度降下来,铁块灰白夹着暗红,像此刻女人的脸。王德坤把铁块捅回炉膛里,用铁钳扒拉着火红的炭块,埋起来。

王德坤站到风箱前,伸手拉风箱,炉膛里的火苗一下子蹿起老高。

“张三全家篱笆墙下种了一排黄豆,是不?”

“嗯?”

“你把一担粪都泼在人家篱笆墙上了?”

“嗯。”

“那不是好了人家,替他省了一担粪?”

“哎呀!”女人一拍大腿,“被这死寡汉头子气疯了。我得找他去,不光要赔我一陇麦苗,还要赔我一担粪。”

女人转身气呼呼的走了。王德坤停了风箱,夹起铁块,换小锤,继续锤打。

王德坤打铁是跟他爸学的。事实上,他爸什么也没教他。他爸说,我不教你,你自己看。要是吃这碗饭的料,不教你也会。要不是,赶明儿给你找个木匠师傅,去学木匠吧。打铁这行当,火烧火燎的,累死个人。

王德坤终究还是吃了铁匠这碗饭。他们家祖上就是打铁的,当年给太平军打过刀枪剑戟,随军南上北下,辗转湖广江浙。后来太平军败了,老祖跑出来,躲进大别山里,在一个叫余家冲的地方安家落户。余家冲里住着都是姓余的,没有外姓人。老王走南闯北,见识广,手艺好,最终被余家冲所接纳,成为了冲里头一户外姓人。

百十年沧海桑田,天地巨变。先是大清朝没了,后来民国也完了,再后来天地换了新颜色,进入人民当家做主的新社会。偏安一隅的余家冲也未能幸免。大族余家,历经风雨,凋零飘散,渐渐外姓人多了起来,本家人却越来越少。余家族长夜观天象,占卜算卦。挂曰:余同鱼,鱼缺水,不得活。因此,余家族长拍板,连夜举族迁往天堂。

王家打铁的手艺,传到王德坤这儿,已经是第五代。此时,整个余家冲徒有虚名,再也没有一户姓余的。王家有五户,都是老王祖上开枝散叶起来的。张家也有五户,一对孪生兄弟,三家独子家,同姓张,没什么血缘关系,都是避难来的。同姓五百年前是一家,又一个冲里住着,常走动,自然多了份亲切,几十年一过,就成了家里人。

汪家有三户,大汪两家,小汪一家。原本族谱也能对上号,后来却闹了矛盾。大汪小汪老死不相往来,也不允许家里小孩女人走动。小汪在冲里,跟老郭也不对付。

老郭是一家子,生了五个女儿。大女儿三女儿四女儿都嫁走了,最小的女儿珠胎暗结,还没结婚,就怀了小汪家的种。老郭生气,踹了一脚。孩子没了,小女儿跟着投河死掉了。小汪跟老郭也就形同路人。老郭留着听话的二女儿,从外山招个上门女婿,姓杨。

小杨上门也是有说法的,头两个孩子跟老郭姓郭,后面的孩子都跟小杨姓杨。结果头胎二胎都是女娃,后面接连又生了三个。奇了怪了,全是男娃子。老郭跟小杨闹,要个孙子改姓郭,小杨脖子仰上天,不干。

小杨带着三个男娃,在冲里找块地,自立门户,单过。老郭给两个孙女都招了上门女婿,一个姓陈,一个姓刘。陈孙女婿生育一儿一女,养到十几岁,等老郭死了,举家迁回原籍。刘孙女婿生了一个女娃,夭折了。尽管刘孙女婿天天折腾,但再无所出。

余家冲从老余家搬走后,就剩这些外来户。王家和张家算得上大户,其余几家陪衬着,也显得热闹。王德坤忙时干农活,闲的时候帮冲里打打镰刀、锄头、耙子、铁犁、菜刀、锅铲、刨刀、剪刀等,此外,门环、泡钉、门插这些小玩意,有人要的话,也打一些。

但他从来没有打过一把大刀,杀人的那种。那种刀,他第一次见的时候,还是解放前,在他爸的铁匠铺里。当年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有解放军伤员流落到余家冲,见王德坤他爸会打铁,就画了张大刀的图纸,让他照着打一把大刀出来。

刀打出来了,却一直没人来取。风雨年代,王德坤他爸不敢私藏,把它包好埋在地里了。等这把刀重现人间,已是十多年后的1958年。彼时王德坤他爸已经去世经年,王德坤当家做主,成了斑竹公社余家冲生产队大队长。上面一声召唤,全民大炼钢铁,超英赶美。

王德坤把他家祖传的铁锤铁砧铁钳都献给了公社。某一夜,王德坤卧床辗转,想起他爸锻打的那把大刀。那可是块好钢,为祖国添砖加瓦做贡献的时候到了。他想到这里,再也睡不着,连夜从地里刨出了那把刀。

王德坤剥开油纸布,就看见一把长约三尺,宽则一指半的大刀,在半弯玄月下,透出幽怨、愤恨、不甘、阴森、寒冷、嗜血的幽光。王德坤怔住了,仿佛被摄魂一样,浑身冷汗直流,像刚从水井爬上来的水鬼,湿漉漉滑溜溜的。

王德坤把刀交给堂兄弟王德彪,让他上交公社。王德彪是王德坤二叔的儿子,比德坤小三岁,不喜欢打铁,跟谭木匠后头学了木匠。

木匠堂弟脑子活,比铁匠堂兄更要求进步。过了几年,翻出旧账来,告发堂兄王德坤解放前给国民党军官锻造过军刀,并适时拿出一把来,说是从王德坤家搜出来的,而且家里还藏了几十把。那样疯狂的年代,王德坤无从辩驳。尽管抄家连根针也没搜出来,但有一把就够了。王德坤被革职,关进了牛棚学习班。王德彪接了他的生产队长位置,进而又当了公社的副书记。

改革开放后,王德彪已经升到县里,当了某局的局长,后来退休,一直生活在县城,终生未回余家冲。王德坤历经几次运动,顽强地生活下来,甚至娶了老婆——一个地主家庭的后代。没人会关心一个小人物的命运,上面没有给王德坤任何一个说法,仿佛那十几年,像一阵风,轻易地吹散了。

八十年代,王德坤重操旧业,又开始了打铁匠的生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手里头有一张锻造大刀的图纸——当年解放军交给他爸的。现在,这张图纸在他的手里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铁匠铺重新开张的头几年,他都不敢把图纸掏出来看一眼。后来,看形势渐渐明朗了,才动了心思,想要锻造一把一样的大刀。

心思一动,就像种在地里的豆子,遇水而活,生根发芽,再也抹不去。至于为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没打过大刀,他爸也没教过他。锻打大刀跟打一把柴刀菜刀,完全不是一回事。他尝试了很多次,废了很多材料,都打不出一把想要的大刀。他天天盯着图纸琢磨,在铁匠铺里比划。到后来,吃饭睡觉下地干活,脑子里都在想那把刀。

在王德坤的想象里,那把刀的样子就该是他爸锻造的样子,通体雪白透亮,寒气逼人,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气息,战意凛冽。

但他打出来的每一把刀,徒有其表,都是死的,没有一点生机。这不是他想要的那把刀。十几年过去了,他还在铁匠铺里锤打。这一次,就是张三全家老牛啃了自家一陇麦子的这一次,他终于打出了想象中的那把刀。

他握着大刀,思绪飘到张三全这个寡汉头子身上去。或许,我可以拿他来试刀。这个狗日的,就该死,他家老牛啃了我一陇麦子苗。那是一陇麦子苗啊。

或者,先把他那头牛宰了。一刀下去,牛头就滚到牛屎堆里,嘴还在动,鼻子还喷着热气。

一想到这儿,王德坤的血液又开始沸腾,在身体里四处流窜。这让他精神振奋了好一会儿。还是明天再去吧,现在,我需要歇一会,喝口水,养足精神。王德坤又想。

王德坤找来一块红绸布,把大刀裹起来,放在五斗橱的顶上,然后躺在床头抽烟。这下好了,他想,我终于打出了一把大刀。这么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这样真好。除了好,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其他的词了。哦,对了,我终于可以睡得着觉了,吃得下饭了。连老妻的唠叨埋怨也像唱歌了,是的,年轻时候的老妻唱黄梅小调是一绝,余家冲里没人比得上,像空灵的翠鸟。

王德坤连着抽了三根烟,烟雾里,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王德坤站起来,走向五斗橱。他凝视了一会儿,慢慢的,他的眉心又皱了起来。

这不是——这不是我想要的那把刀。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是刀不够长,不够宽,还是刀锋不够快?还是什么别的?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这把刀和图纸上的刀一样长,一样宽,刀锋犀利,刀把弧度刚好。一切都很完美,一切都是他想要的样子。

可哪里不对呢?到底是哪里不对呢?有一种声音出现在他的耳边,萦绕不去。

王德坤解开红绸布,仔细端详着这把刀。完美无缺,是把好刀。也许是我太累了,看花眼了。休息一下,也许明天早上起来就好了。他这么想着,重新给刀裹上红绸布,放回五斗橱上。

他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睡觉。他感觉到身体的疲累,但脑袋不肯休息,发了疯的转。他扯了扯被子,将头埋进去。睡一觉吧,睡一觉就好了。他对自己说。

他放弃了,重新站到五斗橱前。

他走出去,吃了一碗茶泡饭。

他端着海碗,站到了五斗橱前。

他抽着烟,站到了五斗橱前。

……

他拼命的把大刀赶出脑海,让这个念头死掉烂掉……他做不到……他出去,三十多年来,头一次跟老妻吵了一架(以往都是女人吵,他从不开口)。在女人目瞪口呆中,他又站到了五斗橱前。

这不是我要的,这是一堆废铁。王德坤终于承认了事实。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抓住那把刀,看也不看一眼,转身出了房门。

王德坤来到铁匠铺,把红绸布包裹的大刀扔进炉膛里,开始拉风箱。火种遇风,没几下就作燎原之姿,火苗蹿得老高。

王德坤夹起烧红的大刀,轻轻放到铁砧上。他抹了一把汗,抡起大锤……他冲屋里喊,我要打一把柴刀,明天就去剁了张三全。

屋里安静下来,女人转身去灶下烧火,到了做晚饭的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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