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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鹏飞:​牛家庄里的那些事

 安蓝2021 2022-03-08
牛家庄里的那些事

魏鹏飞

牛家庄在山沟沟里,山沟沟偏远、冷清、贫瘠。

立冬的这天,小王坐着工作队的车,沿城市景观河向郊区驶去,窗外的风景淡然萧瑟,车上的人静默不语,从柏油路走到水泥路,再经水泥路驶入乡村土路,一路上要颠簸一个多小时,这让人不免有些心烦意乱、牢骚暗生。终于,在经过一块又一块荒芜的庄稼地,数过一个又一个遗弃的塑料大棚,以及路过一段狭长黑暗的小隧道之后,一行人总算到达了目的地——牛家庄。

打开车门的那一瞬间,小王就有些后悔了:“应该穿旅游鞋来的。”他看着车外的那一层浮土,再看看脚上崭新的皮鞋,心里有些纠结。

来不及多想,村上的同志们已然迎到了车旁,同行的驻村工作队队长一下车就被紧紧握住了双手,几个人热情地寒暄着,像许久未见的老朋友,眼看着寒暄即将结束,村支书正准备和另一个同志握手的时候,小王赶紧下车站在了那位同志的身旁,并及时准确地递过了自己的手。

和单位上同事们挠手心式的握手不同,村支书将小王的手紧紧攥住上下摇晃了两三下方才松开,并说:“这个娃娃面白滴很,像个秀才。”于是大家都开心地笑了起来,小王也随着笑了笑,尴尬而富有礼貌。

“村支书的手劲真大。”他心想。

文件上要求驻村干部必须吃住在村,一个礼拜五天四晚,吃在集体灶上吃,睡在办公室里睡,小王吃不惯盐大油重的饭,也睡不惯吱吱扭扭的铁架床,于是动起了小心思,他和队里的小媳妇海燕商量好,每天晚上坐她的车回去,早上再坐她的车下村,每个月给她五百块钱的油费。海燕每天要回家看娃娃,也就顺便捎带上了他,扶贫办的领导几次半夜电话查岗他不在,队长甘胜平就有了意见,在开民主生活会的时候,他盯着小王说:“我们有些同志,虽然人在村上,但是心不在村上,吃不得苦受不得罪,一点也不安分,扶贫办点名点了好几次,对我们的工作产生了很不好的影响,希望他以后注意,把心放在工作上,端正态度、锤炼作风,再不要一天给我惹事。”小王脸红了,甘队长说的某些同志明明就是自己,他是个脸皮薄、心底子又浅的人,哪受得了这种气,在原单位,他爸爸和一把手的关系相当好,所有人待他都是和和气气的,还从来没有人这么大声地和他说过话,何况是在大会上。他感觉又气恼又丢脸,于是在轮到他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时候,赌气式说:“我们的有些领导同志,开展工作不顾实际情况,有时候我们工作已经很累了,还要给我们强加工作任务,整天装资料、搞档案,开展工作走形式,搞资料扶贫、填表扶贫,我认为这样很不好,希望他在今后的工作中加以注意。”

这就是赤裸裸的挑衅了,甘胜平是军人出身,脾气火爆,看他这么不懂事,一拍桌子就要开骂,村支书金得贵马上拦住了他,说:“还是个娃娃嘛,你看你,有啥话好好说,娃娃们哪有不犯错的,毛主席说了,犯了错误能改正,那还是好同志,要给娃娃们机会嘛。”

“这不是犯不犯错的事情,这是原则问题,你看看他……”甘队长仍然气愤不已。“行啦行啦,你老甘就事事都对?不就是个值班的事情嘛,城里的娃娃不适应,咱们要照顾,这是优良传统嘛。”金支书说。“啥优良传统?我咋不知道?”甘队长说。“你忘了?上山下乡的时候,那些知青们……也有不适应的嘛。”金支书做开导状。“哎呀,我的叔……”甘队长没话了。

还是书记厚道,这是村支书老金给小王留下的第二个印象。

每年七月是防汛的关键节点,牛家庄山大沟深、地形狭长,是镇里防汛的重点村。每次一下雨,镇上的那辆老尼桑就载着包村领导们来了,他们挽起裤脚带着村“两委”、工作队的成员们东奔西跑,到处排查安全隐患,扯着嗓子动员群众疏散,完全没有了在镇上开会时的那股子威严,用老金的话来说:“这可是担着天大的责任哩,安全度汛无小事,一旦出了事那就是天大的事”。镇上的领导操心,村上的人更是不敢懈怠,大家伙一进入七月,心就提了起来,工作队队员海燕子迷信的很,每次下起雨来都要掐起指头算一算,然后说:“这雨小着哩,顺着咱金书记脸上的沟沟坎坎就流走了。”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的确,老金脸上的皱纹里,藏着许多沧桑岁月,像极了牛家庄的山沟里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河渠。

七月的某个晚上,小王睡得正香,忽然被摇醒了,他睁眼一看,是队长甘胜平,他问咋了,老甘一边坐在板凳上蹬鞋一边说,“快点快点,把衣服穿上赶紧走,二社被淹了,有人打电话求救哩,抓紧抓紧。”小王这才注意到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心想不好,二社的牛有福家正在山坡边上,八成是他家出事了,三下五除二蹬上短裤胶鞋,拿了个手电就跟着老甘冲了出去。

门外雨下得很大,车沿着主路开到二社的庄稼地边上就再过不去了,老甘推开车门就往外跑,后面跟着老金和文书老牛,小王犹豫了一下,也紧跟了上去。一行人在路上边走边谈情况,雨太大,一张嘴就是一口水,说话只能靠喊,老甘问:“牛有福家不是已经动员到他亲戚家里住了嘛,咋还在坡坡上呢?”小王一听,果然是牛有福。

老金说:“唉呀,这个冷怂不听话,说是回家收拾啥东西去了,这不赶上了嘛。”

“这个球玩意儿!”雨很大,但老甘这句骂人的话还是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小王的耳朵里。

火急火燎地到了地方,一行人才发现他家的宅基地和羊圈好好的,水顺着事先挖好的沟流向了工农渠,牛有福抱着羊羔子坐在羊圈门口,与老甘、老金等一行救援力量隔河而望,老金喊:“你回来干撒来了?”有福答:“救羊。”老金又喊:“羊好好的,你救了个撒嘛?”有福答:“我害怕哩,雨把羊棚泡塌了咋办。”老金说:“嗯,行,你把羊救哈了,你个货就在山上呆着吧。”然后拉着一行人作势要走,有福急了:“唉唉,你把我救过去啊。”老金骂了一句,这个冷怂,但还是带着文书、老甘、小王等人,又是挥铁锹又是垫石头,手挽着手连成一串,把有福同志和他的羊拉到了安全地带。

此后的五年里,在类似于“有福救羊”等事件的磨练之下,小王变黑了,也变瘦了,学会了用“冷棒”“哈怂”等地方名言骂人,也学会了自己在灶上做饭,或者操起扳手修铁架床,老甘、老金给他发烟的时候,他也不再用“不好意思,我不会”等话来推辞,而是熟练地掏出火给每一个人点上,然后说:“这撒嘛,一点都不好抽,下回我给你带两包好滴。”

村上没产业,是老甘和老金最发愁的事情,镇上开党代会的时候,提出了“党建引领强产业、集体经济强引擎”的说法,要求各村因地制宜,充分发挥优势,发展“一村一品”,带领广大村民脱贫致富。老金挠破了头,也没想出来这个“引擎”在哪,村上开会的时候,他发动大家出谋划策,有说养羊的,有说养牛的,也有说发展日光温室的,说来说去都是老调子,老金用指头点着桌子说:“牛、羊、鸡、菜,这些年养的种的还少吗?谁养出点规模了?谁种出点效益了?说了半天跟没说一样嘛,一天把要紧的说,再少说那些没用的废话。”于是大家就沉默了,老甘试着说:“咱们把土地流转起来,通过吸引外资、引进项目的形式搞个专业合作社,咋样?”

“你说的这个不是没想过,问题是没有可行性,咱们这个地方土壤不行,交通也不行,哪有大老板投资呢?再说,年轻人都在外头打工,农村里留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不拖后腿就不错了,发展点事业?难啊!”还没等老金开腔,文书老牛就说话了,话里透着一丝无奈。于是会场又陷入了沉默,不知谁问了一句,“牛老三家的儿子现在干啥呢?”马上就有人接茬:“哦,听说大学毕业在外头混社会哩。”

“怕不是吧?人家重点大学毕业的,混社会?你以为跟你儿子一样?”

“家你儿子也好不到哪去。”

……

随着会议主题被成功带歪,商讨的主题——发展村集体经济的“引擎”从何而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会议在哄闹中不欢而散,小王却敏感地注意到了一件事,他跟老金问了问那个牛老三儿子的事情,得知他是村上为数不多的高材生之一,目前已从中国农业大学毕业,具体就职情况不太了解。他跟牛老三问得了他儿子,也就是牛新贵的电话和微信之后,两人取得了联系,才得知牛新贵目前就在市里的花卉研究所工作,在深入沟通后,他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种花致富?你该不是铁公鸡下蛋——异想天开哩吧?”听了小王的想法,老金颇不以为然。

“我觉得可行,你要不信,我联系着试试,万一成了呢?”小王说。

“那你试吧,反正我觉得不靠谱。”老金根本没当回事。

“要是真弄成了,这土地流转了啥的,可得靠你。”小王又说。

“这你放心。”老金的眼睛被劣质的香烟熏地眯了起来,他揉了揉眼睛,又习惯性地咳嗽了两声,才说:“只要你能弄成,村上全力配合。”

老金没想到,这事还真被小王弄成了。经过牛新贵撮合,小王、老甘两个人来回跑着联系,终于说动了市里的一家农业发展公司前来投资,在村委会谈合作的那天,老金很是激动,中午特地杀了两只鸡,美美地吃了一顿,下午又开着那辆破旧的桑塔纳,带着客户满村转,一路上又是介绍村情历史,又是畅谈远景规划,炭黑的老脸因激动而显得微微泛光。

经实地考察,在公司技术部门出具的检测报告上,显示村里的土壤很适合种植牡丹,于是由该公司出资,村上以土地入股的形式,成立专业农业合作社,流转土地800亩,以优质油用牡丹种植、生态放养鸡为主,形成种植+养殖+深加工+市场销售为一体的产业化模式。不到两年时间,村上出产了冠有“牛家庄”品牌标识的优质牡丹油、有机胡麻油、绿色放养鸡及土鸡蛋等农副产品,并挑选精品参加“兰洽会” “农博会”等国内展会,合作社农副产品打开了销路,老百姓们参与种植也得到了实惠。老金到镇政府汇报工作的时候,头抬地比谁都高,逢人就夸:“我们村上那个王家娃,还真是中尼!”

时光如梭,岁月荏苒。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小王不过三十出头,看起来已经成了老王。这五年,村上的专业合作社发展地越来越好,青壮年们更愿意回村务农,六十多户老百姓盖起了新瓦房,村委会门前的文化广场上天天都有打篮球的小伙子、跳广场舞的老太太们,一切都显得那么富有生机。

回原单位的那天,又是一个立冬时节,老金没出现,小王有些感伤,但回头想想,算了,也许这是告别最好的方式。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李,坐上了老甘的车,车开得很慢,在经过二社庄稼地的时候,两个人看着新修好的水渠,突然想起那个雨夜里有福同志可怜巴巴的眼神,不觉相视一笑。老甘说:“你娃还挺有性格,一来就敢跟我对着干。”小王说:“咱们干工作,要服从但不能盲从。”

“嘿,你小子,就你歪理多。”说着,老甘锤了他一拳,两人都大声地笑了起来。

两个月后,小王的媳妇生了,在医院里,小王媳妇问他:“你说叫个啥名字好呢?”小王说我也不知道,两个人正说着话,突然护士进来说:“王鹏,外面有人找你。”

“谁啊?”他问。

“你自己出去看。”护士说完就走了,他把孩子放到媳妇怀里,出来一看,却原来是老金。“咦,你咋来了?”他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惊喜。

“咦,我还不能来?”老金故意问。

“能来能来,里面坐里面坐。”说着,小王拉着他就要进房,老金却挥了挥手说:“唉呀不方便,给你带点东西,我就走了。”

“这么客气干啥?你拿回去。”小王道。

“怂娃,说的撒嘛,你看看这是啥。”老金说着,打开了随手带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牛家庄”牡丹油、土鸡蛋,还有一只老母鸡,“没啥好带的,就给你带了些这。”

“好着哩,好着哩。”看着这些曾经为之付出艰辛的“果实”,小王的眼圈有些发红。

“家行了,男子汉大丈夫,再说了,喜事嘛,对了,娃叫啥?”老金问。

“还没起名。”

“这样,我做主了,就叫王牛牛。”老金霸气地说。

“太难听了吧。”小王一听就皱起了眉头。

“我牛家庄出来的,必须叫这个。”

“那……行吧。”老金走了之后,小王把他起的名字告诉了媳妇,如他所料,媳妇果然不同意:“王牛牛,这么难听的名字,亏你想得出来。”“那咋叫?”小王有些为难,以后娃长大了,肯定要抱着娃回“牛家庄”看一看,要是让老支书得知自己娃的名字里没有带牛牛,肯定免不了一烟锅子。“叫个啥好呢?”夫妻两个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个好主意……

“三牛,三牛……”小王念叨着,念叨着,突然就有了灵感,“叫王犇犇怎么样?”

“王—犇—犇—”小王媳妇试着念了一下,还挺顺口,于是说,“还行,那就叫这个名字吧,王—犇—犇!”说着,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作者简介

魏鹏飞  白银市白银区王岘镇人,闲情偶寄,便投著笔端,偶有作品发表,则不胜欣喜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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