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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步的美学:沿着铁路走

 df7086 2022-03-11

梁东方

以前,在铁路普遍没有围挡起来的时候,到铁路边来拍照一直是一种照相的格式,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照片。铁轨可以因为向着两个方向上的无限延伸而形成画面的透视感,在建筑密集而少有纵深视野的城市里,这是一种难得的例外。

无限延伸,延伸向逐渐看不见的远方,这是铁路所显示的明喻与隐喻;所有在现实生活里感到不满足的东西,所有在当下没有被充分发挥出来的感受,所有对未来的向往,都可以藉着铁路延伸所带来的想象,给人以某种确定的回答。

这种回答无声无息,不过是人类自己因为视觉上的感受而自动臻于心理上的转化,却总是能让人瞬间拥有诗情。自从铁路诞生之后,无论中外,一代一代的人们都乐此不疲。世界各国都有因为在铁路边拍照与自拍导致的事故,安娜·卡捷琳娜和海子这样情绪质地激烈的人,也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有未尽之义的铁轨作为自己的归宿……铁路大约是工业社会创造的实用之物中,除了汽车之外营造出来的最大审美。它的大不仅是体积大,占用空间大,更是因为它深入到了普通生活之中,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经常可以见到的场景与背景。

不过,在这个大部分铁路都已经因为提速而被严格地封闭起来的时代里,再去和铁路合影已经不易。只有郊外的支线铁路,完全是货运性质,负载巨大,挂着几十节车厢,行驶速度缓慢,经过没有栏杆无人值守的一个个道口的时候也只是鸣笛通过。在铁路边的碎石一侧,自然形成了可以走自行车和电动车的小路。

在疫情挥之不去,各个村庄都设卡禁行的冗长日子里,任何想在田野里走出去很远的行程都已经很是艰难,很自然的,沿着铁路走就是一种不受限的自由路径选择。

沿着铁路边的小径走,铁路的锈色被雨雪冲刷下来,红褐的颜色染了碎石,染了小路,马上就要染人的双脚。这种错觉使人觉着好玩,也使人觉着需要加快脚步。抬起目光来是避免这种不由自主地加快的好方法:只见锈色的铁路顶部被碾压得锃亮的那一条,准确说是那两条,两条铁轨正上方的线条,远远地延伸过来,亮闪闪的;又远远地延伸下去,依旧是亮闪闪的。

亮闪闪的铁路远远地看上去似乎是伸展到了树林之中,树林不仔细看是看不到树枝上一点点的芽孢的变化的,依旧是一片灰黄。树林之间麦田的绿,是陈旧的绿,陈旧的绿之中已经掺杂了相当的新鲜的成分。

早春的寒凉抑制了它们要迅速变绿的冲动。寒凉的春天更是春天,才有那种春天比较漫长的地方的春天的细致感觉。像北方这样干旱的地区,春天都很短暂,没有水,没有植被,升温就很快。

寒凉是稍微漫长的春天的必然品质,只有干旱地区的春天才会在过于快速的升温过程中一步到位,直接升温十几度二十度,没有过渡就进入夏天的模式。而沿着铁路走下去的徒步格式之中,隐藏了对这种早春时节的寒凉的更多的体验机会,是个人对春天感受的自动加长。那些有凉意就躲到屋子里去的选择,都是人类自我设限的结果,会付出人在季节中缩短感受和丧失感受的代价。

铁路在早春的寒凉里倾斜着穿越大地,经过一个个村庄之间的田野,避开了一个个支着帐篷、摆着桌子、戴着袖标的卡子,避开了那些只要不是本村的、只要不是熟人即便有绿码也不让过的层层加码的土政策,在疫情的低风险地区自由地前进。除了因为小路狭窄,迎面或者背后偶尔有骑电动车的人经过需要避让一下之外,这样的行走理论是可以无限地进行下去的。可以从这个村走到那个村,可以跨越一条一条河流渠道,可以从平原逐渐走进山区,可以从自己熟悉的地方走到不那么熟悉的所在。这样对陌生的情境的向往鼓舞着人,这样在山地与平原之间的地形转换吸引着人,却在某个终于有火车迎面驶来的时刻,在与车头驾驶室里的火车司机目光相遇的一瞬间里,读到某种早已了然之后的熟视无睹。尽管那很可能是专心驾驶的沉静平静,但是他对于沿途景象的反复观望一定已经习惯成自然,他的注意力都在下一个路口在哪里,在哪里就要预先鸣笛的问题上。他要时刻警示路口上的车辆行人:火车来了。

火车来了,火车奔驰在田野上,是一种迥异于自然的庞然大物的存在。它黝黑粗苯呼吸带喘、威武雄壮气势恢宏,它贴近的时候依旧能让即使早就熟悉了火车的人心生陡然的恐惧。如果不是有固定的轨道和必然不会越出轨道的把握,相信在距离这么近的小路上的行走,一定是无法持续的,一定会在远远地看见火车,听到隆隆的震撼声响的时候就跑开很远很远了。因为根据人类在自然界积累下来的经验,如此巨大的存在,其势力范围和活动半径都是相当广泛的,敢于如此趋近一定就已经是一种冒犯。

当然,被人类控制着在既定轨道上运行,绝不越雷池一步的火车来了,也还是要暂停继续前进的脚步,尽量躲开一些,离开小路,躲到路边的田野里,至少让头侧向铁路的反方向。尽管这样的本能措施其实对于传说中会被火车运行带起来的飞石的威胁,基本无济于事。好在这条铁路上的货运频次是非常低的,走上一两个小时也不一定会有一趟车通过。否则就真的是不能选择的路径了。

在铁路边的小路上走,会发现拆换下来的黝黑枕木,直接就镶嵌在路边做了保护路基的建材。现在的枕木都已经是水泥制作的更坚固耐用的构件了,这些黑色枕木提醒了人,曾经有过漫长的历史时期,铁路一向都是靠着木头来维持的。这些枕木都是在使用之初就已经处理过:浸泡到煤焦油和蒽油的混合溶液里经过高温高压,木材吸饱了防腐剂,变得非常坚硬且不容易腐烂,可也依旧寿命有限。它们定期被更换之后往往还会被收走,但是这最后一次更换,更换的是水泥枕木的这一次,原来的枕木显然已经没有了什么回收价值,回收价值远不及运费和人工,也就直接做了就地处理。

铁路在山与平原之间穿行,徒步也就始终走的是平地,平地上的视野一面是辽阔的华北平原,一面是逶迤的太行山脉;山与平原之间,就是你生活的所在,就是你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耽于其间的家园。今天沿着铁路徒步纵行,所有的辽远的诗情画意、所有伴随着早春寒凉的风吹拂着的人世冷暖,都可以慢慢地体会,慢慢地咀嚼,慢慢地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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