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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是如此之美妙(续一)

 同人杂志 2022-03-11

之前发的《思是如此之美妙》不是诗,是读海德格尔《对泰然任之的探讨》时做的笔记。

一个少年,两手插在背带裤的兜里,眼睛看着前方,澄明而深邃。这是一张图片,在我大约也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很长的时间里,它就立在我书橱的书脊前。少年看着我问:人生究竟是为什么?这行字在图片的下方。我也看着他问,人生究竟是为什么?

那时我被判残废,残且废,是被贴上的标签。现在已基本上见到这个词,社会进步了,认识到残不等同于废,残只表明一个人因生理结构上的某种缺失或损失而有别于他人,视残即废是错误的观念。而当一个错误的观念还未被普遍认识为错误时,它披着正确的外衣,被当作理所当然,被做成社会共识。我被剥夺了像其他小伙伴们那样进入社会的权利,仿佛我不存在,不该存在,我的存在似乎给他人带来了尴尬。我被困家中,如同一只困兽。我为之困扰,也非常不甘,我不是废物!这是发自我心中的呐喊。

我要有用,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这就成了我的人生目标,我要为之而努力。

之后,我被社会接纳,在社会上获得了一个立身之地,并能够服务于社会。有用而后便希望更加有用。爱因斯坦在《我的世界观》说:人是为别人而生存的——首先是为那样一些人,他们的喜悦和健康关系着我们自己的全部幸福;然后是为许多我们所不认识的人,他们的命运通过同情的纽带同我们密切结合在一起。所谓有用,首先便是体现在对他人有用,对他人有用才能够称之为有用。那个年代,雷锋依然是我和许多人心中的榜样: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我奉之为人生宗旨,并努力以实际行动践行之。

生活就这么在行动中铺展开来,每天都过得匆忙,却也活得充实丰富。对曾经纠结我的“人生究竟是为什么?”这个问题,如同那张图画,被搁置在存放记忆的储蓄盒里,似乎无暇顾及,或许是认为这个问题已不再是个问题,不需要再思考,没有必要再思考了。

曾几何时,这个问题又悄然浮上心头,依然那么鲜活,仿佛又看到那张图片,我听到几乎是叹息的声音:人生究竟是为什么?朦胧的暮色已经在召唤黑夜,我的人生也已结束了白天的匆忙,得以从各种事务中转身。生命放慢了脚步,如同漫步在林中小路,且行且思,人生究竟是为什么?

布莱兹·帕斯卡尔说:人应该诗意地活在这片土地上,这是人类的一种追求一种理想。荷尔德林说: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平淡的生活,屋里桌面上一束绽放的鲜花便是诗意;悠闲的时光,捧一本书凭窗阅读便是诗意;阴霾的日子,看到天空一缕穿透云层的阳光便是诗意;跋涉在人生的旅途中,迎面而来一股轻风便是诗意,于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是我趋向的生活。

人生究竟是为什么?当这一问题再一次呈现时,我惊讶于我对此全然无知。人是什么?是我们的这具肉身吗?显然不是,那么人的本质是什么?海德格尔说:思是人的本质的标志。生命是什么?就是这具肉身的存在吗?当然不是,必然还有一种存在,思考着着存在的那个存在,提出人生究竟是为什么的那个存在。存在是什么?巴门尼德说:凡存在之物存在,存在即是被思想。因为思想与存在是同一的。亚里士多德说得更直截了当:思想即存在,存在即思想。

那么思想是什么?

汉娜·阿伦特说:思考是不需要得出结论的,思考是一种持续不断,永无止境的过程。它从不以得出结论为目的,并且永远不会结束。一旦思考得出结论,任何继续的思考就会成为多余。思考意味着检验和质疑。

汉娜的话给我些许安慰,我在各种疑问中穿梭,质疑是通往思的路。

印度古代婆罗门会把一生划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少年梵行期,这时如同一张白纸,要学习吠陀,受戒,完成学业;第二阶段是青壮年家住期,要从事各种事业,娶妻生子,履行家庭责任和社会责任;第三阶段是林栖期,在完成了家庭社会责任后,要放下一切俗世生活,进入森林冥思,以觉悟人的本质;第四阶段是遁世期,是老年人的权利,在了悟人生之后,身心得到清静,开始如闲云野鹤的云游生活。

我的人生已踏入第三第四阶段,于是,思便是生活。

思为何物?当我在沉思时,我究竟在沉思什么?

自苏格拉底以来,思考有了内心对话的特性,也就是人能够在自己的内心里与自己进行对话。那么,至少这是思的方向,是通往思的路。

踏上这条路才能够认识到,其实,思并不容易。世事纷扰没有片刻的安宁,即便不需要再为生计奔忙,也有父母儿女需要时时牵挂,即便不再为残而废这样的事困扰,仍不时地为残疾人的生存状况和权利问题缠绕,还有通过各种网络蜂拥而至的信息:关于战争,疫情,儿童妇女被拐卖,等等,心情起伏难以平静。

夜幕降临,遮掩锁闭隔离了一切,这是思的良辰,只有一盏孤灯在心灵中敞亮。那些纷扰来了走了,不阻挡也不挽留,一念来了一念去,不做停留。那些习惯了的思维方法,总是强调着关于逻辑性和有用性,就像是被囚禁的小鸟在笼中扑闪着翅膀。打开笼子,让它们飞走吧。泰然任之,不知道是谁,不知道在哪里,只是等待,如同柔软的土地,等待农夫,等待耕耘。也许一直只是等待,等待那迄今为止尚未被经验的思的本质,等待,持久地耐心地等待。

等待是如此这般微妙,一片敞开的境域迎面而来,如此静谧,如此浩瀚广袤。你不是谁,也无所谓是谁,你知道是你,有一双洞悉的眼,不需要看,看一切。你不在哪里,也无所谓是哪个地方,自由地在一切地带的地带,这就是你所在的地方。风迎面吹拂而来,一缕银光,近在咫尺的遥远的星辰悬于大地上。

思是什么?等待着什么?那无蔽或解蔽的是什么?是海德格尔所应诺的词语吗?亦或是那被称之为高贵的回忆?有太多的问题困扰着我,没有一个得到充分的回答,除了等待还是等待,等待着在此间逗留和倾听,等待能够经验海德格尔在他筑造的黑森林小木屋里经验到的思的其中一点碎片。

海德格尔《什么叫思想》如是说:当我们思想时,我们才通达那召唤思想的东西。而为了让这样一种尝试获得成功,我们就必须准备学习思想。

一旦我们投身于这样的学习,我们也就已经承认了,我们还不能够思想。

作为理性的生物,只要人愿意,他必定能思想。可是,也许人意愿思想,其实却不能思想。人意求太多,因而所能太少。

就人具有思想的可能性而言,人是能思想的。只不过,这种可能性尚未合格证我们真的能够思想。思想意味着:某事按其本质进入我们自身之中,而人要迫切地守护这种进入。

汉字“思”似乎道出了海德格尔关于思想的奥义:金文中的思上部分是囟,指囟脑门,婴儿头顶骨未长拢合缝的地方,经由囟门,某事按其本质进入我们自身之中。下部分是心,心脏在人体的中央位置,心就有了中央、中心的意义,人的心要守护着这个进入。

囟门在人一岁多时就闭合了。这是否意味着人自身关闭了这道门?是否意味着天意要阻隔这种进入?是否意味着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思?

道教和藏传佛教对此有精深的理论研究和实证体验。藏密修行中,以梵穴为囟门。藏密大乘功认为顶轮(中脉的上端)是以百会穴为中心,旁及后脑与前额的包括许多穴位在内的轮状区。武当松溪派内丹术以打开囟会、前顶、百会、后顶为开顶。头顶的修为十分关键,许多宗教中,凡有成就者头上都有光轮(光环),这个光来自囟门(顶)之丁火。

头顶的修为或许能够通达思,但却不是今天的我能够做到的,但汉字思已经明确告诉我们,思是进入与守护。我感兴趣,海德格尔是以什么方式踏上思的路?条条道路通罗马,林中小路不会只有一条。

海德格尔说:惟待我们喜欢那个本身有待思虑的东西时,我们才能够思想。为了进入这种思想之中,就我们这方面来说,我们就必须学习思想。

什么是学习呢?我们从出生以来不都在学习吗?我们还能不知道什么是学习?海德格尔说:人学习,是使他的有所为和无所为与那个向来从本质上被允诺给他的东西相适应。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恰恰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不会学习了。海德格尔说:我们学习思想,我们的做法就是去关注有待思虑的东西。一切可思虑之物给予我们的思想。

可思虑之物是什么?我们不是思绪万千吗?但仔细一想,许多时候,其实我们并不知道自己思虑在什么东西。也许我们早已是行动过多而思想过少,忙忙碌碌的生活还能有多少时间留给思想,似乎为生存的忙碌要比思想来得重要得多。也许我们兴趣过于广泛,生活的节奏加快,生活的内容丰富,信息瞬间的更替,都使得兴趣难以持久。也许我们更经常地是让自己处于无思状态,人云亦云,呼应跟从,不担责任不需要思想。

可思虑的东西乃是给予思想的东西。它从自身而来呼唤我们,要我们朝向它,而且有所运思地朝向它。可思虑的东西给予我们去思想,它给予自身具有的东西。它具有它本身之所是。

这是一种互动的状态:我们关注可思虑的东西,可思虑的东西给予思想,思想呼唤我们,我们有所运思地朝它,我们去思想。如果我们尚未做好准备,没有足够的热情,没有开启迎接它的门,没有在它进入时用心守护,那么,那个有待思想的东西便会扭身而去,隐匿自身。这真是妙不可言!我已经知道它还在那里,我们彼此守候。

什么叫思想?什么叫游泳?只消我们跳进河里,这一跳就会告诉我们什么叫游泳。这样我们才能了解到,进行游泳必须依据的要素,思想赖以进行的要素。所以,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等待,随时准备着。通过这样一种等待,我们就已经有所运思地踏上了一条通往有待思想者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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