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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的桃源和实际存在过的辋川︱传统经典新解

 新用户7065zNVX 2022-03-13

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知道东晋陶渊明的世外桃源,也都知道那个“桃花源”是并不存在的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很少有人知道,唐代诗人王维的“辋川别业”,才是实实在在的人间仙境,是明明确确存在过的隐居秘境。辋川在陕西蓝田西南,离蓝田八里。川的入口处为两山之峡,山路狭隘险峻。过了川口则豁然开朗,一望无际,多是栽种桑麻的肥饶之地,川野相望,景色奇美。

多数学者考证认为,“辋川别业”是王维在前代文人宋之问辋川山庄的基础上营建的一处私家园林。然而,从《辋川集》中描写的辋川居所与自然山水环境的关系来看,辋川居所在空间结构上更接近于独立型民居,说白了就是“草堂精舍”。

也就是说,“辋川别业”根本就不是什么园林建筑群,完全是一些普通的、零散的民居建筑,虽有一两栋主楼正堂,更多的则是木屋瓦房和茅檐泥舍,简约唐风,生态环保。只不过,作为诗人兼画家的王维进行了精心的景观布局和建筑营造,赋予了士大夫的理想精神和审美情趣,赋予了高远的诗情与悠远的画意,使得他所构造的一系列房屋和景观小品相映成趣,和谐交织,散发出神奇的美学光华和诗性力量。此外,王维诗画中所描绘的“辋川别业”显然进行了借景,把周边的山水大环境,把终南山的公共空间,也收取在诗画作品中,成为他辋川山水诗画的一部分,成为“辋川别业”的一部分,让人误以为那些成片的林田都是他的“山头”。其实,那是他心里的世界,一个没有边界、格局阔大的审美世界。没有四面而起的高墙和庭院深深的院落,王维的“别业”听起来非常庞大,仿佛整个山川都是他的。他给这些景点一一命名,每一处景点的名称都美得令人神往,有华子冈、欹湖、竹里馆、柳浪、茱萸沜、辛夷坞等十几个。“辋川别业”的建筑和景点投入了自然的怀抱,纳入了自然的体系,不仅融合在白云、青山、绿水的自然环境之中,与自然风物结成了和谐的艺术整体,而且“辋川别业”与周围的其它村庄也和谐地融为一体。

公元744年(唐天宝三年)腊月末,王维居住在“辋川别业”颇有孤独之感,便写了一封信给裴迪。裴迪是王维中年以后最亲近的好友。裴迪历史留名并不突出,《唐才子传》中没有单独为他作传,《全唐诗》里也只作简略介绍 “裴迪,关中人。初与王维、崔兴宗隐居终南山,日以诗唱和”,但是裴迪的才华高远,学问高深,文采优美,心性醇厚,德才丝毫不逊色于同时代唐朝诗人。半官半隐的王维,在公务之暇,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书信,约请裴迪明年春天来这里与他同游。这封信就是著名的《山中与裴秀才迪书》。

《山中与裴秀才迪书》开篇云:“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这封信,就是在说服裴迪前来山中隐居。王维先写 “景气和畅”,描绘了白日山景柔和谐美的景色,但还不是“深趣”所在,至后文的寒山野火,深巷犬吠以及村墟的夜舂,山寺的疏钟,辋川山中的“深趣”才逐一显现。王维把隐居生活渲染得如此美妙,裴迪读之,欣然前往。公元745年(唐天宝四年)春,长安城,一个温和的午后,秀才裴迪送走进城贩卖药材的蓝田辋川药农,回到书房,拿起药农捎来的《山中与裴迪秀才书》,静静地读着。他厌倦了长安城名缰利索的虚浮生计,抑制不住对山居诗性生活的向往,立即收拾行囊启程上路。

根据《旧唐书》本传云:“得宋之问蓝田别墅,在辋口,辋水周于舍下, 别涨竹洲花坞。与道友裴廸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在辋川的日子,王维和裴廸,不仅诗酒酬唱,共研诗技,山水悠游,乐山林之所居而相投,更在于他们是佛门同道,还在一起精研佛理。王维把这一时期的诗作专门编成《辋川集》,可见其意义和价值非同寻常。

《辋川集》中的作品,是天宝年间王维与道友裴迪在辋川写下的唱和组诗,王、裴作品各20 首。《全唐诗》卷一二八王维诗中有《辋川集并序》云:“余别业在辋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宫槐陌、茱萸沜、临湖亭、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南垞、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与裴迪闲暇各赋绝句云。” 这组山水绝句被后人看作是意境艺术的极致。辋川期间的这些诗作,是王维山水诗的巅峰,也是中国盛唐山水诗作的巅峰之作。这些诗以其别致的形式、浑然天成的意境流传千载。王维在这段亦官亦隐、避世修身的生活中,既享受了隐逸生活的快乐,又淡化了出世的遗憾,艺术和佛学修为日益精淳,一个山水诗画的巅峰就此在辋川拔地而起。

于是,辋川的日子全都是好日子。他自己写辋川,画辋川。他在辋川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他在辋川看: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他在辋川做: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他在辋川行:悠然远山暮,独向白云归。他在辋川听: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他在辋川歌: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先看王维辋川诗系列的构图之美。王维把“经营位置”的绘画技巧运用到诗歌创作中,特别注意描绘景物之间的位置安排、关联布局,使诗歌所呈现的画面具有一种构图美。这首《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最为典型:“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前六句分成三层,移步换景地展现了隐居环境,寒山、秋水为居处的大环境;“倚杖”二句叙写自己;“渡头”“墟里”,则是村里村外;末二句回应题目,关合裴迪和自己。全诗自然流转,而气象又极其广阔,所写三个处所全用暗转,游目骋怀,很像山水画中的散点透视,故显得自然流转,又采用平远眺望,因而气象辽阔。

接着看王维辋川诗系列的色彩之美。“由诗入画”的王维在他的诗画中,前无古人地创造了“青山白水”的色彩之美。《老子》有“道之出言,淡兮其无味”之句,反映在视觉色彩上即以青、白两色搭配,以达到清淡平静的效果,不致使人产生大喜大悲等过于激动的心理感受。白和青绿是最具代表性的母色,成为王维诗画最偏爱也最典型的色彩。王维在《辋川集》中,大量使用了这两种色彩: “檀栾映空曲,青翠漾涟漪”( 《斤竹岭》);“ 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 《欹湖》)。翠竹、青山、白云、浅滩、绿蒲,正是运用的青与白这两种颜色。

再看王维辋川诗集的光影之美。除了着色的玄虚淡雅以外,《辋川集》中的诗歌还体现出王维对光线明暗强弱的敏锐感受和准确把握:“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 《木兰柴》) ;“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 《白石滩》);“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逶迤南川水,明灭青林端”(《北垞》) 。《木兰柴》中时而分明、时而隐晦的交相辉映,《白石滩》中隐隐绰绰、似有似无的皎皎月光,《鹿柴》中变化莫测、神化无迹的光移影动,《北垞》中明明灭灭、虚实相生的光线变化,每一幅图景都经光与影的精心调配,形成极具中国山水意境的阴阳相生、飘渺朦胧的艺术效应。

更为关键的是,毫无疑问, 中年以后的王维身上, 佛家的光环是最为明亮的。不破执妄, 难以言空。有着厚重佛学修为的王维深谙这一点。人世的一切“境界”,只是由于贪求才生起“妄念”。所以他主张任运随缘,而不主张向佛求福佑,也不希望如孔夫子理想的那样“求仁得仁”。他企图用知识分子的“识心见性“的顿悟,来摆脱自身与现实社会的一切矛盾。因此,佛教深深地影响了王维的人生态度及文学创作,特别是在他描写终南山的诗作中。辋川诗集中,描绘了一个“去执“的”物我大空“的意象。一切都是冷寂清空的。王维想表达的是对生老病死及宦海沉浮一切看空的淡然心态。在王维的笔下,终南山蒙上了一层理想的色彩,正是终南山的清风、白云、红莲、竹林,被王维清雅的画笔描上了一层“万物皆空”的色彩。

在盛唐转向中唐的落日余晖中,禅学的思想精义在王维身上充分彰显出来。《辋川集》是最能体现王维诗歌“以禅入诗”特色的代表作之一。其中的《辛夷坞》、《鹿柴》《竹里馆》和王维的另一首五绝《鸟鸣涧》,目前已成为讨论王维“以禅入诗”的重要依据。《辋川集》的大部分诗里,王维都营造了一种“物我俱忘”的大空境界。《孟城坳》不用禅语,却自含禅理,以眼前实景之辞引带出自己对“色空寂灭”思想的了悟,讲的是佛教“诸行无常”的法理。《华子冈》与《木兰柴》中的飞鸟是许多佛经中的一个譬喻,飞鸟的迅速消失使人联想到世界万物的“虚空寂灭”。《文杏馆》中除飞鸟外还在末尾处“去作人间雨”,一句话隐藏了佛家常用的法雨譬喻。现代美学大师宗白华先生说:“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

从东方哲学上看, “空性”是人心获得自由的根本来源。有了“空性”,诗歌就有“留白”,绘画就有“留白”,生命就有“留白”。整天用欲望和事务,把“自我”填得满满实实的人,是没有“留白”的,也就没有“觉悟”的余地。所以,人一定要有“空性”, 在这个意义上说,“空性”是“佛性”的本源。心空则一切皆空, 对一切诸相洞明了然。因为有“空性”,就能细致地体察到别人无法领悟的感受。

在王维的《辋川集》中,夕阳斜照下的青苔,山岚雾气中色彩斑驳的秋叶, 幽暗小径上的落叶。这些, 在很多人眼中,应是不值一书的。熏沐着禅学那份适意的王维却不会错过任何一刹那,他敏锐地捕捉到它们,将它们赋予诗意的美,与个人的心性融为一体。“返景入深林, 复照青苔上”( 《鹿柴》)。一线斜阳下的幽冷青苔,沐浴着光线中的暖意,透出别样的柔和。“彩翠时分明, 夕岚无处所”( 《木兰柴》), 则自有一种流光溢彩却时隐时现的朦胧美,有如雾花水月,亦真亦幻。隐居辋川,王维是要在禅学的“ 空”与“ 静”中寻求那份生命的“留白”,获得身心的洗然。能够与朋友乐居山林,滤去世俗中的欺瞒与伪饰, 自有一种根尘并去,云淡风清的自适和怡然,这是王维《辋川集》的自由心态。他把禅意与诗情巧融妙契, 以期在吟山咏水时,消解心中的苦闷,自享那无尽的禅悦、禅趣。

这样,中国山水诗在《辋川集》那里,达到了艺术上的高峰,这是《辋川集》的里程碑意义。王维写山水,是师承陶渊明、谢灵运创作的文脉。他能取其精义又有所突破,开创出一个新的时代,这并不是历史的偶然。王维将中国山水诗推向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在王维的生花妙笔下, 情与景不再生硬堆砌,各说各话,也不再是简单的托物言志或借景喻理,而是情与景巧妙的交融契合,追求兴象玲珑的意境。“景”不仅是客体,“景“本身就是主体。即情即景,情景不二。是啊,既然“我执”被去除了,“我”没有了,“景”就自然同时成为主体和客体。

日本著名学者入谷仙介在其《王维研究》中写道:“《辋川集》的目的,是把辋川构建成一个与世隔绝的理想世界。”辋川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代号,和虚构的桃源一样,实存过的辋川,承载着禅、诗、画与人生的和谐。辋川这片乐土,不仅是王维生命的留白及精神的田园,也成为后世无数人对禅意生活的向往。

杭州也有一个“辋川山庄”——百花谷

http://www./2019-06/11/content_7046472.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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