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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任科学?给个理由先

 timtxu 2022-03-13

作者 | 刘永谋


《为什么信任科学:反智主义、怀疑论及文化多样性》一书缘起于女性主义学者奥雷斯克斯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讲座的演讲稿,写得通俗明白,给出科学可以信任的理由也不复杂,对科学问题感兴趣的普通读者均可轻松阅读。

奥雷斯克斯回顾了科学得到社会信任的历史。在她看来,18世纪科学权威主要源于“科学人”,即很多科学家在社会上很有权威是科学被信任的原因。

19世纪中叶以来,由于孔德实证主义的流行,独特的科学方法被视为科学权威的根源。而20世纪中叶以来,由于科学哲学和科学史的发展,尤其是另类科学哲学对科学方法优越论的批判,大家对科学的信任发生动摇。因此,我们需要新的信任科学的理由。

奥雷斯克斯提出了所谓“社会知识论”的新辩护,即科学的社会性是科学值得信任的原因,而不是如多数人所认为的是不值得信任的原因。在西方颇为流行的科学知识社会学(SSK)认为,科学知识生产过程是社会建构的,各种社会因素渗透其中,所以科学知识并非科学家所宣称的客观知识,而是被社会利益“污染”的主观知识。

显然,奥雷斯克斯不愿放弃社会建构的立场,又不想站在科学的对立面,试图给出“两边讨好”的辩护理由。

她的办法是改变理解“社会性”的侧重点:SSK的“社会性”主要是利益,而她所列举的“社会性”是科学共同体内部承认某个科学结论、某个科学家专业水平所采取的程序性机制,比如同行评议、终身教职遴选等。

“我们所认定的'科学’大部分是社会实践和裁决程序,它们旨在确保审查和纠正过程足够强有力(至少是提高其概率),从而产出经验上可靠的结果。” 因此,“科学的社会属性构成了它通往客观性的基础,也构成了我们可以相信科学的依据。”书中这样写道。

进而,通过分析所谓“科学自身误入歧途”的例子,奥雷斯克斯得出生产可靠知识的5个重要的社会性方面。

1.共识,即科学家达成的共识知识是可靠的,而科学共同体存在分歧是常态;

2.方法,即对各种不同方法获得知识给予同等尊重,不能一种方法独大;

3.证据,即证据要充分,不能没有证据或用很少的证据做结论;

4.价值观,即价值观可以指导科学活动,而价值观是多样的,因而科学应该是多样性的,包括她极力赞扬的女性主义价值观;

5.谦逊,即科学家要谦逊,不要把自己信奉的东西当作教条。

应该说,科学与信任的关系非常复杂。奥雷斯克斯对科学史非常熟悉,但对科学进行哲学分析的能力差强人意。

上述5个方面均属于科学家的价值观或社会规范方面的问题,对科学建制的发展有利,但并不能保证科学知识的客观性。

奥雷斯克斯错误地认为,社会性审查和纠正能产生经验可靠的结论。科学共同体内部的社会性程序能给某个结论以承认,但并不能保证它经验上可靠,经验性必须依靠观察、实验等科学方法来检验。总之,奥雷斯克斯混淆了经验性和社会性两个概念。


奥雷斯克斯不放弃社会建构的立场,似乎想既说服SSK的支持者信任科学,又说服支持科学的人接受SSK。

但是,SSK的支持者应该不会同意奥雷斯克斯对社会性的片面理解,因为SSK的主旨就是要用建构主义主张否定科学权威,不会同意他们的研究是在为科学辩护的“奇怪”主张。

而观察、实验和可检验性是科学支持者的“底线”,他们也不会同意奥雷斯克斯用社会性来保证经验性的想法。

即使“社会性”等于同行评议、终身教职遴选等科学共同体内部程序性机制,社会性也不一定是“通向客观性”,被异化的同行评议、终身教职遴选不仅不会导致客观审核,相反是摧毁客观性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奥雷斯克斯讨论的并非公众对科学的信任问题,而是建构主义者对科学的信任问题。这两个问题是不同的,讨论的进路也是不同的,而公众信任科学问题才是有价值的。

奥雷斯克斯对“科学自身误入歧途”案例的解释也不能让人信服。

以她对“有限能量理论”的分析为例。1873年,克拉克提出,人体同样要遵守能量守恒,女人生孩子能量消耗巨大,如果接受高耗能的高等教育肯定会损伤生育能力,因此女人不应该接受高等教育。

对此,奥雷斯克斯的分析是,克拉克的理论在科学共同体内部没有达成共识,因而是不可靠的,不值得信任。

按照传统观点,有限能量理论根本不是科学结论,而是被歧视女性的社会成见“污染”而成的伪科学。从科学上说,能量守恒适用于封闭系统,而人是与环境交换物质和能量的开放系统。

所以,克拉克的观点从科学性上就是错误的,不是因为没有形成共识不可靠。即令科学共同体对有限能量理论达成了共识,它仍然是错误的。但按照奥雷斯克斯的观点,它就是可靠的。

总之,传统观点认为有限能量理论恰恰是社会性“污染”经验性的结果,她却认为是社会性共识没有得到重视的结果。

信任与可靠、应该被信任与实际被信任、科学共同体接受与社会公众接受、科学的认识规范与社会规范,都是有差别的概念。显然作者没有细分的这些差别,是她为科学辩护可以提升的最重要方面。

无论如何,奥雷斯克斯提出了一个好问题:为什么信任科学。这是“科学大战”(Science Wars)之后,很多西方知识分子费心思考和努力的大问题。

20世纪70年代以来,以科学知识社会学为代表的反科学主义思潮在西方日益流行,到90年代基本上占据各大高校的讲堂。这引起了科学界的强烈不满,于是爆发了科学大战。

支持和维护科学的科学家、正统科学哲学家组成“科学卫士”,而反对和攻击科学的后现代主义者、科学知识社会学家以及激进的女性主义者、生态主义者和后殖民主义者则构成科学反方。论战一直持续到21世纪初,对包括中国在内的国际学术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科学大战之后,越来越多的西方知识分子意识到,激进的反科学主义立场不可取,为科学辩护的声音越来越多,比如史蒂芬·平克著名的《当下的启蒙:为理性、科学、人文主义和进步辩护》。

2019年底新冠疫情暴发,很快全球性大流行。从某种意义上说,新冠疫情像是一场真实的社会压力测试,各个国家方方面面的国情均被放大、被彰显,置于疫情压力下接受检验。

一个出人意料的情况是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中,非常多的普通民众不信任科学和专家,拒绝戴口罩,抵制居家隔离,反对接种新冠疫苗。

我们的疑问是:为什么不信任科学呢?信任科学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吗?科学知识是客观性、真理性的知识;科学实践带来巨大的社会福祉。

所以,不信任科学是反常的,值得研究,比如将之归因为反科学思潮、宗教原教旨主义的盛行、好莱坞敌托邦科幻文艺的渲染、个人主义传统与科学权威相冲突等。

西方国家的一些人的疑问则是为什么要信任科学呢?在他们看来科学不值得信任,因为科学知识是社会建构的,尤其被利益因素左右;科学实践导致巨大的负面效应;有的科学家成为权力和资本的帮凶。

所以,信任科学是反常的,值得研究,比如将之归因为近代以来唯科学主义的盛行、政府与科学界共谋主导的长期正面科普宣传等。

显然,不同国情导致不同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不同科学观的信奉者可以互为“明镜”,来审视自身的状况和问题。

毫无疑问,当代科技在战胜疫情中不可替代的作用,为科技的价值做了最直接、最有力的辩护。经过新冠疫情的洗礼,各国民众会对科技价值问题有新的想法。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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