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孙觉非 2022年3月1号,B站 up主“马识图”老师上传了北京京剧院武戏展演新闻发布会的片段,院长刘侗发言的时候读了一段文字,是李孟嘉提交的关于恢复京剧关公戏的计划。计划中列出了31出关公戏,几乎囊括了关公从出世到归天的全部情节。这个计划的工作量不用想也知道是非常庞大的,但可喜的是,计划已经走上了按部就班发展的路,而且看到了很令人振奋的成效。从前年恢复《封金挑袍》,去年连上《古城会·训弟》一起演出开始,每场演出都非常令人振奋。此次推出新恢复的《忠义千秋》,又是一个大手笔。 《忠义千秋》,其实是将几出或者几折关公戏连在一起之后冠名。这几折通常是取自关公暂时栖身曹营时候的剧目,此时发生的很多故事是塑造关公形象的重点情节,只是单演的话体量又相对简短,故连在一起成为一晚上大戏,内容丰富,气象万千。王金璐先生曾贴演此剧,以《屯土山》《赐袍赠马》《斩颜良》三出相连缀,李金声先生则从《赐袍赠马》开,带《斩颜良》《诛文丑》,合称《曹营十二年》。李孟嘉此次是《屯土山》《赐袍赠马》《斩颜良》《诛文丑》四折连演,内容更为充实,当然难度也随之更大。 头场曹操发点,照例先有八将起霸。“曹八将”已是戏台上约定俗成的了,不过这次没有如典韦那样需要单独“卖”一下的,故而不论全霸半霸,都是两边分上一正一反双人起霸。前面这三出单演的话,曹操都有打引子坐帐,连起来演,只保留一次就够了。只是因为后面要接《白马坡》,所以把八将的阵容稍作调整,《屯土山》的李典乐进改成宋宪魏续了,和后面《白马坡》统一。 提到靠将了,顺便说一句,个人认为台上戴翎子狐尾的最好还是成对儿,如果不是八将都戴,那或者两员将戴,或者四员将戴,两侧对称,别出单儿。这次许褚徐晃曹仁戴了翎尾,夏侯惇没戴,不知是不是为了避免削头时候伤着翎子,但后面和关公开打的时候,亮住的时候似乎还是下意识地亮了个掏翎子的动作。未来如果可能的话,还是两侧保持对称好一些。 曹操夺了徐州小沛,命徐州降兵去下邳作为内应,到时候里应外合,以擒关公。大丈夫光风霁月,总是难以提防宵小生变于肘腋之间。失下邳如是,最后走麦城亦如是。 此时刘备一方声势尚微,故而关公头场坐帐,只上一堂月华旗,后面和曹兵对阵,对面八靠将四上手,四月华旗就显得单薄了,正好也和此时曹刘之间的力量对比相符。堂桌后面不摆大帐,大帐的气派给曹操留着,这是讲究分寸的细微处,不在配置上随意“拔份儿”而有悖戏情。打虎头引子,念定场诗,闻听大哥三弟下落不明,曹操来犯下邳,敌兵已到眼前,不及追寻兄弟下落,只有先出城决战。此时尚未得赤兔,故而马童也不走什么翻扑,很干脆的一个上马,带马下场,“关”字座纛旗随后。 关公的开打没有太花俏的东西,看的都是工架和神气,全是内劲儿。这出里面已经算是打得相对多的:和曹八将一扯两扯,跟夏侯惇一个过合儿,挡下其他曹将,回来再跟夏侯惇一过合,“上下左右”四下,盖刀攥接腰封,打夏侯惇前后封头,打腰封转身一个削头,夏侯惇败下。再上来的就是一过合儿,转身幺二三,挑起来打前封头,再一挑一削头。接着就是“串肚”起“蛇褪皮”,拨拉曹将“倒脱靴”下,夏侯惇上来,老爷再一个大刀剜萝卜转身削头。都是很精炼大方的东西,妙在这几下削头,都是青龙刀平贴着靠旗杆儿过去,孟嘉兄心里有谱儿,手上有准头儿,和几位助演配合默契,才能出来这种效果。见文丑时候经典的三削头亦然,后面再说。 这边厢关公和曹将大战,那边厢曹操已先得下邳。夏侯惇再上,关公追上,后面许褚赶来,一个小三股档,夏侯和许褚压住关公的刀,仨人转120度,关公从里面转到台口,往上场门一欺,然后三人一串蹉步回来,其他曹将跟着上来,跟关公一过合儿,关公到小边儿,曹将到大边儿,两下对峙,再一过合儿,关公到大边,转身架住,曹将往大边压一次,关公往小边顶回去,推开,【四击头】里起大刀花,左手背后戳刀右手推髯。此时已是被逼上土山,故而在台上虽站平地,一望两望却都是居高临下的劲儿。不用桌子表示土山,是扩展了表演的空间,和张辽约三事的时候,可以在台口设座。若在大边摆桌子,约三事的表演区域对观众而言就显得距离太远了。此处全是念白,还是应该“打坐向前”,离观众近一些。 “若知某大哥音信,不管千里万里,水火之中,立功便行”,关公三约,以这一约最为振聋发聩,故而从话白的节奏和身段的配合,力度都更明显。孟嘉兄这三约的话白很震撼。魏伯阳的张辽,念白中规中矩,再磨一磨,应该有发挥更精彩的潜质。 张辽回报曹操之后,关公有一场见皇嫂的戏。这场戏虽然小,但是个很重要的交代,“此事重大,弟不敢做主,特来禀知二位嫂嫂”,大哥不在面前,奉嫂如兄,诸事哪怕已经提了方案,也必须经嫂嫂批准。“请嫂嫂收拾行囊,同进许昌”,已然语带哭音:关公自己也觉前途未卜,大哥三弟下落不明,真的不知来日是否还能有相见之期。目前只能为一个或许已经渺茫的希望,暂留有为之身。所以进曹营之后和曹操的第一番对话,曹操出言试探“唯恐刘使君已不在人世了”,关公立时脸上变色,他所抱着的这个希望,是不允许有任何人质疑乃至用言语诋毁的。 初得赤兔之趟马,大约李金声先生限于健康条件,稍微降低一些难度,带马上来之后,马童有一段刷马的表演,关公下场脱蟒,穿靠上来趟马。王金璐先生则是直接穿蟒趟马,走单腿颠步,正着亮一腿,再亮一旁腿。穿蟒本就相对“累赘”,手上有水袖容易跟着马鞭裹乱已不必说,蟒袍下摆是把人围起来的,加之里面有个示意曹操所赠锦袍的衬褶子,再往里还有箭衣腿子和下甲……四层障碍,穿蟒趟马之难可想而知。孟嘉兄却更要足尺加三,这个趟马可谓是浓墨重彩:【急急风】捋马背,【四击头】里,认镫,转身跨腿马鞭打靴底儿,抱马鞭,右脚踩底锣,末锣旁吸左腿亮住。李伟的马童,一个单提,横叉落地,接一个转身纵叉,起来勒住马头,跟关公对脸亮住。这一个【四击头】已然获得一片肥彩。可接下来有更绝的,【急急风】里,孟嘉兄控左腿侧抬,左脚高过肩膀,右脚立地。然后左旁腿一抬一落,缓起缓放,可见全在控制之内,绝无凭借惯性用“冲劲儿”把腿带上去的动作。右脚同时立地做云步,往大边里侧平移。单腿云步走几下不难,走这一排就难了,要走这一排而脚下平稳,绝无多余的颠颤,就是难上加难。孟嘉兄擅演《小商河》,杨再兴右手抱马鞭,左手握枪,左腿旁吸,右脚立地云步的技巧,于他已属寻常,而旁人观之就惊叹不已。如今再加上控腿,这一手真的是引爆全场。唯功底深厚,技巧娴熟,才能如此“炫技”而不刻意,仍然一派威严肃穆。打马下场,再上来的【水底鱼】,三下马鞭打靴底,接一个小圆场回来,力度层次分明而节奏流畅。这个趟马可称是当晚演出的一大“爆点”。 关公赞马,也是四句锦绣文章。曹操见关公爱马,双手一击,下定决心将马赠给关公。孟嘉兄此处的表演可圈可点,韩巨明先生的曹操配合节奏也极为精妙。关公听说曹操要赠赤兔,一个冷锤,“八”上双袖朝外一掸,盖上曹操手腕,握住曹操双手,“仓”上一长身,犹恐曹操反悔,来一下敲钉转脚,口称“丞相”,叫应了曹操,问他“此话当真?果然?”这两句的节奏都很稳,似乎还给曹操留了反悔的时间,得到肯定回答“焉有假意”之后,放下了心,紧接着就“受我一拜”跪在尘埃。此处先稳住节奏,突然加快,实在是匠心微妙。曹操甚感奇怪,甚至微有些责备“二将军岂非轻人而重畜耳?”关公坦然道出实情“此马有千里脚程,若知某大哥音信”,曹操听见这一句,脸色大变,再听见关公说“乘此马一日可得相见,叫某怎得不谢”,手上的动作,显出了满怀的无奈与后悔。关公一喜,曹操一悔,传神入微。座中不乏识者动情,自然报以一片彩声。 这场演出之前两天,原定饰演颜良的于帅在演出过程中受了重伤,王博文临时救场演颜良。王博文曾在上海陪李玉声先生演颜良,但当天的扮相大体是按照海派路子来的,揉脸穿改良靠。这回陪孟嘉兄出演,则全按京派风格,勾脸扎硬靠了。大概两个风格的颜良都来过的,就是王博文这么一位了吧。虽是“救火”,但整体表现还是很有俏头的,带着自矜连斩二将又伤徐晃的傲慢,很放份儿,而且在节奏的把控上很有心,“颜良今日如虎啸”,唱得慢,但刀花串腕儿耍得快,更显得利落。对许褚的时候也有这手,“某要拿曹操”时拖腔儿唱得很款式,忽然大刀奔着许褚就过来了,气势极狠。 关公再上场,有一段西皮导板、原板转快板的唱腔,闷帘儿唱导板,出场后第一个相儿亮在九龙口,然后往前到大边台口,勒马回来,到台中间,右手勒马,左手握马童手腕,左脚蹬在马童腿上亮住唱一句,唱罢起慢长锤,月华旗走龙摆尾挖门,然后起一个夺头,末三下”大、大、仓“转身抱马鞭,搂髯亮相,然后在扯四门里唱原板。听这一段唱感觉孟嘉兄的嗓音较先前又润泽了些。年初和世声先生聊微信时听怹提起“孟嘉现在主要是学戏、背戏、拉戏练功,吊嗓子”,果然功不唐捐。 山头观阵,前面一大片表演区域都归了颜良,又是斩将又是骂阵的,想把注意力从颜良身上领回来,则关公的念白和身段都要相应地提升力度。孟嘉兄此处的处理更接近李金声先生,“某观河北人马,犹如土鸡瓦犬耳”,“某观颜良,如插标卖首”,中间不切断加锣鼓,只是“如”字后面调门儿逐字上升,并长身凝神,外放凝重之威。这也是演关公戏最为难的地方,不能有幅度太大或者棱角太明显的东西,否则显得毛躁。但又时时不能卸劲儿,全在内里含着,有放有收,全要控制着。而且甚至要控制到每一块面部肌肉。前晚看孟嘉兄散戏后和世声先生的合影,妆还没卸,脸部表情很松弛,带着一种和煦的微笑,可台上的每个瞬间,却始终都是蚕眉入鬓凤眼生威,可知面部肌肉是在被控制着,也是始终处在控制之下的。 李世声先生和李孟嘉兄合影 斩颜良的铺垫虽然大,但斩的时候却只是那电光石火的一刀。只可惜颜良未能和后面文丑被诛时走的肘棒子合扇,是为一憾。 黄臣的文丑,一出场令人精神一振。世声先生说看黄臣的文丑能看得很振奋,诚哉斯言。他一举一动真的有那种接近于毛净的“楞”劲儿,莽莽苍苍地,很猛。颜良还有些稳重的成分在,只是傲慢,文丑的底色则纯纯是暴躁性急了。 袁绍坐帐,免了引子,把定场诗改成摇板和流水,也是巧妙地避免了雷同。谭筱羽的刘备,戏份略少,但三两句就把文丑说得犯了迷糊,也是妙趣横生。 曹操上奏天子,封关公汉寿亭侯,此后座纛旗上就可以有“汉寿亭侯”四个字了。文丑讨战,关公未必不知曹操用激将之计,但将计就计,立了功劳,来日辞曹就有话说。所以顺着曹操的话风,直接以“文丑小觑关某”为由请令出战。 文丑和曹将开打,归总领蛇褪皮,拨拉倒脱靴之后,场上摆三把椅子:正中间堂桌上一把,大边小边里侧各一把。【急急风】里,曹操先上中间的椅子,然后刘备袁绍两边抄过,分别上小边和大边的椅子,以表示这三位都在关注战场上的情况,老戏的调度,看似因陋就简,实际上有些意念还是很超前的。把不同空间的事情放到同一空间下,很像后来电影里“蒙太奇”的手法。 关公脱了蟒,只着箭衣和下甲上场。同样是一个大刀花戳刀推髯,孟嘉兄这次的大刀花要比屯土山之时走得更加迅疾,真是雷霆万钧的气魄。月华旗领二龙出水,关公和文丑见面,有一个非常经典的“三削头”,大刀花转身过来,一平削,变刀,和文丑位置交错的时候二削,挑起来“剜萝卜”转身,第三削。交代得清清楚楚,节奏却丝毫不拖。最后搂髯,横握刀往外“推”着亮,神威凛然。劈了文丑之后,亮一个双手握刀高举的相。关公不用下场花,但走圆场,横跨步和蹉步,仍有豹尾之效。大刀花转身戳刀,这次已经得胜,速度就偏稳健了。别看同样是背后戳刀的相,细处却绝不雷同,这一下最后不是常见的推髯,而是拈中绺亮相。 整场演出看下来,孟嘉兄的关戏已经有了从容不迫,收放自如的感觉,而且嗓音条件也在逐渐向好,这对他全面恢复关公戏的计划,更是一个利好消息。唯盼抓紧时间,能将所列出的这些剧目如数搬演。更盼来日有机会,将家传的其他经典武戏整理恢复,善莫大焉,功莫大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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