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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千古的姿势:面对大河

 黎荔专辑 2022-03-14

一个千古的姿势:面对大河

黎荔


从人文地理的角度考察,中国是一个自成整体的大陆。具有一面临海的大河大陆型的基本地貌,主要的文明地区地势低平,加以土壤肥沃雨水充沛,造成了特殊的近乎封闭的农耕社会。只有开始出走和冒险,才能打破农业的固定性与封闭性。但华夏文明向东进、向南进,都是茫茫太平洋无法横渡,向北是西伯利亚的万古冰原无法北进,向西南则是世界屋脊喜马拉雅无法翻越,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一直被喜马拉雅山脉﹑西伯利亚及太平洋这三大天然屏障相对隔绝。因相对而言的民众土寡,迫使人必须精耕细作;而这种精耕细作所造成的技艺与工具的完善,又反过来促使人更注意适应土地的生命周期,注重天人合一顺应自然,除非特殊情况,不会另行开辟屯垦之事。由此,千百年来,在中国大地上所建立起的自然经济社会,基本上就是一与外部世界关系松散甚至隔绝的区域性小社会。中华民族中原地区的文明几乎都可归因于封闭状态下的农业发展,由此造成的“重本抑末”的治世方规,还有在此基础上发展出的一整套家族宗法制度,都无不与之相密合与相适应。
 
在春夏秋冬圆形时间的往复循环中,在近乎凝滞的中国人的生命感觉中,一条滔滔奔流的大河,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去往了躬耕田陇的人们所不知道的远方,去往了比远方更远的地方——莽莽苍苍茫的天海之尽头。面对这样一条动荡的大河,中国人很容易兴起深沉的人生之慨叹:
 
从孔子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到杜甫《登高》里的名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从苏轼名篇《念奴娇·赤壁怀古》的“大河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到《三国演义》开篇词的“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今古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从流行一时的电视剧《上海滩》主题曲“浪奔浪流 /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 /淘尽了世间事 /混作滔滔一片潮流”,到当代诗人海子笔下的“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大河前横,滔滔东流,惊涛拍岸,一去不返,堪称一个雄浑苍茫的意象,引发中国人的苍凉感慨、一唱三叹,这种情绪是古今相通、代代延续的,是一种独有的属于中国人的情结。相比较而言,日本人就不可能有这种情结。因为日本是个岛国,古代日本人不知道陆地上有一望无际的原野,没见过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又从地平线上落下去,也不知道大地上还有滚滚而去、波涛汹涌的长江大河。岛国环境让日本文化无法创作出大江大河那样庞大的作品,以和歌、俳句为代表,日本文化具有简洁和短小的特性。山川地理,对一个民族文化的塑造,真的具有宿命般的意味。


 
对于中国人来说,面对大河,这是一个典型的人生惘然的场景。在中国的大地上,西部的山岳和东部的平原,使地面自西往东倾斜,以致所有河流,尤其是两条主要的大河,黄河和长江,都自西流向东。这两条河,一条粗犷阳刚,是儒家的摇篮,另一条丰盛而女性,是道家的滥觞,它们有同样的源头,流往同样的方向。这种巨大尺度上的自然规律性,使中国人觉得时间的秩序有一个来源,也指向一个目的地。面对大河,人所面对的正是时间与存在,是人存在的某种局限性,是对人生命意义的叩问。面对大河,看日夜不断、千古长流的河水,水流中挟带的石头和砂子,水面飘浮的腐烂草木,岸边散落的破碎船板,不能不使人想起一个倍感惆怅的名词——“历史”。看这大河的行色匆匆,正是由涓滴微尘般的每一个人所构成。所有的波浪和整个的河水都在激荡之中奔向目标,奔向许许多多的目标,要经由一代又一代的人眺望与守望,才能抵达的遥远目标。大江一发不可收,挟蓄积的巨大能量向前奔腾,转千弯,转千滩,翻腾的百千巨浪中,汇流着苦与乐的声音,善与恶的声音,哭与笑的声音,数以亿万计的声音交汇着,分不清欢笑悲忧,亦从未平复此中争斗……
 
自小我生活在一个面对大河的小城——广西梧州,这座岭南小城,依山而建,临江而筑,群岭来朝,山连五岭,众水来汇,通江达海。河流水面积约占梧州总面积10%。虽然只是小小分量的10%水域面积,这却是中国第三大河流——珠江流域的主干道,西江、浔江和桂江的三江交汇之地,两广地区的黄金水道,八桂大地80%左右的河流水量——大大小小700余条河奔腾汇聚于此,东出粤海、奔向大洋。形象的说,处在两广地区中心位置的梧州,是河流水量广西的总出口、广东的总入口,梧州自古拥有“水上门户”之誉。


生活于此,日常风景就是面对大江大河。梧州八景中最为奇观的是要数八景之首的鸳江春泛,即从北往南、绿带似的桂江与从西往东、宽荡的西江汇合后,桂江的清水与西江的浊流同时流动,一浊一清、一急一缓,泾渭分明,恰似戏水鸳鸯,相互依偎,难舍难分,俗称“鸳鸯江”,被宋代大诗人苏东坡盛誉为“鸳鸯秀水世无双”。面对一条碧绿的大江,面对一条浊黄的大河,面对两条河汇合之后的黄绿相间,在伴随了很长一段航道之后,它们才无分彼此融为一体的景象,你很难不把每一条河流看成一个鲜活的生命。它们有特定的品性,有独具的风貌,有自我的意志,有生命周期的起伏变化。如果再沿着这江河蜿蜒的躯体去考察,就会发现,水性跟人性一样,每一条河在这里狭窄,在那里较为湍急;这里缓慢,那里宽广;现在澄清、现在冷冽、现在迟缓、现在温暖……每一条河都蕴藏人类所有的特质,有时某种特质显出,有时则换上另一种特质。大词人辛弃疾曾有一个妙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我想,人类面对大河见证它的千回百转,而大河面对人类,也见证着人类社会的千回百转吧?大江东去,连千古风流人物也被大浪淘尽,更何况那些于天地中似蝼蚁千万的微末小民。大河庄严如故,静看人世变迁,岁月却浩荡绵邈,洗劫一场场盛衰,不动声色。
 
想起苏东坡被贬逐到黄州的时候,会见了他的老朋友陈慥。当时与陈慥同来赴会的,还有一位姓王的老者,据说也是年轻时被逐至黄州任官而在此致仕终老的,人称王长官、王先生而不名。东坡问王先生到黄州多久了,老者告以︰已经三十三年了。苏东坡遂赋满庭芳一阕,起句云︰三十三年,今谁存者?算只君与长江。我初读此句之时,曾悲恸欲泪,几不能自已,深感这个句子之残酷然而,从苏轼当年吟罢,又已经往事越千年,如今,当我们认真追问︰“今谁存者?”时候,答案却是︰“算只长江”。浩荡江流,千古人事,抚今追昔,千万人之行,早已浪沙淘尽。长江这个意象曾经一次次出现在苏东坡的诗句里,启迪他以旷达和超越的襟怀,关注历史与人生,当一个人面对天地宇宙之无穷尺度,一己之荣辱穷达复何足悲叹!
 
每条河流都有一个梦想:奔向大海。长江、黄河都奔向了大海,方式不一样。长江劈山开路,黄河迂回曲折,轨迹不一样,但都有一种水的精神。当代的中国人,在近百年走出封闭的历程中,从上个世纪90年代中后期,新的经济形势和生活方式出现,人们从原本狭小的生活半径里,突然进入江河湖海,对整个民族来说这是何等巨大的改变。如何在这种改变里重新归置自己与他人,大家可能都是既热血沸腾又彷徨无依的。
 
青山隐隐起伏,江流千里迢迢。在这个大江奔流的时代我们谁都没法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时刻准备着,以细小微粒的自主运动,汇时代的滚滚洪流之中。世界在急剧变化,以变应变是惟一方式——即使你不变,你面对的一切已经改变。大地倚在河岸,水声轻说变幻,这就是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可以叹大江东去,但无以阻挡浩荡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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