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陈惠民想不到的是,他刚下车,姐姐陈秀枝竟在路口等着他。陈秀枝说:“姐在等你呀。”说着就接过了弟弟背上的挎包。“走,去姐家。”往村东走进姐姐家,一进门,陈姐道:“惠民,你坐下听我说,你媳妇在家养汉子,村里都吵遍了,连我这脸上都发烧,出门没法见人哪。我也不是要挑你离婚,可她银菊做下这见不得人的事,还能怪咱?”惠民脸上挂不住,就说:“我不相信银菊是那号人……”陈姐夺过话茬说:“还把你念书的,死脑筋。你就不想想,以后你吃上供应粮了,还拖个农村油瓶咋过吗?”惠民反驳说:“那么多当干部的,老婆都在农村,日子不照样?”说着,站起来提起挎包要走。“姐,我回去了。”惠民走到村西,远远就望见银菊领着小泽黎在家门口玩耍。他心头一热迈大了脚步,又见泽黎摇摇晃晃往坡下走,嘴里叫着“爸爸,爸爸……”赶紧趋前将泽黎抱了起来。来到门口,银菊迎上来取了挎包,就说:“咋才回来。”银菊心里咯噔了一下,说:“快回家,饭都给你做好了。”银菊给惠民端上黄面、白面、土豆、白菜混合煮的和子饭,将泽黎安置到炕上玩,就对惠民说:“你是不是听到别人瞎编故事了?”银菊说:“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我帮玉民家洗衣服你是知道的,这两年没吃的,玉民也想帮衬咱家一些,结果被逮住了。人臭了,别人就往他身上泼脏水……”过年前后,惠民去了陈有庆大队长家,又去了几个同学家,唯独没有去邻居姚玉民家。偶尔在门口碰到玉民,也只是礼貌性地打个招呼,彼此各走各的。在这期间,他听到了关于银菊的一些风言风语,当然也有说银菊好的话。他的心中如有一个影子般飘忽不定,这影子抗拒着银菊,也对抗着自己,让他情绪低落,再涌不起对银菊的热情。过年后他和银菊带着泽黎一起去姐家,陈姐对银菊很冷淡,背过银菊时,悄悄对惠民说:“唾沫也能淹死人呀。不行就休了她。咱以后还怕找不下个好人家?”整个过年就在一个生冷的影子中度完了。假期结束了,惠民要去上学了。临行前,泽黎抱着他的脖子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他放下孩子说:“听妈妈话,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的。”但是他却食了言,不仅一学期没有回来,现在放暑假都半个月了还是没有回来。期间,惠民只给银菊写过两封信,大意都是照管好孩子之类的话,乏善可陈,更没有夫妻间那种应有的温度。银菊心里非常憋屈,可这种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事,又能给谁诉说?她给惠民回信,又是解释,又是保证,可惠民总是不冷不热,这让她心里难过得要死。唉,咱这是裤裆里抹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了。泽黎问她,爸爸啥时候回来呢?她含混地回答说,八月十五月儿圆,你爸就回来了。可是,就在中秋节的前一天,陈秀枝来家,说带泽黎一起过去吃月饼,将孩子带走了,晚上也没有送回来。第二天,银菊买了一斤月饼去陈姐家,要带泽黎回来。陈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说:“让娃跟上你,还能学好?我先管着吧。”母亲失去了管孩子的权利,银菊心里犹如风筝断了线,一下子显得飘荡无着。她本来想把泽黎抢回来,可是自己哪里是陈姐的对手,而大闹一场丢人的更是自己呀。她无奈地噙着泪跑回家,关住门大哭了一场。泪干了,她找出纸笔,将淤积心头的那些说不清、理还乱的愁情苦绪,道给了陈惠民:我们是从小的玩伴,可谓青梅竹马。十多年来,我将对你的好感变成了爱,又将爱变成了对你须臾不离的体贴。可我弄不明白,我一成不变的爱咋就暖不热你的心呢?生产队整玉民,把脏水泼到我头上,你说我能站在大街上逢人就解释吗?我是有口难辩呀。你清楚,咱们两家是近邻,姚叔又是残疾人,你在家时,我就帮他家洗衣服,你不在家了,我还帮他家洗衣服,难道这就不正常了吗?姚玉民是给咱家送过红薯,可我不知道他是偷生产队的。这年馑家家没吃的,孩子到了半夜还嚷嚷着要吃饭,可我拿啥给他做饭呢?玉民是看到我娘儿俩恓惶,也是感念咱帮过他家的恩情,总想报答吧。可这却成了我们“勾搭成奸”的罪证!三人成虎,人言可畏。我知道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只好没事不出门,连姚叔的死去安葬,我都没敢去帮忙,这多么不近人情啊。我相信你是爱我的,也不会信那些满天飞的谣传。凭借着你的爱,我忍辱负重地活着,心想着一定把泽黎培养成像你一样有出息的人。可是,我感觉你的爱像这越来越劲吹的秋风,在不断扫落我身上的叶子,扫掉我心头的希望。放暑假了,你只说学校要安排实习,现在中秋月儿圆,家家都团圆,你怎么着也该回一趟家呀,可你……尤其让我不能忍受的,是大姐竟把泽黎带了去,不让我管了。母子分离,这不是往我心头插刀吗?我不知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大姐的意思,这是要我的命啊!事已至此,心寒透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将来你毕业成为公家人了,希望你能找个好姑娘幸福生活。生活得好,就把我忘掉吧;有了烦心事,就到我坟头来诉说,我就是托梦也会帮你解脱的。泽黎交给你了,希望你把他培养成人,也算了了我的心愿。陈惠民一接到陈有庆打来的电报,立马就蒙了。他糊里糊涂收拾了一些东西就往车站赶,到了车站才知道票车早发走了。这可咋办?他提着包包就往城东回家的方向走,走到城外路口,看看天,日影已经偏西,心想,离商汤村二百多里,就是走到明天早上怕也到不了家呀。对了,通往河南的公路不是从舜垣过吗,咱等个车吧,啥车也行。他眼巴巴地朝公路的西边张望,砂石路面上,连个汽车影子也没有。他焦急地等待着,又将陈有庆打来的电报拿出来看,一行大字填在方格内,每个字都像一把匕首刺向自己的眼睛:银菊呀,你咋能做下这事呢?陈惠民眼里被刺出了泪。不管别人咋说你,我都保持沉默,就是大姐叫我离婚,我也坚决不离。暑假没回去,是跟同学去陕西了——这里边也有自己一点私心,我就是想避开咱商汤村的唾沫星子呀,等屎干不臭了,我也就毕业了,回去再对你好。可你咋就等不到了呢?泽黎还小,以后谁来养活……一阵马达声传来,将陈惠民的泪眼吸引了过去。呀,一辆车来了,得挡住它。他赶紧收起电报纸,抹了一把眼泪,一边向路中间走,一边招手,那辆嘎斯车不得不停下来。他紧跑几步,走到司机跟前说:“师傅师傅,你去哪里,我家里有急事了,撘你一路车吧。”司机从摇下的车玻璃里往外看,见他是个斯文人,就问:“你去哪里?”司机摸了摸脖子说:“哎呀。我去历山拉木材,到不了商汤呀,还差二十多里呢。”司机看了驾驶楼中另外两个人一眼,对陈惠民说:“那就坐上边吧。”“谢谢师傅。”陈惠民一边说着,一边就往后车厢上爬。陈惠民上了车,蹲下,车就开动了。风吹着惠民的分头,如一团黑色的火焰在撩动。一路颠簸,摇晃得他浑身就要散架了。可是惠民顾不得这些,他归心似箭,指望着能早点到家里。他眺望西边的夕阳,一个红红的大圆球在他眼里蹦跳,已经跳上了山头,正像山后逃去。陈惠民一看到了一个岔路口,朝北就是去历山的道了。他扑通跳下来,向师傅道了谢,汽车朝北拐了。他继续朝前走,约莫一个时辰,圆圆的月亮已经升起老高了,他回到了家里。陈有庆是本族一个远房叔叔,在家里料理丧事,一见惠民回来,劈头就说:“你看看,这弄得是啥事么!”惠民吊着脸,没有吭声,见炕上用被子盖着银菊,就扑过去,掀开被头,抱住银菊的头就哭,哭声震落了房梁上的尘土,震得一屋子人的心头发颤。陈有庆叫人拉起惠民,说:“起来咱说事吧。银菊临终给你写了遗书,你先看看。多好的一个媳妇,硬是被屈枉死了。”惠民接过遗书,坐到别人让开的椅子上,就着桌上的煤油灯看起来。那白纸蓝字仿佛是一洼水,灌进惠民的脑瓜,又从眼里流出来,两行热泪在灯光中闪出亮泽。突然,他哇的一声又哭开了,嘴里就说,“都是我不好呀,是我害了银菊……呜呜……”陈有庆说:“也不全关你,还有那些嚼舌妇。吃咸的没干的,尽他妈的搬弄是非!”陈秀枝带着泽黎过来了。惠民一见他姐就说:“你干的好事!”陈姐挑起眼角说:“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当他看见陈有庆时,硬生生将话憋了回去。惠民摸着儿子的头,无言以对,眼里的泪花却在翻腾了。泽黎说:“爸爸,我妈妈咋了?是睡着了吗?啥时候醒来呢?”惠民一把将儿子抱在怀里,呜呜哭起来。泽黎见爸爸哭,也跟着哭了,嘴里叫喊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安葬杨银菊的前一天,陈惠民亲手用毛笔将妻子留下的遗书抄录在三张白纸上,贴在了大门口,他要让人们知道,银菊是清白的,银菊是无辜的,银菊是被一些嚼舌妇的唾沫星子淹死的。他还为银菊编写了一副挽联:安葬的那天晚上,舜王乡突降暴雨,黄河咆哮,如一匹奔腾不羁的野马,冲上堤岸,冲毁了商汤南边一片民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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