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万合话

江南十里不同音，五里不同调。这是实情，至少在泰和是这样。

妻是河西三都人，第一次随我回河东万合。看见我与母亲对话，瞅着没人的时候问我：“你和妈妈吵什么？”

我惊讶地说：“没有啊！”她说：“看你们讲话就是在吵口样的。”

万合话多为降调，几无升调，语速较为急促，即使表示关切也像是在吵架。比如中国人见面的问候语“你吃饭了吗”，苏马栖（泰和苏溪马市栖龙）人便说得如唱歌般婉转动听：“哼恰里么饭？”费时两秒，声音是往上走的；万合话则不同：“哼能恰饭！”半秒时间，声音急剧下降，又陡又直。听话人好像被说话人拿把刀逼在墙角：你如果没吃饭今天就要砍死你。

（万合石虎塘航电枢纽）

不明就里的异乡人到了万合一定会内心忐忑，觉得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要不然为何竟至于人人讲话似乎咬牙切齿呢？怕是两股战战，几欲落荒而逃了。

这是万合话的一大特点。不过语音语调语速不能对应万合人的性格，万合人既不野蛮也不凶狠，有本人为证。

万合话的第二大特点越亲近的人话说得越粗。我的朋友戴元锦先生是苑前人（苑前讲话和万合很接近），在万合镇政府上班，对苑前话做过很好的总结，和万合大同小异。比如见面普通话通常的问候语是“你好，好久不见”，倘若两个相熟且亲近的万合人偶然遇到了，便这样对话：

“崽呀，哼丐扎告发子，杭指望哼死光朵！”（翻译成普通话应该是这样的文字：儿子，你这个叫花子，我以为你死掉了）

 （万合新建祠堂）

听者仿佛愿意做对方的儿子或者叫花子，不但没死，反而喜笑颜开，大声回答：“菜，哼到阎王滴，死得来切恰酒”（翻译成普通话应该是这样的文字：操，你到阎王哪里吗？走，去喝酒！）

万合话才有如此之妙，如果换成普通话来说，则两个人非大打一场不可，万合话则不会。非但不会，然后你看见他们两人竟然勾肩搭背，蜜里调油般地找馆子店去了。

对待自己的亲人，那更是粗俗得让人瞠目结舌。万合的娘婚人（妇人）骂自己的丈夫有一句经典话：“哼丐扎冇好死丐，令令有人死，权令冇死光哼！”（翻译成普通话这样说：你这个不得好死的，天天有人死，怎么不死掉你呢？）自然，丈夫并不因为妻子的诅咒而立马就死掉，过不了多久，这个不得好死的家伙就坐在桌边享受那个盼着自己死掉的妇人烫好的冬酒和炒好的小菜。万合女人话粗，但对自己的老公是很好的，万合的家庭也一般男人说了算。而且倘若别人对自己的老公说了这句话，她便要势若疯虎去找骂人的人拼命。

（万合航拍一景）

至于母亲骂儿子，那更是千奇百怪的语言下面无一不让你死。“短命种”常常是挂在嘴边的，还有更多极具想象力的词汇，比如“王釜整丐”（黄土埋的）“套匹拥丐”（草皮盖的）“jio头派丐”（锄头挑的，大意是死了用锄头一挑，找个地方掘个洞便埋了）“楼梯刚丐”（或者用楼梯抬出去埋了）等等诸如此类，总之是你必须死了，然后我就草草把你埋了。

奇怪的是母亲的这些话对我重复了千万遍，我居然还活到了四十八岁，估计还要活下去。可见骂是骂不死的，承受得了骂的孩子活得更长久。

而且这个四十八岁的儿子现在还要接受母亲语言中的巴不得你死掉：“哼丐扎jio头派丐，死又冇死，又切打麻将切朵！”（你这个该死的，死又不死，又到打麻将）

（非物质文化遗产华盖山舞狮）

儿子不以为忤，陪着笑脸，不敢反驳一句。但他心里知道，若自己真的死了，母亲是活不了多久的，现在他是娘的天，也是娘的地，是她的一切。如果两人必有一死，母亲肯定会义无反顾地选她自己。万合母亲和天下母亲一样，爱自己的子女远胜于爱她自己。

儿子皮糙脸皮厚，骂几句应该受得了。但女儿按道理就不好骂了，但你也常听见母亲骂女儿：“哼丐扎汤妇”（你这个娼妇），就着实难听了。不过父亲一般是骂不出口的，我虽然自幼生活在万合语境之下，女儿是不舍得骂的。幸好做母亲的骂归骂，但女儿也是身上肉，虽然在重男轻女的万合风气下熏陶日久，对外孙辈却是疼得不得了。我的外婆肯定也骂过母亲娼妇，但对我们这几个外孙好得不得了。

万合话的第三大特点是很多俚语往往与生殖器相关联或其他隐私部位联结起来。我才疏学浅，又缺乏深入，没有去调查研究其他地方的俚语，不知其他方言是不是这样，但万合话是精通的。可以列举出很多例子。

（万合新农村建设一角）

先说几个勉强能接受的。譬如万合话嘲笑一个人小气便会说：“挖屁眼吮手指。”若形容一个人精于算计便说：“真是屁股上吊算盘。”若用万合话说更是惟妙惟肖，难以文字表达。

比如说万合话戳屌某人不愿意帮忙，便会说：“你不要卵死！”

比如一个人很作，别人便会嘲笑：“你看他，卵许许样的。”

比如形容一个人走下坡路，便会说：“冷水洗卵，越洗越短，”

当然还有男性生殖器与女性生殖器一起混用的。比如形容一个人迁怒别人便会说：“人冇用怪B冇缝。”

还有形容某人不配合便说：“卵硬B吊价”……

（高速公路横亘万合）

唉，这些话说归说，但要诉诸文字真是有些斯文扫地。但它确实存在，既生动又形象，关键还很有理。

语言来源于生活。万合先民少受文字教育，所有语言来自生活，而性生活又时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所以方言里面有男性和女性的生殖器，估计也不独万合话吧。

最后要说的便是万合方言的多义性，也可以说是语言的一大特征，语言有限，而生活无限，不联系语境，你并不知道对方要表达啥。仅举一例说明之。

万合人的一句口头禅是“崽呀牯崽”。

同是“崽呀牯崽”，在赌场上，可以表示牌好牌不好，可以表示输多赢多。这场雨下得怎样，你听听就知道了：

“崽呀牯崽，落这么大的雨！”

“崽呀牯崽，落这么小的雨！”

 （万合鱼米之乡）

儿子可以对老子说“崽呀牯崽”。记得我的发小桂平有一次被他老子打，背景是桂平看到他的父亲抓了好多青蛙，对话情况如下（略有加工）：

桂平：崽呀牯崽，捉丐让多老狗！（哇，抓这么多青蛙！）

桂平爹：嗨呀，崽呀牯崽，你敢说杭是哼呢崽！（哎呀，胆大包天，你敢说我是你的崽）操起手中的竹子就抽。

桂平：崽呀牯崽，真打啊，猛走。（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还真打啊，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桂平爹：崽呀牯崽，哼不要走，哼今令要抽死你！（你这个叫花子，不要跑，我今天要抽死你）

桂平撒腿就跑，我们一帮发小在一旁哈哈大笑，一边摸着肚子说：崽呀牯崽，走得丐让快！（我操，桂平跑得这么快）

（万合镇百度地图）

………………

正如我的初中同学启洲先生说：万合方言粗，但理不粗，人更不粗。

确实，万合人淳朴善良，惟耕惟独，敬宗追远，崇拜祖先，比比皆是的祠堂就是明证。是非常本分的一个群体，不要说泰和，便是祖国的五湖四海，也出了不少人中龙凤，固守家园的，也在默默耕耘，为国家孕育培养新的万合人。

（石雕：万民以安，合力兴邦）

当然，时空在变，文明的通道在变，语言也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万合话也越来越文明了，这是好事。但也未必完全好，至少，文化的认同感少了。我的女儿，万合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地名，而不是一个她必须负责的地方，她会不会对人骄傲地说：我是万合人，万合是最好的地方？她老了，又将在哪里找到自己的精神归宿呢？

又有多少孩子像女儿一样，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又将归于何处？

但我还是有的，我生是万合人，死是万合鬼。这一辈子，只能给万合争光，不能给她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