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出“疯”戏味不同

常看戏，有两出“疯”戏印象极深，一出是尚派的《失子惊疯》，一出是梅派的《宇宙锋》。一出是真疯，一出是装疯，两种疯，缘由不同，表演自异。仔细揣摩，方能体味表演艺术的精髓。

《失子惊疯》是尚派的看家戏《乾坤福寿镜》的一折。也是唯一拍成电影旳尚派戏，剧中尚小云儿子女儿皆出演角色，很是珍贵！剧情讲得是明时颍州知府梅俊次妻胡氏怀孕十四月末生。妾徐氏乘机进谗，诬胡产妖，梅俊欲杀胡氏。丫环寿春闻知告以胡氏，胡逃出，途中于一破窑产子。不幸又遇巴山大盗金眼豹逼婚，胡氏将乾坤福寿镜遗子怀中，只身逃脱。子为镇守林鹤拾去，认为己子，起名林弼显。这一折的看点就是胡氏失子疯癫，四处奔走寻找。

《宇宙锋》是梅派代表作之一，剧情讲的是秦二世时，赵高、匡洪一殿为臣且是儿女亲家。赵高专权，匡洪不满。赵高遣人盗匡家所藏“宇宙锋”宝剑，后持剑行刺二世以嫁祸。二世震怒，抄斩匡门。匡洪子匡扶逃，其妻赵艳容回赵家独居。秦二世胡亥见艳容貌美，欲立为嫔妃。艳容既恨父亲诬陷匡家，又恨二世荒淫无道，断然拒绝。在使女哑奴（有剧为哑乳娘）的帮助下，赵艳容假装疯癫，以抗强暴。这出戏是众所周知的梅派高难度经典剧目，有人形容这是梅派研究生水平的戏，梅兰芳生前十分重视这出戏，一改再改。如其“修本”反二黄中的表演意境，独特的抽象写意手法，不但演员表演水平要高，观众欣赏理解也要有相当的水平才可呼应。梅大师讲：“我承认在我一生所唱的戏里边，《宇宙锋》是我功夫下得最深的一出”。

《失子惊疯》开场是胡氏在丫鬟寿春的保护下逃出梅府。走在中途, 忽然腹内疼痛不止, 想到可能即将分娩。主仆二人慌忙找到一座破瓦寒窑, 进内安身。在表演胡氏进窑动作时, 尚小云撩水袖, 捂肚, 走圆场, 唱3 句〔散板〕“霎时一阵腹内痛, 想是娇儿要临盆。寿春搀我寒窑来进”, 二人“合扇”进窑。在“凤点头”锣鼓中, 胡氏半蹲, 抬右手, 左手转水袖。右手使单云手, 成托塔形, 右转身, 双手猛地外甩袖, 再接唱第四句“是男是女早降生”。动作干净、强烈,既表现了进窑的动作, 又表现了胡氏疼痛难耐的神情。尚先生表演至此, 总有强烈的剧场效果。

胡氏产子后, 继续逃亡, 途中婴儿啼哭不止。胡氏遣寿春去买糕干。此时, 巴山寨主金眼豹率喽兵路过胡氏停歇的土台处, 见胡氏貌美, 遂起不良之意。尚小云在表现胡氏应答金眼豹时的表演很细腻, 有层次。先是胡氏发现有生人来此, 急忙以袖遮面, 低头回答金眼豹的问题, 语气比较缓和。金眼豹纠缠不休问到寿春做什么去了, 胡氏的回答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但也勉强回答说: “买糕干去了。”同时甩袖表示不悦。再偷看金眼豹一眼打背拱道: “我看此人,定不是好人。”　

剧情急转直下, 他吩咐众喽兵强抢胡氏。金眼豹、胡氏二人架住, “乱锤”锣鼓中, 金眼豹抢走胡氏怀中婴儿, 推胡氏, 胡氏扬左手水袖, 被喽兵揪住, 扬右袖又被喽兵揪住, 这组身段十分急速, 胡氏双手被喽兵缚住, 双目圆睁, 高叫“儿啊”。尚小云的表演把这一突发性的事件表现得十分惊心动魄。剧场效果也十分强烈。

接下来胡氏得山婆释放，在“八答仓”的锣鼓中, 撩袖, 拜山婆, 站起, 左转, 打右水袖, 再打左水袖。然后在急促的“扫头”锣鼓声中, 右水袖盖脸, 右转身,左、右反打水袖数次, 大步盖袖后扬, 亮相, 然后, 突然一个箭步, 直跑下场。这是尚派的一组极富特色的身段组合。　

尚小云在《失子惊疯》一剧中, 水袖功的表演十分吃重, 它是揭示胡氏失去儿子后内心剧烈震动以至急惊成疯的重要表现手段。　

尚小云曾把他的水袖功总结成12 个字, 曰：抖、挑、撩、甩、扬、抓、背、弹、颠、摆、抛、转。尚先生12 字水袖功很少单独使用, 他会根据人物的不同处境及情感变化, 把各种不同的水袖表演功进行不同的组合, 准确、生动地展现了一幅幅的生活画景。　　

尚派的表演火爆、炽烈, 其中揉进了不少武生的表演因素。尚先生以上的几组身段动作都是在一般不太被演员注重的小地方——进窑、被缚、出门之时编排的, 一般容易简单示意表现即可。但尚先生没有放过这些细节的表演, 惟如此, 才能为后面的惊疯做出强烈的铺垫。若放过这些细节的表演, 后面的惊疯表演必然减色。

惊疯后的动作, 唱、念、做、舞紧密配合, 身段繁重, 变化多样。为表现胡氏惊疯后失态的喜、怒、哭、笑, 尚小云有多种抓袖、转袖、抛袖、扬袖、摆袖、甩袖、背袖的身段组合, 都是极富夸张的表演动作。这种水袖表演在胡氏惊疯下场动作中, 与抖袖、抓袖、扬袖、绕袖结合在一起, 唱“摆摆摇”3 字的〔回龙腔〕再配合圆场、转身、拧身、急速下场等身段动作, 把胡氏的颠狂形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以强烈夸张的表现手段, 渲染、强化人物的种种复杂心态, 这是尚派表演艺术的突出特点，《失子惊疯》一折的表演十分突出地表现了这一特色。当下，能传达尚派表演精髓的是王艳。

在《宇宙锋》里，梅兰芳先生饰演的角色赵艳蓉是装疯，其表演自与尚小云先生的胡氏不同。梅先生把生活化的真实感化作戏曲的节奏感，追求戏曲表现的意象美。看梅兰芳在舞台上装疯的准备，双抛袖，右转身向里掏左袖反举肩后，快步跑进上场门，这就给了观众极大地心理期待。再登台亮相，已是钗落鬓乱，掖右披袖，袒露内衬青褶右袖，右手拈左袖遮面，颤动，到小边台口转身，过门开唱。这样的装束和表演一下子把舞台氛围引向了“疯”的节奏中。

赵女（哭）　　喂呀……

（西皮散板）抓花容脱绣鞋扯破了衣衫。

赵高（白）　儿啊，你敢是疯了么？

赵女　（白）　　呀！

（西皮散板）他那里道我疯我随机应变，

　　　　　　倒卧在尘埃地信口胡言。

赵高　（白）搀了起来。

儿啊，起来，起来。儿啊，你当真疯了么？

赵女　（白）　　啊？

赵高　（白）当真疯了么？

赵女（三笑）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白）　我要上天！

赵高（白）哎呀儿啊！天高无路只怕上不去。

赵女（白）　上不去？

赵高（白）　上不去。

赵女（笑）啊，啊哈哈哈哈！

（白）　我要入地！

赵高（白）哎呀儿啊！地厚无门也下不去。

赵女（白）　　下不去？

赵高（白）　　下不去。

赵女（笑）　啊，啊哈哈哈哈！

　　（白）　啊，爹爹，我那亲……

赵高（白）　　亲什么？

赵女（白）　　儿啊！

赵高（白）　　呸！

赵女（反二黄正板）我这里假意儿懒睁杏眼，

摇摇摆摆摆摇扭捏向前。              

我只得把官人一声来唤，一声来唤，

    我的夫哇！

（白）　官人，这里来！

（反二黄正板）　随我到红罗帐倒凤颠鸾。

赵高（白）　呸！

剧中，梅兰芳先生及其后的梅派青衣准确演绎了身为丞相之女，罪臣之妻赵艳蓉的悲苦心境。在忍恨中装疯卖傻，以特有的身段和唱腔将决绝与坚贞表现出来。当下，李国静饰演的赵艳蓉深具梅派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