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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文:叫 魂 文 / 木 子

 新用户8981n2sT 2022-03-20

1

“为什么要跑这么远叫魂啊?”为了分散注意力,我又开始跟婆说话。

“悄悄地,看着脚底下好好走路!”

这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偶有几家亮着微弱的光,零星点点。若不是“汪汪”几声犬吠,整个村落像死了一样。婆手里抱着火纸和叫魂的那碗面走在前头,我踉踉跄跄紧跟其后。田间的这条小路越发歪歪扭扭高低不平。

出发前,母亲再三叮嘱我:“过会儿到了河边,听你婆的,她喊一声,你跟着应一声,喊完一直往回走,一定不要回头看。”

“婆,叫魂真的管用吗?”我忘了是第几次问她了。

“当然管用啊,在哪里丢了魂,就在哪里把魂喊回来。”

母亲左肩换右膀,继续用手不停地拍着哭闹不停的妹妹。

婆又拿出三天前倒扣在灶头上的那碗用白布裹着的面粉,把碗放平后,轻轻地拿下白布,走到母亲跟前。

“看,就是那条河边。”

“就是的。”母亲点点头。

对于这件事,婆媳俩意见统一,坚持认为是我前几天带着三儿和几个小伙伴在冷水河边玩耍,三儿丢了魂。

记得那天中午我们几个在冷水河边玩过家家,等待田间劳作的婆和母亲一同回家。三儿玩累了就躺在河边的石头上睡着了,直到晌午的太阳渐渐偏西, 婆才把三儿背回去,第二天三儿就不对了,要么闭着眼睛大哭大闹;要么闷闷不乐,没胃口吃饭;即使哭累睡着了,也是张飞眼,有时候还突然大哭惊醒,婆和母亲端详着满脸憔悴的三儿,最后决定要给三儿叫魂。村里老人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受了惊吓的孩子,灵魂被不干净的东西带走了。

“妹妹真的在河边丢了魂吗?”我好奇地盯着那碗神秘的面粉。面粉还是一样的雪白,只是上面多了一些五花六道的纹路,有的像树,有的像石头,有的像河流,有的像大山。

“画得真好!”我激动地喊起来。

母亲瞥了我一眼。“今晚你跟你婆去河边,把三儿的魂叫回来。”

2

“人真的有灵魂吗?”小时候,我不止一次地问过大人。

“当然有,丢了灵魂的,就不是人了。”母亲回答时,正坐在门口穿针引线。

“那,人要是没了灵魂怎么办?”我又问。

“没了,就把它叫回来呀。”婆回答时,正在院子里剥着玉米。

“那要是叫不回来,魂去了哪里啊?”我还是好奇。

“魂也会魂归故里,去到最原始的地方。这样的魂是叫不回来的,叫回来也无处安放。”父亲回答时,正在拨弄着自己刚做的一把板胡。我很清楚地记得,当时婆狠狠地瞪着父亲,而父亲正忙着手里的活,头也没抬。

后来我才知道,村里人根据面粉上显示的图案推测出孩子可能是在哪儿受到惊吓。如果面粉上显示的是河流,那可能是在河边儿受到惊吓,大人就叮咛孩子以后不要到河边玩耍;如果是大山,那可能是爬山受到惊吓,大人又叮嘱孩子不要攀高涉险。

“到了,就这里。”到了那天玩耍的地方,婆总算回头看了我一眼。

她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那上面记录着三儿的生辰八字,展开纸平放在那块大石头上,然后把那碗面粉正面朝上放在纸上,又从兜里拿出香和火纸,“嚓”地一声火柴点燃了,香和火纸发出了瘆人的光,瞬间就熄灭了。婆俯身蹲在地上, 周围是空洞的静,深沉的黑。

“三儿——回家喽,跟我们回家喽。”两声叫魂声划破这片瘆人的宁静。

我身子一缩,只往婆怀里钻,一只手紧紧地拽住婆的袖子,婆轻轻摸一下我的头,小声说:“你妈刚才跟你说的都忘了,你要应啊,咱们才能把三儿接回去。”婆最后一次教我。

3

婆一只手拉着我,我像一只小鸟依偎在婆的臂膀下,婆的样子有点滑稽,我突然想笑,又很想哭。

冷水河是一条老旧的河,整个村里的人都沾过这条河里的水。小河弯弯曲曲,河水干净地可以照镜子,河底晃动的沙石清晰可见,还有小鱼小虾从下面游过,父亲说他小时候经常就在河里捉鱼捉螃蟹,那时候他们可不是捉来吃的,而是捉来玩的。现在冷水河依然清清澈澈,游动着小鱼小虾,似乎跟他小时候的冷水河没有什么改变,河的两岸,一边是耕田,一边是高耸的山,半山上有个洞,洞里有一股清泉,飞跃几十米,也汇流到了冷水河里,冷水河就这样养育了祖祖辈辈的冷水川人。

“三儿——回家喽,三儿——回家喽。”

一里之外的村庄睡着了,没人知道今晚的冷水河边发生着什么,就像我们不知道无数冷水川人在这样的夜晚,做着相同的事情。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回来喽——回来喽。”空旷的夜空里响起了我跟婆此起彼伏的叫喊声。

喊了几个来回后,我和婆往回走,这一次婆让我走在前面,似乎没有来时那么黑了,路边的景物在我眼前影影绰绰,熟悉而陌生。这世界仿佛只有我们俩行走在地球上,头顶上的苍龙星和七宿星宿跟着我们走,一颗、两颗、三颗,明晃晃的。崖壁之上,树木众生,花蛇鸟雀,各种声音叫唤,我们也不感到害怕。这里不是秦楚边境,不是公元某年,只是宇宙万物中漂浮在风里的尘埃。仿佛问询这束风,今夕何夕?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过去抑或未来?但,只有风吹过。关于万物的秘密全部都在风中,风吹了千百万年,此刻它推着我在一片混沌之中奔跑,可惜我一句也没听不懂,它转身吹向另一场风。我回到地球,回到秦岭,回到冷水川,刚刚经历的一切,弹指灰飞烟灭,转瞬即逝。

大自然的夜晚,与众不同。会使人感到毛骨悚然,也会使人感到温暖和深邃。我把手又放进婆的大手掌心里,宽厚温和。现在想来,都是温暖的,宽厚温和的大手。

“三儿——回家喽,三儿——回家喽。”

“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

叫魂的声音再一次穿透我们的肺腑,穿过漆黑的长夜,穿越沉寂的村庄。

冷水河在我们身后越来越远,婆小声对我说:“一会儿,我们要从你妈点燃的艾草上跨过去,回去了婆还要把那张生辰八字的纸和叫魂的面粉在三儿身上从头到脚转一圈。然后把面粉烙馍。让三儿吃掉,三儿的魂才算叫回来。记住啊,一路别回头看,我叫一声,你应一声。”我握紧婆的手,拼命地点头。

“三儿——回家喽,三儿——回家喽。”

“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

到了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熄了灯。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好像每个窗口都有心事,寄存在那空洞阴森的黑暗里。

我和婆不停地重复着,用尽全身力气重复着,配合完成了这项流传了很久的仪式。

我和婆回到了家,三儿也回来了。

作者简介:李明琴,笔名木子,祖籍商洛。资深媒体工作者,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14岁在《韩城日报》发表第一首诗,至今在《延河》《绿风》诗刊、《经济参考报》《脊梁》《中国经济报》《延安日报》《文化艺术报》等多家报纸杂志和网络公众平台共发表50余万字,偏爱文字,信赖文字,坚信唯有文字可以安放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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