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四年(1067),赵顼继位,盛名在外的王安石很快进入了他的考察视野。
闰三月,赵顼启用王安石为江宁知府。
九月,赵顼召王安石进京任翰林学士。
这两次任命,王安石都没有推辞,消息传到京城,很多人又开始嚼舌根:你看看,什么淡泊名利,一看到高官美差还不是屁颠屁颠来了?说到底,只是个沽名钓誉之徒罢了。
很多人都不理解王安石,当然,王安石也不需要这些人的理解。不过,有一个人是理解王安石的,他就是司马光。
同为辞官专业户,司马光深知,他们的辞官并不是显摆自己如何清高,他们只是在寻找适合展示自己才华的舞台而已。合则留,不合则去,一切发乎本性,不汲汲于富贵,但也不被声名所累。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熙宁元年(1068)春,王安石终于来到了京城,刚到不久,赵顼便命王安石“越次入对”。
所谓“越次入对”,就是特别准许王安石超越现有官阶,单独觐见皇上。本来,“入对”是宰执大臣才享有的特权,王安石还只是翰林学士,所以被称为“越次”。
赵顼对王安石的印象非常好,一见面就虚心求教:“我早听说你学问渊博、才华过人,如果你对治理国家有什么意见建议,请务必指教我。以目前的态势,治国该先从哪里入手呢?”
王安石答道:“应当选择合适的法度(以择术为先)。”
赵顼听王安石这么一说,立刻来了兴趣,因为王安石的回答果然让他耳目一新。此前,赵顼也曾向其他人询问治国之道,但说来说去都是“用贤人退奸人”之类的大道理,听起来很高调,其实没什么操作性。谁的脸上都没贴贤人奸人的标签,哪有那么容易区分?
赵顼继续问道:“依你的意思,学习唐太宗怎么样?”
赵顼的这一问倒也很自信。唐太宗是公认的圣明君主,看样子,这个雄心勃勃的年轻君主立志要做个唐太宗一样的旷世明君。
不过,自信归自信,那也得看和谁比。
王安石脖子一仰:“陛下要学就学尧舜,学什么唐太宗啊。”
赵顼顿时被王安石唬得一愣一愣,天哪,眼前这家伙比我还狂啊!要知道,尧舜都属于远古大神级人物,是世人眼中完美无瑕的大圣人。
此情此景,好比一个中等生下决心要努力学习,一跺脚,咬咬牙,喊出了要考全校第一名的口号,结果老师在旁边补了一刀:什么全校第一,要考就考个全国第一!
王安石见赵顼有点迟疑,继续补充说:“唐太宗的见识也不见得高远,只不过趁着隋末乱世建立勋业,子孙中又多是昏庸之辈,所以他才显得圣明。”
赵顼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居然只给唐太宗打了个中评,听得一愣一愣。
王安石继续解释:“尧舜之道,简单而不繁琐,精要而不迂腐,只是现在的人不能深刻体悟精髓,才以为高不可攀。圣人立的法度,其实也是为普通人所设计考虑的。”
这么一来,赵顼更觉得不好意思了。他被王安石说得热血沸腾,兴奋地直搓手:“爱卿,这个,这个……这个尧舜,你对朕的要求太高了。”
听了这么多新鲜的理论,最后,赵顼又提出了一个疑问:“你说要完善法度,可其他大臣都说祖宗制定的法度已经很完备,宋朝能立国一百余年而没什么大变故,全靠祖宗之法,不可轻易变更。这又是为何?”
听了这话,王安石沉默下来。
确实,目前宋朝正好立国一百零八年。一百年间,宋朝的统治大致是平稳的。如果回放到历史长河中去看,从东周至宋朝,凡一千七百多年,大一统的时间也就五百多年,期间还夹杂着一些局部动乱。因此,不少宋朝士人对这套既有统治模式是非常自豪的,这也成了他们反对变革的主要理由。
王安石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这个问题说起来实在太复杂了,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于是,他请求赵顼让他回去写一份奏疏,详细阐述一下自己的观点。
赵顼点头称是。
回去以后,王安石奋笔疾书,很快交出了一份《本朝百年无事札子》。这份奏疏不像万言书那么长,也未像万言书那样详细地讲述问题,但非常具有针对性地回答了“为什么要变法”的问题。
王安石先是客观地分析了宋朝前一百年太平稳定的原因,无非是以钱财来换取和平(屈己弃财于夷狄,而不忍加兵之效),以相对优厚的待遇来保证官僚队伍的忠心(赏重而信之效),以分权制衡来发现弊病(公听并观,而不蔽于偏至之谗之效)等祖宗成法。
而后,王安石马上话锋一转,指出当今最大的一个弊端,那就是满朝上下所弥漫着的一股因循苟且、浑浑噩噩的萎靡气息。
在这股保守的气息下,那些赖以支撑宋朝强盛的“祖宗成法”正慢慢地发生变化,它们的长处正在日益削减,而其所导致的弊病却日益显现。
事实上,正如王安石所言,很多政治制度的出台都是利弊交织,以钱财换来的和平,随着年代久远,只会越来越不牢固;不断膨胀的官僚队伍必然严重影响行政效率;看似富有四海的宋朝,因为养兵养官的基数庞大,正遭遇着空前的财政危机。
王安石尖锐地总结:正因为有弊端而不变革,所以皇上虽然厉行节俭而百姓并不富裕,虽忧劳国事而国家并不强大。幸亏外敌没有闹得厉害,国家又没遇上大的自然灾害,所以天下太平了一百年。虽说是君臣努力的结果,其实还不是老天帮忙?
王安石就是王安石,想怎么吐槽就怎么吐槽,言下之意,什么百年无事,运气好罢了。
最后,王安石没忘了鼓励赵顼几句:治理国家,就要知道不可能一直依赖老天眷顾,要知道后天的努力不可懈怠(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终),做一个大有为的君主,正在今天(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
看了王安石的奏疏,赵顼激赏不已,他第一次看到如此富有逻辑性、思辨性的文章,对王安石更加钦佩信服。
此后,赵顼经常召王安石对坐深谈,并让王安石也利用讲学的机会,向更多朝臣全面阐述他的施政理念。
正当王安石不断取得皇上的信任,他的思想观点广泛传播之时,一股反对声浪也相应泛起。
始料不及的是,反对王安石最强烈的人,居然是好朋友司马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