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豆腐西施杨二嫂（风趣小说）

      我们镇上，十里八乡无人不知豆腐西施杨二嫂。     

      其实，豆腐西施杨二嫂远比鲁迅小说里更叫人生厌：她不只顺手牵羊地往裤腰袋里揣手套，基本是见啥顺啥。除了这一点，杨二嫂的风骚和泼皮，简直叫村里人避之犹恐不及。——尤其镇上的女人们，恨不得拿眼光把她碾成豆腐渣渣。

      杨二嫂当姑娘的时候，就帮家里人磨豆腐。做豆腐可以说是她们家的祖传手艺，其中的秘诀外人不得而知，当然就没有人能做出杨二嫂家那样好的豆腐了。

      那个时候，有人也见过姑娘时候的杨二嫂。顺溜的身材，瓷瓶一样白皙的皮肤，一铺而下的披肩长发，尤其那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眼神儿。很多人都说，谁家娃有福娶了她，那真该是八百年修来的福份。

      后来呢，听说杨二嫂嫁给了一个她父亲相中的门当户对的人家。这个世界上，穷跟穷结亲，是更穷；富跟富结亲，是更富。她们家简直富得流油。

      可是，这世上的事情哪里有那么顺当呢？难怪现在流行一句话，你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来。

      那一年，杨二嫂的娘家老父亲突然莫名其妙地暴毙。没有一点迹象，晚上临睡觉前还饱饱地咂了一锅水烟，拿热水泡了个脚。第二天早上喊起来吃饭的时候，就已经走了。——就像睡着了一样安静。

      第二年，杨二嫂的丈夫，去山西驮运做豆腐的大黄豆。驴车翻了出了事儿，她丈夫就那样把命撂到半道儿上了。安顿完丈夫的事情，杨二嫂把满脸的泪痕一擦，牙一咬，独自扛起了豆腐店的生意。

      生活给杨二嫂出了这样大的难题，她不振作起来咋办呢？三个儿子嗷嗷待哺，老大刚刚能帮忙做点儿杂活，其他俩都还是满地捉蚂蚁玩儿的年纪。杨二嫂干脆心一横，发誓要把三个儿子供养大，不叫旁人笑话。

      要实现这个目标，除了经营好豆腐店的生意，她还得拿出一般女人所没有的本事：比如泼辣，比如风骚，比如更加勤快。如果说以前她是一只还算乖巧的母鸡，现在她得成为一只暴戾的鹰隼才行。她得保护自己的孩子，保全自己的家啊。

      杨二嫂的豆腐店前面挂着一个木制牌匾，从上到下竖着写了三个魏碑大字：“百年豆腐店”。黄底绿字，远远地看起来非常醒目。

      来这里打豆腐的，以前多是小孩儿。母亲做饭的时候，突然想起来没有割豆腐，就赶忙跟孩子说，去割二斤豆腐。孩子呼呼呼地跑去，呼呼呼地跑回。现在，很多男的都喜欢去，就为了看一眼豆腐西施杨二嫂。——杨二嫂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拿媚眼一剜，男人们的魂儿都丢了似的发呆。

      那一次吴二给老婆派去买豆腐，半个时辰都没见回来。气得老婆跑过去，发现吴二骚情地帮杨二嫂推磨子卸豆腐。把老婆给气个半死：“就说你个狗日的，究竟是想买豆腐还是想吃豆腐？”

      吴二撒着欢儿撂着撅子跑回了家，第二天脑血栓犯了，真成了个呆傻。

      吴二老婆去找杨二嫂闹事儿，杨二嫂竖眉一立，双手叉腰，跳二尺高痛骂：“你是看我孤儿寡母好欺负还是怎么的，你老汉骚情地要来帮忙，我还能挡住他？母猪看不住槽，还怪公猪胡往出跑……”

      好家伙，在街上经营了多年豆腐生意的杨二嫂，汇聚了街头所有的污言秽语，一顿雨夹雪的怒骂，把吴二老婆给骂了个狗血喷头，灰溜溜地回家了。大伙儿都说，杨二嫂的舌头上就像装上了刀片儿，咋那么厉害的呀！从此，杨二嫂的泼辣声名传遍了全镇：这是个母老虎，不敢惹！

      三个儿子，就像三头牲口，吃手好的很。杨二嫂一天从早到晚的紧忙活，也糊不住他们的嘴。她给气得，烦躁的时候就张口胡骂：“把你们几个东西，干啥干不动，吃的倒是挺多的。前辈子是猪托生的吧？”

      她急了，给生活逼得经常发狂。泼辣只能解决不被人随便欺负，可是要让这几个崽吃饱肚皮，她不得不做些低三下四的事情。比如去吃席，她得拿个塑料袋儿，把剩饭剩菜装回来。后来呢，甚至发展到人家刚动了一筷子的东西，她就倒进袋子里兜起来。好多次，惹得同桌的人很闹意见，过事的主人家只好就后厨重出一道来安抚。

      慢慢地，大家都说，跟她坐一桌吃席，丢人死了。

      丢人不丢人的，杨二嫂已经顾不得了。她眼前最要紧的是，得让几个崽儿不饿死。

      杨二嫂就经常做一些顺手牵羊的事情，日子勉勉强强地能维持住。那一年，迅哥儿家里要处理一些旧家具，让闰土随便挑几件带回家。这样的场合，杨二嫂怎么能不来呢？

      这么些年，她更像一个圆规了：原先饱满精致的脸型，被生活拉成了高颧骨，从上到下慢慢扣进来的样子，你拿个线比划一下，真的像个圆规。先前两条修长笔直的腿，已经不是当初的圆规模样了，倒是像两根粗壮的柱子。

      她来在宅子里转了好几圈儿，不知道是没看上啥东西还是看上了太多拿不动。最后不尴不尬地攀谈了几句话，临走的时候把几双手套塞裤腰里顺走了。

      我再回到镇上的时候，已经是三十年后了。那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房屋，街道，已经完全失去了当初的模样。我翻遍记忆，也寻找不到小镇当初的样子。“百年豆腐店”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我茫茫然地在街上走。街上空寂寂的，少人。在一个拐弯处，我看到山墙后面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大妈，旁边靠着一根竹竿儿，大概是她用来做的拐棍儿的。

      大妈木呆呆地闭着眼睛，双手拢在大花棉袄里，对我的问话毫无反应。

      再往前走，看到一个老人在打扫庭院。我停住脚步跟老人攀谈，说到早些年镇上的事情。老人也都还记得，跟我讲了这些年来这里的变化。“变了，变了，啥都变了！”

      “那个豆腐西施杨二嫂呢，还在么？”我有点好奇，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呀，”老人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你刚才过来的时候应该见到她了。她每天就坐在那里晒太阳，发呆。”

      “她怎么了？三个儿子都该长大成人，她该安宁享福了嘛！”

      “享福？”老人看我一眼，狠狠地吐了一口痰，“享个屁福呢。”

      他说杨二嫂那三个儿子都跟狼一样，从来没有想过他妈孤身一人把他们拉扯大受过的艰难。一个一个娶了媳妇后，媳妇比儿子更厉害，三个女人一台戏，把这个老的赶出来了。

      “她现在就住在村子东头一个破旧瓦房里，好歹自己还能做饭，慢慢转悠。”老人说，杨二嫂的遭际，其实大家挺理解挺同情的。一个女人家，为了娃，就像老母鸡护鸡崽一样，泼辣，无理。可是想一想，她不这样能怎么办呢？估计一家大小早都饿死了。没想到，到老了在自己的孩子跟前却落了这样的下场。可怜，实在可怜！

      我的心里一下子沉甸甸的，我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想什么。生活总是那样的无情，在你闯过了一关以后，立马又给你设了一关。不知道，杨二嫂能过得了这一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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