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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为人知的范浚的一桩笔墨官司

 流星雨刘鑫 2022-03-23

罕为人知的范浚的一桩笔墨官司

陈星

心性恬谈,不求闻达,似乎与世无争的范浚先生也会与人打笔墨官司?当然这笔墨官司确确实实发生过,而且真正经官动府,耗费了范浚一定的精力,最后胜诉,当然这里所说的笔墨官司并非文人之间相互以文字辩难或攻讦,而是另有其故,要知端的,且听慢慢道来。

这还要从宋代的朋党之争说起。宋代民间开堂聚徒讲学之风蔚成风气,如周敦颐、张载、程颐、朱熹、苏轼等都是门生弟子遍天下,由于政见及学术取向不同有所谓譧、洛、关、闽、蜀等学派,反映到朝廷行政上则形成朋党,有时斗争非常激烈,欧阳修曾作《朋党论》以论说其事。宋真宗、仁宗两朝,朋党之争尚在可控范围,至宋神宗赵顼即位,召王安石入对,熙宁二年(1069)王安石任相,以其为代表的新党,或称变法派上台执政(本文所称新党、旧党或变法派、保守派并无褒贬意义,只为行文方便),陆续推行青苗法、均输法、保甲法、募役法、市易法、保马法、方田均税法等,民间骚动,遭到以司马光为代表的旧党或称保守派的强烈反对。神宗锐意变法,司马光、苏轼等旧党人物纷纷被贬官、免职或流放。元丰八年(1085)神宗崩,太子赵煦继位,是为哲宗,时年方十岁,由被誉为女中尧舜的英宗皇后、神宗生母、哲宗祖母太皇太后高氏(大名高正仪,小名滔滔,史称宣仁太后)垂簾听政。次年元祐元年(1086)司马光入相,尽罢新法,并立《元丰党籍碑》,刊刻新党人物姓名于其上。南宗初丞相张浚曾评:“元祐人待熙丰人太甚,所以取祸”(见《朱子语类》)。初时,王安石与司马光之争尚属君子之争,止于口舌,到后来其门生故吏则愈争愈烈,不择手段,必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哲宗元祐八年(1093)太皇太后高氏薨,哲宗亲政,改元绍圣,章惇为相,复行新法,北宋王朝最后一个政治清明,经济繁荣的短暂黄金时期宣告结束。苏轼、黄庭坚等一大批正人君子贬谪到边远地方,苏轼贬儋州(海南岛),黄庭坚贬到宜州(今广西宜山县)。元符三年(1100)哲宗崩,徽宗赵佶立,章惇罢相,苏轼北归。崇宁元年(1102)新党人物大奸臣蔡京任相,次年,为报复元祐旧党,诏立《元祐党籍碑》于京城端礼门及各州县,列司马光、文彦博、苏轼、黄庭坚、秦观等或亡或存三百零九名文武官僚姓名于其上,罗列罪名,剥夺官职,禁子孙入仕,由蔡京亲自书丹题额。崇宁五年(1106)因慧星堕地,诏毁党人碑(现在尚存二块,都在广西,为几十年后子孙引以为荣重刻)。民间传说遭雷击或被正义之士击毁,京剧有《党人碑》表演义士谢琼仙击毁《元祐党籍碑》之事。几十年间朝政反复如翻烧饼,靖康元年(1126)金兵入侵,徽、钦二帝被俘北狩,北宋灭亡,建炎元年(1127)徽宗第九子高宗赵枸即位于南京(河南商丘),宋金民族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新旧党争表面平息,实则更加暗流汹涌,逐步演变为主和主战之争。

范浚生于宋徽宗崇宁元年(1102),少有文名,政和七年(1117)时年十七,作《送兄茂瞻机宜之官广东》诗,次年十八,作《叹旱诗》,宣和三年辛丑(1121)先生时年十九,时宋徽宗被蔡京以丰大豫亨之说蛊惑,兴花石纲,造艮岳,大兴土木,引起青溪方腊起事,波及兰溪,先生远避祸苏州,访姑苏台遗址,作《姑苏台赋》,通过对吴王夫差“盘游怠荒,次陂池兮台榭,宿嫔妃兮御嫱。虽生人已困于赪尾,而土木之工未央。知歌管之娱,而不知吴民之痡”的荒淫行径的强烈谴责,表达了对国破家亡的忧虑,忧国忧民之心跃然纸上。回兰溪时经过钓鱼台作《述严赋》。大约在南宋建立后,有人看中范浚的文名,假冒范浚的姓名,作了一篇《和元祐赋》与其他和赋一起出书发行,《元祐赋》及伪作《和元祐赋》的内容及立场观点现已不可考,但肯定对范浚的名誉甚至家族名声大有损害,一见到署自己名的《和元祐赋》一向信奉“是心如太虚,外物如浮云。浮云有去来,太虚无得丧”(《心箴》虽然是后来所作,但思想形成已经很久)的范浚先生也无法淡定了。他在《答姚令声书》中说:“然寒温问外,首及妄人假仆姓名和《元祐赋》,锓板散鬻,若欲仆亟图自辩白者,此足下爱之深也”,意思是说姚令声来信说到有妄人假借范浚的姓名作了《和元祐赋》,已经出书四处发卖,希望范浚赶紧想法辩白。范浚回复说:“仆亦闻诸道路,谓伪和赋集,颇已流布。仆固陋甚,妄人又欲以此涴蔑之,是支离寝丑而更蒙不洁也”。意思是说,我早听外间传说,伪和赋集已经广泛流布。我本丑陋,妄人又以此来污蔑我,使我更蒙上不洁之物。范浚又说,那个赋做的很差劲,几乎无一语可读,根本不象我的文章,熟悉我文章的人稍读一下就可明白其伪托,好像荠苨(沙参)乱人参,蛇床(蛇床子草)混蘼芜(川藭)一样。“其为盗窃姓名则易见也”,“传闻失真,翻转名实,古人所叹!”

对于姚令声其人,正史无传,据南宋王明清《挥麈录》记载,知道他姓姚名宏,字令声,越中嵊县人,宣和中入太学上庠,南宋建炎间曾经任删定官,范浚好友。其父亲姚舜明,字廷晖,嵊县人,移居诸暨,文革时墓被毁,有墓志铭出土,现藏诸暨市博物馆,宋钦宗靖康之变时任监察御史,与秦桧、范筠友善,有同朝之谊。靖康之变,时秦桧任御史中丞,起草《上金帅粘罕书》,乞存赵氏,拉廷晖签名,廷晖拿回家一夜,最终推托不签,结果秦桧被俘北上,廷晖安然无恙,南宋初曾经任婺州太守,调任衢州太守,绍兴五年(1135)卒。秦桧认为廷晖纯直,不签名是他儿子姚宏主谋。秦桧当国,姚宏多次向秦桧求官,秦桧薄其为人,不予理睬。姚宏后来监杭州税,调任江山县知县,有人告其以妖术求雨,逮至大理寺,竟死于狱中。《范浚集》中有《送别姚令声删定还诸暨》诗一首,诗云:“昔嗟九载一相见,伊我与君倶赋诗。只今又话十年别,襆被可辞同宿期。”可知与范浚年龄相仿,略长于范浚,生活在南宋中兴期间。又云:“惜君抑塞抱奇才,拳跼骅骝垂两耳。如君不入中兴用,帨帽直酒来耦耕”,可知姚令声当时仕途失意。至于那个妄人,一无可考,应该是真正借重范浚的文名,寻仇陷害可能性不大。说到元祐体赋,不能不说到唐宋的科举制度,唐朝科举考试有秀才、进士、俊士、明经、明法、明算等五十多种科目,其中进士主要考诗赋,北宋沿之,科考有九经、五经、三礼、三传、三史、诗赋等科目,至熙宁王安石变法,尽废诗赋、帖经、墨义,改以经义、论、策取士,元祐三年(1088)苏轼任翰林学士知制诰兼侍读,正月奉诏主持贡举,恢复诗赋考试,辟黄庭坚等人为参详、点检试卷等官,得奏号进士五百人,但是遭到新旧两党的强烈反对。次年苏轼弟弟苏辙任翰林学士兼吏部尚书,以经义、诗赋两科考试进士。时天下士人久荒于诗赋,苏轼、黄庭坚带头作律赋示范,时人号称元祐体赋。南宋中兴,宋高宗赵构是个铁杆苏粉,行住坐卧苏东坡文章不离身,字也学苏体,推崇元祐之政,志在恢复嘉佑之治,先后执政的李纲、吕颐浩、赵鼎、 秦桧等人都是苏粉或者说是假装苏粉,于是元祐体赋大行其道,陆游《老学庵笔记》记载当时俗谚说:“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所以元祐体赋一类书流行天下,类似于现在的高考、公务员考试辅导书。

对此,范浚的对策是:打官司。因宋代出书,都印有书坊名和地址,所以原告不难寻查,对此范浚说:“近亦尝白官司,移文建阳破板矣。前散鬻者,人得之,当即以供瓿覆药楮。有不得其详者,足下以是告之。”意思是,我最近已经禀告官府,官府已经发公文到福建建宁府建阳县(今福建南平市建阳区,宋代出版业兴盛),由官府毁除印书坊的书板,至于以前卖出的书没办法了,让他们拿去盖陶罐,做包药纸好了。具体打官司的过程,范浚没有详述,以范家“多膴仕”和在官场的影响力以及范浚本人与州县官吏的交情与知名度,加上宋代法令对于出版权、著作权、署名权、名誉权等已经有较完善的保护措施,(当然不能与现代出版法相比,这里不详考),所以这场官司打得干脆利落,十分漂亮,以范浚胜诉告终。

关于范家和范浚对元祐党争的政治倾向,范浚没有明明白白指斥王安石新党,但是仔细考察一下还是很有意思的,范氏家族和范浚实质是站在以司马光为首旧党一边的。一、范浚父亲范筠,字安礼,范锷之子,哲宗元祐三年(1088)进士,授承议郎,历提举,累迁至金紫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资政殿大学士,进少保,封长社郡公。中进士与受到重用都在元祐旧党执政时,从家族利益出发,必然对旧党怀有感恩之情。二、范浚有《寄上李丞相(李纲)书》,书中说:“往者国家承平久,天下无事,士得以沉潜学问,而又有韩(韩琦)、富(富弼)、欧阳(欧阳修)、司马(司马光)、二苏(苏轼、苏辙)诸公,落落然踵起为儒先生,各以所学收率天下之士。或博约其人,使知所趋向,或借之清谈绪论,以成其名,是以天下之士是所依归,益自懋勉磨厉,以德行文章政术称者,蔼然辈出,奋迹立朝,咸能偘偘正色,以忠节直道,远猷鸿业,与夫高文大册,声诗雅什,为国光华”。可以说对北宋一代的六位保守派人士推崇备至,六人中司马光是元祐旧党首领,二苏是骨干,由此可见范浚的政治倾向,同时他敢于在李纲之前推崇这六人,也可以从中想见李纲的政治倾向了。三、范浚有献给宋高宗的《进策》二十五篇,所提建议皆平实而切实可行,绝不好高骛远,无一言提及王安石及其新法,可见他对新法的全盘否定态度。当然宋高宗即位后,下诏停王安石配享宗庙,削其舒王封爵,又追赠苏轼资政殿学士,后来又崇赠太师,谥号文忠,又以其文置左右,读之终日忘倦。皇帝的态度不能不影响到天下士人的价值取向。四、《范浚集》有《读周礼》一文,严厉批判了汉代桑弘羊一类的刻薄聚敛之臣。《马喻》说吴越水乡,千里马反而不如“顽筋弱骨,短胁薄髀”,“小步缓出,钝不得前”的凡马。又有《书曹参传后》一文,说:“惟参以为就己之能既出何(萧何)下,惠帝之明且不逮高祖,与其易律改贯,过为草扰,孰若习前守旧,与民安业,坐以无事?”  “惟参守画一之法不少变,是其所以与何齐名而比功者也”,认为祖宗之法已尽善尽美,不必大肆更张,明确反对熙宁以来王安石的变法 。                                                                                              五、朱熹于范浚为晚辈,仰慕久之。朱熹说:“自荆公(王安石)诸人熙丰间用事,《新经》《字说》之类,已坏了人心术。绍圣以后,又复新政。败坏一向,至于渡江”(见《朱子语类》)。范、朱二人虽未晤面,但在否定王安石新法方面是心心相印的。

范浚年纪轻轻,遭遇此事,使他对世道人心的险恶,朝廷朋党之争的残酷无情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心有余悸,使从此他把官场视为畏途,所以后来绍兴元年(1131)朝廷诏举贤良方正,朝官引荐,而范浚坚执不起,恐怕这也是一大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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