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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学人漫记》印象

 学海岸边一过客 2022-03-25

从微信朋友圈老唐(网名“龙王们”)写的文字中得到诱惑,也去买了一本吴中杰的《海上学人漫记》看看。这书原是三联书店“读书文丛”出的小册子,写上海及周边著名学者(复旦教授为主)的散文集;今天看来,这么充实的内容完全可以搞成一本“大书”,把照片放大,价钱至少可以卖五倍以上。我的题目用了“印象”二字,其实还不能说印象,只能算读后的“感觉”;我对此书最大的感觉,是文章写得客观、实在、得体,分寸把握得好,无玄虚,不煽情。我看了几篇后,即产生这一“感觉”,到全书看完,这主要感觉也没有发生变化。下面我会举例说明。

比较典型的,如很多人对刘大杰紧跟形势修订《中国文学发展史》颇有微词,不断讽刺、挖苦,以致否定其人品;该书中则说,刘大杰以儒法斗争为纲重新修改《中国文学发展史》,“也实在是够为难的”,但毕竟是“光荣的任务”,他还是去做了。又如写蒋天枢为维护陈寅恪威信(《柳如是别传》事),别的书上绘声绘色,如何怒发冲冠;这书中只说,在一个座谈会上谈到《柳如是别传》,有人不以为然,认为陈寅恪不值得化精力,“蒋先生一听到对于他所敬爱的老师有所非难,他也不想争鸣,当场即拂袖而去”。再如写同辈施昌东,说有些写施的报告文学,对两位曾与他要好的女士颇多指摘,本书(作者)以为大可不必;施结婚后,有些报刊把这段婚姻写得非常美满,致使文章落入才子佳人戏的俗套,其实与事实是很有距离的。写得很平和。

该书写胡裕树。“文革”结束时,胡先生想在业务上再干一番事业,向领导提出不再担任行政工作。系党总支同意,在上报的干部名单中去掉了他的名字。但当这个名单送到校党委时,副书记却发火了:“是谁免掉胡裕树职务的?你们去掉,我非加上去不可!”于是胡先生只好再出任副系主任,后来则是系主任。这样,他仍旧得为行政事务而忙忙碌碌。待到他真正退下来时,已经是老境催人,疾病缠身了。

他如,写吴文祺为钱玄同代过课。钱根底深,又口若悬河,吴居然代得很好;他有家学渊源,父亲是《辞通》作者朱起凤。吴上课时讲得很有见解,但不愿写出专著来供人批判。他愿意做民主党派的头面人物,到老都要挂个教研室主任的名份(不让位给年轻人)。“文革”时,他也难免跟着乱了步伐,他对别人的揭发批判造成了对别人的伤害。蒋孔阳先生经常要参加很多会议,有有关的,有无关的。因为是名人,什么会都请他出席,其实他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孔阳先生自己也有很清醒的认识,他说:“我知道,我其实不过是一个摆设。”但是他又觉得,别人既然来请了,不去参加怕拂了人家的面子,当然更不能得罪领导。他就是这样的性格。

贾植芳对世情具有洞察力,曾奉劝胡风不要卷入斗争,胡风听不进意见,陷进泥潭拔不出来;贾说胡风有忠君思想,并为此所累。吴剑岚是医道高明的教授,有一次随学生下乡劳动,结束时学生想把他提早送走,不料农民抬着病人追到轮船码头求诊,差点误船;他年轻时学过拳脚,四川袍哥很霸道,在独木桥上想撞他下水,结果反被他用巧力格下水去。朱东润虽然严格,但并不严厉;吴中杰有一次午觉睡过头,下午开会迟到,朱说“我明天送你一只闹钟,下次一定把你闹醒”,就算批评过了。几个外地爱乐者到辛丰年的老家拜访他,找市文联,没人听说过这名字(其实是老朋友),后来根据提供的信息想到“会不会是严格的笔名”,才带到严家。又,某次采访问顾易生“为何如此淡泊名利”,答“何敢说淡泊,名利谁不要,只是懒于花精力去争取罢了”;顾说发表时语气变为“不想把太多精力花费在这方面”,自嘲这是“画犬类虎”,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干似的。

此书即使写奇人,也并不过分猎奇。赵宋庆虽然“囚首垢面”,饱读诗书,但并不喜高谈阔论;他读书虽多,而不善言辞,故授课亦不讲究条理,而重触类旁通,讲文学史常会联系到物理、化学、哲学、经济学等方面。这样浮想联翩,思路开阔,本是极难得的启发式教学,但在思想改造运动中却受到批评。所以后来他索性照本宣科,有时则站在窗口看风景,让学生自行领会课文。50年代末,曾经有人问过:“在复旦中文系,谁的学问最渊博?”博学的鲍正鹤先生脱口而出:“当然是赵宋庆!”赵先生还曾在数学系开过课,一些理科教授对他很赞赏;他的英语水平很高。但直到逝世,他还是副教授。

作者对师友都是有感情的,但不为尊者讳。如写郭绍虞,上《中国文学批评史》课程时,慕名来听者很多,阵势很为壮观。但是郭老讲课,满口苏州的口头语,“这个,这个;在咕,在咕”,总是讲不清楚,再加上声音轻微,教学效果并不好。听他的课,远不如看他的书来得带劲。他虽然是语言学家,文章也写得极其规范,但讲话却常常既不合语法,也不讲修辞。但因为他学问大,对人好,所以无损于他的威信。又如,写余上沅后期已经失却昔日的风采,战战兢兢,再也讲不好课了。一次想吃肉,家里好不容易做了红烧肉给他吃,但他将肉夹到嘴边又放回,不敢吃,说“监督小组吩咐过,不准吃肉”,他们如知道,“又要打我了”。说王欣夫中气不足,讲话很轻,而且常用苏州话说“迪格地方,注解里响有勒哈格”,学生听课提不起兴趣。赵景深因为要赶译赶写,有时难免粗疏,于是就闹出了将Milky way译为“牛奶路”的笑话;赵自己说:到复旦兼课,“不是为钱,而是为了教授这个头衔;有了教授头衔,社会地位就不同了”。

作者与戴厚英有深厚的友谊,笔下也是客观的:“文革”中使用小将冲击老将,戴是被调来参加作协大会的“小将”之一,因其能言善辩,被选作重点发言者,安排在大会上批判她的老师钱谷融先生。此“小钢炮”事件也见于写钱谷融的文中,说钱先生“始终面带笑容,并不动怒”,只是对批判时“直呼其名,连'先生’的称呼也不用”不习惯而已。书中也写了戴因丈夫有外遇离婚,后与闻捷谈恋爱引起风波,闻因此自杀;戴的书在上海排了不能出,在广东、福建出版了,也只是客观对比描述,并未对上海方面进行过分非难。

书中讲到,陈子展先生傲骨铮然,对积极分子们的无理指摘,当场顶回,根本不买账,表现出一副士可杀而不可辱的气概;刘大杰先生很爱面子,在领导小组抛出某些材料后,他觉得无颜见人,于是急得跳入黄浦,不过救起之后,也能痛加自责,终于过关;而赵景深先生呢,则很能顺应时势,对自己过去种种,深加检讨,获得了在大会上作典型发言的光荣。文章虽然写得平和,但从人物的趣闻轶事中,也颇能凸出各人的个性。

如写陈望道。望道先生不但在平和中保持了个性,而且在严肃中充满着感情。有一天,望老夫人对贾植芳先生说:“我们陈先生说,你贾先生手面大,工资怕不够开销;我们两人的工资花不完,请你帮我们花一些。”贾先生说:“他如果说是资助,我是不会接受的。他叫我帮着他花钱,我当然只好收下了。”可见望道先生如何善于体贴人心。

写陈从周妻子去世、儿子在洛杉矶被刺身亡,表现得很旷达,有庄子丧妻鼓盆而歌的味道;但对中国文化建设问题,却非常执着。地铁要从徐家汇藏书楼旁边通过,为使书楼免遭损害,他大声疾呼,要求改道,领导不同意,则拍桌大怒,当场中风昏倒,以致变得不能行动,人事不知。孙大雨在学术上一向自负,曾宣称,在中国,英语和英国文学水平,除了钱钟书,谁也及不上他;复旦评级时把他定为二级教授,大为恼火。他不讲斗争策略,竟控告校系领导是反革命分子,从前任、现任党委书记,一直告到系总支副书记,名单开了十余人。他的逻辑是:自己是革命的,所以反对他即是反革命。

“文革”期间,赵景深被关在学生宿舍里,看管的学生走开了,锁上房门,把他缚在床上,适有外调者来叩门,问:里面有人吗?他答曰:没人。外调者说:你不是人吗?答:我是牛,不能开门。王中烟瘾很大,每天早上起床后第一件事是要吸烟,被汇报上去,说他早上第一件事不学习毛著作。王中说,早上起来没洗脸,没刷牙,嘴巴不干净;用不干净的嘴巴读毛著,才是对领袖的不忠。

张世禄在政治上很谨慎,决不标新立异,无论什么问题,只要一觉得与政治有关,马上放弃自己意见。“文革”结束后,给他做的政治结论还是“历史反革命”,他也不争,签了字;但其子女不同意,提出申诉,经重新审查,才去掉这顶帽子。但一涉及学术领域,态度就硬得出奇。对于语言学界的“语法”“文法”之争,陈望道校长亲自登门拜访,希望统一提法,他就是不肯答应,说:“我的观点,我会在报纸上发表的。”

毕修勺不肯随俗,总是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比如对吴稚晖,由于政治分野,多是严厉的批判,但毕说此人有真性情,还举出具体事实来。而对于众口赞扬的文化名人,他却要说出其另一面来,颇有些煞风景。有时,即使事涉自己,他也实话实说。比如某一位女作家,友人的回忆文章中说她是贤妻良母,但他却说:她是我的情人,当初差一点要跟我跑。

本书从平实的语言中见出趣味性,即使不写人的描述也能体现。如说复旦在双反运动中创造了一天贴出40万张大字报的纪录。学校党委指令,全校师生每人当天必须写满100张大字报,“直贴得有同学端着浆糊盆就睡着了”。我的印象中,全书正文只有提及反面角色张春桥、姚文元时,才明显使用贬义词语;附录中(正文写“海上”学人,附录大概可算几个“京派”人物吧),对周作人、郭沫若未持肯定意见,但应该说也是公允的。

本书所写人物,大多是作者比较熟悉或花过精力调研的,《后记》中补叙两人,说是因了解不多难以成篇。周同庆于提“超英赶美”口号时发表意见:我们在15年时间内能赶上印度就不错了,谈什么超英赶美!冒效鲁评职称受阻,钱钟书、戈宝权写来鉴定:此人不评,还评何人!我看,凭每人这一条逸事就可以抵一篇文章了。

奇怪的是,本书的“序”(代序)写的却是北大的事,没写复旦。不过内容写得非常好。是他山之石好攻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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