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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槿花 ||蒙志军

 一犁_书馆 2022-03-25

作者:蒙志军  

县城的打狗运动让西桐黄五失去了自家的狗。他被一种愤怒的情绪所控制,这种情绪需要某种渠道宣泄出来,于是他常常出言不逊,而当别人用同样的语言还击他时,他口吃的毛病表露出来,这使他在语言攻防的战役中总是处于弱者的地位,近乎崩溃的西桐黄五只剩下一种选择,就是跟人大打出手。那天他在学校和同学没吵几个回合就开始拳脚相加,仿佛少林功夫对阵佛山咏春拳,一招一式都有南拳北腿的风范。最后那同学腿瘸了几天,而西桐黄五被打得鼻子有点肿胀。肿胀的鼻子不仅疼痛,还有酸酸的感觉。他爸调侃西桐黄五,说要是享用黄狗猪头肉,能吃出镇江香醋的味道。颇堪发噱,引得他姐姐槿花一笑解颐,差点喷饭。西桐黄五朝槿花狠狠地瞪了两眼。过了一段时间,西桐黄五的愤怒情绪渐渐平复,人却变得颓唐起来,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也懒得跟人说话,总是保持沉默。颓唐中的沉默实际上是一首无声的悲凉之歌。他开始背着他爸抽烟,抽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牌香烟,还常常递一支给我,那烟有点辣口,但他说高档的烟和低劣的烟都一个味:苦涩。他学会吐烟圈,吐的烟圈又大又饱满。在我看来,烟圈也很美,但这种美将对生命的亵渎和对世态的揶揄融为一体了。许多年后我看到屠格捏夫的小说《木木》,对西桐黄五当时的心情更能理解。又聋又哑的农奴格拉西姆在莫斯科的女主人家干杂活,很卖力。他在路上捡到一条狗木木,他与木木相依为命,木木带给他很多温暖和慰藉。女主人听不得木木的叫声,要求管家弄死木木。格拉西姆万般无奈只得自己划船将木木溺毙于水中。木木死后格拉西姆几乎失去生活的目标和希望,痛苦不已,他把痛苦化为愤怒和勇气,毅然决然地离开女主人家,踏上归乡的旅途。西桐黄五和格拉西姆身份不同,想来所经历的痛苦和愤怒却是相同的。

那时西桐黄五还在上五年级,而我和槿花都上初一。槿花被选进学校宣传队。队里有个高年级同学吹笛子,擅长的经典曲目是《扬鞭催马运粮忙》,那演奏好像让人听到骊驹奔跑时哒哒的马蹄声,他被部队特招入伍,在文工团做演奏员。这同学的事情启发了槿花,他买了一支竹笛送给西桐黄五。西桐黄五跟我一样缺少音乐细胞,不过在他姐姐的感召下渐渐也能将笛子吹成调了。比如吹《红星照我去战斗》还算悠扬,但离表演的程度尚相差很远,也就吹给我和他姐姐听听而已,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笛子确实使他从颓唐忧郁的情绪中走了出来,烟也不抽了。槿花跟西桐黄五的姐弟关系融洽许多。槿花在学校宣传队里拉小提琴。她上台独奏过《新疆之春》,据说那是一首拉起来难度很大的曲目。她演奏的水平如何我不敢妄加评论,但我可以说她的舞台形象近乎完美。歌唱和演奏类节目,演员形象所占比重当在三成以上,女性演员尤其如此。我看见舞台上拉琴的槿花,颇似后羿射日,琴身是后羿手中的红色神弓,琴弓则是白色羽箭。后羿射日的行为动机和行为后果,都符合美和善的标准,槿花的形象也让人产生许多美好的联想。她的黑发披散在肩背上,眼睛紧盯着琴弦,只是那秋波一转,荡去多少人心头的浮尘。她面上白皙的肌肤在灯光的照临下泛出微微的黄色,像极了德化窑磁器中的象牙白。玉兰春寒料峭里,毕竟有移人之色。我发现她跟整日与西桐黄五斗嘴时的那个槿花相比,已经大异其趣,她真的长大了。那次演出之后,我成了槿花的拥趸。

我和槿花在新沂河大堤上放风筝。远处是双曲拱的新沂河大桥,桥很壮观,一千二百多米长,两端没有引桥,也就是说桥的长度相当于新沂河的宽度。从河的南岸向北岸望过去,只在渺渺茫茫之间。正值枯水季,河床里有几条不宽的河中河在流淌,证明新沂河没有断流,而连绵起伏的沙壤上种满小麦,小麦正在拔节生长,看上去像绿油油的海洋,风乍起,吹动一片黛青色的波浪。天在阴晴之间,天光从薄云的缝隙间漏下来,敞亮得很。槿花牵着一根很结实的线,线的另一头是天上的风筝,风筝也叫纸鸢,是纸做成的鸟,要是放开手中的线,纸鸢会像鸿雁一样飞去很远的地方。槿花牵线的手举过头顶,微微张着嘴,桃红色的面颊漾满得意的神情。我看槿花的样子,如同未谙世事却快乐无比的村姑,跟舞台上拉小提琴时的形象判若两人。实际上放风筝并不是我和槿花来新沂河大堤的真实目的,郊游也不是。我们的真正意图是采集桃花。槿花不知从哪里听说桃花可以染指甲,要求我带她去采撷,并且悄悄跟我说,不许告诉西桐黄五和其他人。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新沂河大堤的外坡种了很多桃树,虬枝盘曲,相间成林。便带她去了那里。那时花开,桃花的美是树树繁花的美,是灿若云霓的美,是仲春时节逶迤绵延的野趣之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们放完风筝就去桃树林摘桃花。我攀上树干,在高处将摘下的桃花往下扔,槿花在地上用布兜住。采了一大兜,有深红色,也有粉红色。槿花很开心。已近晌午,饥饿感向我袭来,我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饼干,分两块给槿花,自己先咀嚼起来。她没有吃饼干,却将一把桃花瓣放进嘴里,嚼成糊状在嘴唇上抿了几抿,再吞进肚里。然后问我她的嘴唇红不红?我看了看告诉她:“有点红,但不明显。”

槿花将采得的桃花装进挎包里,背在肩上,然后兴高采烈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也很高兴,我觉得能为槿花做点什么是我的荣幸。她还为我唱一支沭阳的民间小调,名字叫《十二帮小船》:

“十二帮小船到山西,

一船文章一船诗,

还有一船长相思,

哎嗨呦还有一船长相思。

干哥干哥我来问道你,

什么是文章什么什诗?

哎嗨呦什么又是长相思?

干妹子干妹子我来告诉你,

长的文章短的诗,

干哥干妹长相思,

哎嗨呦干哥干妹长相思。”

她唱得很好听,但有些土腥味。我有点纳闷,一个拉小提琴的女孩子,怎会唱这种下里巴人似的民间小调?她跟我说前几年县城的“文攻武卫”正激烈时,她爸让家中保姆带她回乡下避避风头,她在一个叫颜集的乡村住了两个月,在那里跟长巾阔领的伧父和印堂点红的村妇学会了踩高跷,也学会了这首民间小调,还背会了一首诗:“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这是虞姬的《和项王歌》,据说是中国最早的五言诗,颜集的农民都会背诵。颜集地处沭阳西北部,跟宿迁相邻。项羽是宿迁人,而颜集正是虞姬的故里。虞姬的这首五言诗,也是歌,更贴切地说是楚歌。所谓歌,是可用于吟唱的文辞;楚歌,《史记》注释里解释为“楚人之歌也”。秦汉时淮河中下游及偏北地区都是楚地,沭阳在楚之腹地,虞姬自然是楚人。不仅虞姬是楚人,刘邦、项羽和韩信都是楚人。很多年后我读《史记》,没有看到虞姬的《和项王歌》,但是见到一段文字:“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记载中的诗就是《垓下歌》,也是楚歌。美人则是虞姬。最典型的楚歌是刘邦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刘邦对戚夫人说:“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未见韩信唱楚歌,我为韩信写一首楚歌:“美少年兮佩剑行路,中情怯兮胯下忍辱。一箪食兮受恩漂母,大将军兮点兵无数。栈道明修系陈仓暗度,挥戈北向兮中原逐鹿。天予不取兮反受其咎,真假齐王兮功高盖主。征伐无道兮义旗高举,指挥若定兮十面埋伏。封王封侯兮奈何命数,英雄末路兮枉断头颅。”后来我想,槿花唱的《十二帮小船》也算是楚歌,是历史的回响。 

从新沂河外坡的桃树林采得桃花后,我并没见到槿花将自己的指甲染过色。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将那桃花用来染指甲,也许她染过但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我有点失望但是不敢问她真实状况,怕她以为我太过矜己自饰,毕竟是我带着她去采的桃花。后来我从一本名伶传记的书上了解到,有一种叫“指甲桃花”的花卉,染指甲有很好效果。颇受女孩子青睐。但指甲桃花并非桃花,而是一种草本植物的花卉,名字是凤仙花。凤仙花有粉红、大红、紫色、粉紫等多种。将凤仙花的花瓣捣碎,用树叶包在指甲上可以将指甲染成深浅不同的红色,当年不少女伶都对凤仙花珍若拱璧。《红楼梦》中有这样一段描写:“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去,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忙回过头来。”金凤花就是凤仙花。可见大观园中的美人晴雯也对凤仙花情有独钟。槿花听人说桃花可以染指甲,可能误将指甲桃花当成了桃花。我没有将我了解到的关于凤仙花的信息告诉槿花,我怕伤了她自尊心,有什么是比女孩子的自尊心更金贵的东西呢?


作者简介

蒙志军,清江浦人,家住大闸口南侧轮埠路。曾下放清江市郊区公社西郊大队,也曾任教于清江四中,又在广东珠海做公务员多年。现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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