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铃之声 人和人在一起久了,有些人就不再像人了;而人和动物在一起久了,人却一直都是人。 ——题记 在一条无人问津的山村古道上,一头步履蹒跚的老黄牛正拖着沉重的脚步,拉着牛车一步一步缓慢的走在回家的路上。牛车之上,没有装太多的农作物,只是坐着一对和老黄牛一样风霜满目的垂暮老夫妇。一阵山风起,牛车停在了稻田旁,金黄的稻田映衬着夕阳,在风中肆意的翻滚着,一眼望去,像一片片金色的海浪。黄牛老了,步入暮年的它,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再也不像以前那般健步如飞了,只能走走停停,缓慢前行。牛车停了,爷爷又一次艰难的下了车,在路边的小溪里舀起一瓢水,送到了老黄牛的嘴边。老黄牛陪伴爷爷四十余载,不似亲人更胜亲人,早已情深意切,情同父子。老黄牛喝着,老爷爷看着,他们都无言,却彼此心疼着,谁也离不开谁。又是一阵山风起,爷爷也又一次艰难的爬上了牛车,牛车动了,老黄牛脖子上的牛铃也动了,发出阵阵悠扬清脆的铃声,被风吹进了稻田,飘到了远处的夕阳里。 牛车缓缓行径在幽静的古道上,一头老牛,两位老人,无言无声,只有那牛铃之声悠扬回荡。牛铃之声,生命之钟,铃声不止,生命不息。回家的路越来越近,夕阳下的树影却越来越长,越来越远,渐渐地消失在暮色之中。牛车的尽头,是一片绿树环绕的大山,在大山脚下,坐落着一个安静的小山村,爷爷的家就在这里。村子远离城镇,没有多少城市的气息,土房素瓦,袅袅炊烟,幽幽小巷青石路,零零散撒落着几户人家。村子里的人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日子虽过得清贫,但也清闲自在,无人打扰。 旁晚时分,牛车终于到家了,一切一如往常那般,奶奶生火做晚饭,爷爷割草做草料。黄牛老了,牙口不行了,吃不下太干的草料,爷爷只能每天割新鲜的牛草做草料。镇上有买的牛饲料,可爷爷他从来都不会买,更不可能给老黄牛喂。爷爷是个简单却又执拗的人,认死理儿,纵使奶奶和左邻右舍怎么劝,爷爷就是不听,他总认为买来的饲料激素太多,不利于老黄牛的健康。其实,爷爷心里明白奶奶和邻居们都是为了他好,可爷爷心就是放不下老黄牛,它的命就是爷爷的命。 这大山里气候温润,一年四季草木茂盛,最不缺的就是牛草了。可爷爷真的老了,再也不能像年轻的时候那般,气力十足,手脚灵活了。爷爷老了,岁月和生活却送给爷爷一身的毛病,一只耳朵听不见,双腿也因常年的下地劳作而落下隐疾,甚至都变了形。可即便爷爷腿脚如此不便,他还是坚持要给老黄牛割牛草做草料,谁也拦不住。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四野放了黑,爷爷这才做好了草料。看着老黄牛一口一口安详的吃着,爷爷的心里无比踏实,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暖意。爷爷老了,却简单的像个孩子,总是天真的以为死亡还很遥远,尤其对于老黄牛,就更加遥远。 老黄牛正吃着,屋子里突然传来奶奶的呼唤声,爷爷这才有些不舍的离开。奶奶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虽然对爷爷的执拗有些埋怨,嘴上也骂骂咧咧,可这么多年过来了,奶奶还是一直陪伴着爷爷,悉心照顾着爷爷的生活起居,朝夕不离。爷爷进了屋,奶奶和往常一样,给爷爷擦拭了手和脸,端上了热腾腾的饭菜和温好的米酒。爷爷吃着饭的时候,奶奶又说起了老黄牛的事。奶奶几乎每天都会对爷爷耳提面命的说,把黄牛卖了吧,可每次都会遭到爷爷的断然拒绝。奶奶不厌其烦,爷爷却心如止水,任凭奶奶怎么劝说,也无动于衷。 昏黄的灯光下,爷爷看着同样苍老的奶奶,眼角挂了泪。老黄牛陪着爷爷奶奶风风雨雨几十载,奶奶其实心里也疼老黄牛,可奶奶更疼爷爷,爷爷是奶奶的命,没有了爷爷,奶奶的心便不在这世上。都说少年夫妻,老来陪伴,几十年了,爷爷早已是奶奶难以割舍的情感支柱。 爷爷奶奶一生共有九个儿女,可儿女长大了,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散落在各个城市,有的离家数百里,而有的却远嫁他乡,都只为彼此的生活而背井离乡,四处漂泊。爷爷出生贫寒,父母早逝,九岁的时候就在工厂里做童工,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和奶奶结婚后,他们生了九个孩子,为了把孩子拉扯大,供他们读书,爷爷奶奶辛勤劳作,整日和这土地打交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受尽了苦难。爷爷这一生,陪伴他最多的就是这大山和老黄牛了,老黄牛既是爷爷忠心的公仆,又是陪伴爷爷走过坎坷一生的朋友,他们的感情深似海。老黄牛忠诚忠心,给爷爷帮了不少忙,分担了不少劳作,却也糟了不少罪。爷爷总觉得人要知恩图报,对人是这样,对动物也是这样。爷爷从不觉得自己为老黄牛割草做料有多辛苦,因为爷爷总觉得这是他应该做的。只不过,爷爷吃的苦受的累,不比那头辛勤一生的老黄牛少。 时间在一茬一茬的牛草之间变幻着四季,生活在简简单单的重复中风干了岁月,没有什么波澜,更也没有什么变幻,老黄牛陪着爷爷奶奶,爷爷奶奶也陪着老黄牛,平静的就如同这个平凡而又无人问津的小山村一般。转眼之间到了春节,远在大城市的儿孙们终于回家了,这让原本沉寂的屋子罕见得热闹了起来,一下子聚了不少人气,一改往日的冷气,温暖了许多。儿孙满堂,其乐融融,一家人围坐着吃团圆饭是爷爷奶奶一年当中最快乐的时光,看着儿孙们围坐一起觥筹交错,谈天说地,爷爷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孩子们长大了,一个个拉着爷爷的手,围坐在两旁,叮嘱着爷爷要注意身体,千万不要在下地干活。爷爷一言不发,只是开心的听着,脸上洋溢着幸福,枯树皮一般的老脸也微微有了红润。 吃罢团圆饭,儿孙们都围着爷爷奶奶坐了一大圈,有说有笑,欢乐无比。爷爷看着满堂儿孙齐聚一堂,打心眼里高兴,可正当全家人高高兴兴的聊天时候,孩子们无意间又提起了老黄牛的事。孩子们和奶奶一样,也一致同意卖掉老黄牛,好让父亲静养身体,颐养晚年,可爷爷本就是个执拗的人,根本听不得任何人的劝。儿孙们继续谈天说地,爷爷的眼却不经意又看向了院子里的老黄牛。爷爷看着老黄牛,心中不由有些伤感,眼里满是不舍和依恋。回忆往昔,老黄牛陪伴着爷爷度过了半世光阴,风里来雨里去,耕田是它,拉车是它,勤勤恳恳,从无半句怨言,一想到要卖了它,爷爷就于心不忍,泪眼惺忪。 爷爷斟了一碗米酒,一边喝着一边想着,迟疑了半晌,终于开口对儿孙们说“娃儿们,老爹打算给老黄牛养老送终了,你们以后谁也就别再提卖它的事了。它死在我前头,我给它办葬礼;我死在它前头,你们就好好赡养它,替我给它养老送终吧”。爷爷说罢,欢乐的气氛顿时有些凝重,奶奶似乎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欲言又止。奶奶知道爷爷的性子,知道再劝也是无济于事,也只好叹了口气,低头再不言语。 欢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一转眼儿孙们又走了。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看着孩子们一个个离去的背影,爷爷奶奶的心像是被揪出来一般,痛的厉害。儿孙们走了,平静而又简单的生活又开始周而复始。日子还是那个日子,一头老牛,两个老人,三个风烛残年的暮年老者就这样相依为命的生活着。岁岁年年,年年岁岁,又到一年稻田成熟的时候了,一片一片金黄色的稻田漫黄了整个大山,一阵山风起,像海浪翻滚,一眼望去,美不胜收。 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熟悉,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山还是那山,稻田还是那稻田,可爷爷却越来越老。爷爷年事已高,身体本就瘦弱,隐疾缠身,再加之下日夜操劳,爷爷的脊背彻底被繁重的劳动压弯,腿也变形的厉害,连地都下不了了。不过,最严重的是爷爷得了中风,嘴不能语,腿不能动,半个身子都失去了知觉,整日的疼痛折磨的爷爷连觉都睡不好,久而久之,爷爷的身体每况愈下,瘦的骨头似乎都要从肉里露出来。 看着爷爷佝偻龙钟,日益瘦弱的身体,奶奶留下了心疼的泪水。 爷爷这一病,就再也不能为老黄牛割牛草做草料了。见不着爷爷,吃不上爷爷割的牛草,老黄牛也日渐消瘦,走路的脚步也越来越重,越来越不稳当,偶尔还会碰倒家里装水的缸。以前爷爷陪伴着老黄牛,老黄牛也陪伴着爷爷,形影不离,可现在他们只能以眼向望,诉说着彼此的思念。 爷爷虽患了严重的中风,但意识还在,心里也很明白,只是不能说话了。爷爷说不出话,一切的表达就只能通过眼神和半只还有点知觉的手。看着老黄牛日益消瘦的身体,爷爷眼里充满了着急,可爷爷心疼着,却再也无力。 奶奶既要侍候生病的爷爷,又要照顾年迈的老黄牛,奶奶的身体也有些吃紧,比以前消瘦了许多。日子越来越难熬,终于有一天,奶奶也熬不住了,她再也无力分心来照顾老黄牛了,只好打算卖掉老黄牛。奶奶本想把老黄牛拉到镇子上的市场上去买,可奶奶要照顾爷爷,实在分身乏术,脱不开身,只好拖邻居请镇子上的屠户到家里来。屠户到了,只是瞟了一眼老黄牛,就冷冷地说到“这牛都是快要老死的牛,身体又这么瘦弱,值不了几个钱。这样吧,念你们老人家养了一场的的份上,给你们两千块钱”。爷爷虽不能语,耳朵也不好使,可心里什么都明白。爷爷望着院子里的老黄牛,眼泪再也止不住的流下来… 看着爷爷掉眼泪,奶奶也止不住的流下眼泪。其实,奶奶怎不知爷爷的心思,可是她也没有办法,他们都老了,真的再也没有气力来照顾老黄牛了。正当屠户要带走老黄牛时候,爷爷的口中却突然冒出一句“牛…牛…不卖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声,让奶奶有些意外,又有一些惊喜,自从爷爷得了中风以来,爷爷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看着爷爷声嘶力竭痛苦不堪的样子,奶奶最终还是心软了,只得把老黄牛拉了回来。老黄牛回来了,屋内的爷爷流着泪,屋外的老黄牛也落着泪… 老黄牛的生命之光渐渐消散,爷爷的生命也即将行之就木。就在屠户走的第二天,老黄牛在拉完最后一捆柴火后,就安静地躺在了院子里,眼睛望着屋内的爷爷,眼角落下两行泪,安详的离去… 老黄牛走了,爷爷的心也算是放下了,爷爷信守了承诺,为老黄牛举办了葬礼。爷爷不能开口说话,也不能下地,奶奶就张罗邻居们为老黄牛挖了坟,完成爷爷的嘱托。就在老黄牛下葬的时候,爷爷用半只还有知觉的手,指了指那套在牛鼻子上象征主仆关系的牛环和脖子上的铃铛,邻居们心领神会,很快就明白了爷爷的意思,解下了那象征主仆的牛环和牛铃铛。解下了牛环,下辈子就再不为奴,解下了牛铃,今生的恩情永远难忘。 老黄牛走了,爷爷静静地坐在老黄牛的坟旁,孤独的身影让人有些辛酸。爷爷望着老黄牛的坟堆,好像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爷爷望着远处的金黄稻田,仿佛又看到了老黄牛拉着牛车回家的样子… 爷爷和老黄牛是主仆,是朋友,却更像父子。生命,不是一定要有多绚烂,但一定要有它深刻的意义。牛铃之声,犹似生命之钟,响彻在爷爷和老黄牛的一生里,注定会在他们生存过的土地上刻上生命最隽永的乐章! (完) 2019.1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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