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许忠贤||长篇小说《天堂画》连载中部第十章

 乡土蓝田 2022-03-28

文学爱好者的创作平台
散文 / 诗词 / 小说 / 情感 

(中部)

第十章

潘满仓从北京回到蓝山县的时候,已经收麦了,饥荒接近了尾声。他到了儿子潘金禄的家里,儿子不在家。儿媳妇徐翠莲怀里抱着孙女潘立美,领着孙子潘立强,在院子里晒太阳。徐翠莲已经没了过去的风采,瘦得剩下了皮包骨头。她怀里抱的潘立美饿得没了力气,失去了儿童的顽皮。过去,潘满仓来的时候,立强老远就喊叫,扑到他的怀里撒欢。如今,见了他都没抬头看一眼。潘满仓高兴地叫着孙子的小名。“虎子,小虎。”潘立强抬了一下头,小声叫了一声“爷爷。”又把头靠在了墙上。徐翠莲把怀里的潘立美朝地上搁,险些摔倒。潘满仓急忙上前,扶了一把,徐翠莲才勉强站住了。她两眼无光地看着潘满仓,问:“爹,你回来咧?”潘满仓说:“刚回来,这不,来看看你们。金禄人哩?”徐翠莲有气无力地说:“要饭去咧。”潘满仓吓了一跳,忙问:“啥,要饭去咧!一个堂堂的县委书记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哩。你怎么也不拦住他。”徐翠莲苦笑了一下,说:“不是真要饭,是到地区和省里,给县里要救济粮去咧。”潘满仓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徐翠莲把旁边的小凳放到潘满仓跟前,说:“爹,你坐。我给你倒水去。”她差一点就说出我给你做饭去的话了,如果潘满仓真饿了,她真不知道该给公爹做啥吃的哩。潘满仓坐在凳子上,一手拉过六七岁的潘立强,一手拉过四岁多的潘立美,放到自己怀里。看看,明显地感觉到瘦多了,过去胖嘟嘟的脸蛋儿已经不见肉了。立美本来就瘦,现在更是皮包骨头了。徐翠莲端了一碗水出来,放在她刚才坐的凳子上。说:“爹,给您把水放到这儿了。”潘满仓看着,答应了一声,又去看怀里的孙子孙女,俩娃都饿得没了力气。虽然潘金禄一家都是公家人,每月有十八斤的粮食标准,可最近两个月,粮店关了门,有买粮的指标,也买不到粮食。她没办法,到处给娃找能吃的东西,树叶、树皮、草根,能吃的她都给娃吃了。

潘满仓在全国巡回作报告,参观,也听到看到了全国的饥荒。但他每到一地,都有人接待,管吃住,他对饥饿的感受还不深刻。他问徐翠莲。“咋啦,娃咋没一点精神,病咧,赶紧给娃看看呀!”徐翠莲心疼地看着一双儿女,眼里涌动着泪水,哽咽着说:“爹,娃不是病,是饿的。”潘立强的小胳膊拉住潘满仓的右胳膊说:“爷爷我饿。”潘满仓听了,才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提包,赶紧抓过提来的帆布提包,拉开拉链,“哗啦啦”一阵响,从里面抓出了一把干馍疙瘩,说:“来虎子立美,爷爷这里有馍哩,给,快吃。”潘立强一听有馍吃,一骨碌从他的怀里爬起来,从潘满仓的手里抓过干嘣嘣的馍疙瘩,二话不说,塞到嘴里就啃。潘立美先是看着,见哥哥抢着啃起来,也赶紧抓过潘满仓手上的干馍,学着哥哥的样子大嚼起来。徐翠莲忙说:“慢点慢点,小心噎着了。”潘满仓也说:“慢点吃慢点吃,爷爷有的是,够你俩吃的。”他端过小凳子上的水碗,把手里的几块干馍放到水碗里,泡得软乎了,让立强、立美慢慢地吃下去。

看着孙子孙女狼吞虎咽的样子,潘满仓心里一阵阵绞痛。他知道,儿媳妇肯定饿得不成了,就又从帆布包里抓了一把,递给徐翠莲说:“给,你也吃些,压压饥。”徐翠莲本能地伸着手,嘴里说:“我不饿爹,留着你自己吃吧。”就又把手缩了回去。她怎么好意思接公爹给的馍哩。平日,公爹很少到家里来,一年半载的来一回,也是匆匆忙忙地来,看看他们,又匆匆忙忙地走了。她和潘金禄结婚七八年了,她还没正儿巴经给公爹做过一顿饭哩。她也知道,遇到了这样的饥荒,农村的日子比城里难过多了。上北京开劳模会的公爹,提着一包干馍回来,可见他也知道,家里饿死人的事情了。徐翠莲没接,但潘满仓知道,儿媳妇早就饿得恓恓的了,只是不好意思罢了。就把手里的干馍泡在了面前的水碗里,看着潘立强吃的差不多了,他对潘立强说:“虎子,差不多了,不能吃得饱了,小心撑着。”潘立强摸着已经不在饥饿的肚子,说:“不,我还要吃。”潘满仓拦住孙子的手,说:“听话虎子,爷爷还有那么多哩,歇歇再吃噢。”潘立强听话地靠在潘满仓的怀里,不吃了。潘满仓说:“翠莲,你把这些吃了吧,一会儿泡脓了,就吃不成咧。”徐翠莲推让着公爹说:“爹,你吃吧。”潘满仓说:“哎,我这一趟出去,吃香的喝辣的,肚子里的板油都长了不少哩。你快吃咧吧。”徐翠莲犹豫了一下,说:“乃成,我给您换水去。”急忙从凳子上端起了水碗,转身摇摇晃晃进了门,避开潘满仓,几口就把泡开没泡开的干馍吞进了肚子,噎得她鸭子一样伸了伸脖子。

潘满仓突然想起了老孙家牛羊肉泡馍馆的孙老汉。他是那种受人之恩终生不忘的人,每次到蓝山,只要时间允许,他都要去看看救命恩人。

他来到老孙家牛羊肉泡馍馆的时候,孙老爷子的儿子孙兴盛斜躺在门前台阶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潘满仓叫了他好几声,他才费劲地睁开朦胧的双眼,看了看眼前的老汉,闭着眼睛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抬抬身子,对潘满仓说:“你来咧。”潘满仓说:“噢,我来看看老爷子。”孙兴盛叹息了一声,说:“唉,你来晚咧,他已经饿死两个多月咧。”

“饿死咧!”潘满仓吃惊地张大了嘴。开着红红火火饭店的老板,还能饿死,这话说给谁,谁都不会信。孙兴盛大概看出了潘满仓心里的疑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三晃回到里屋,拿来了一张麻纸,上面有几个毛笔写下的大字:民以食为天。孙兴盛浑身乏力,说一句话也要喘大半天。这叫潘满仓又吃一惊,他记忆里的孙兴盛精力充沛,热情大方,连走路都带着“呼呼”的风声。如今都饿成这了,说话上气不接下气。他告诉潘满仓,从闹饥荒开始,他爹好几天不言不语。头天晚上,听说街上又有人饿死了,他突然对孙兴盛说:“这世道不死人,怕是难以逆转呀!与其看着别人饿死,还不如自己先死。”从那天开始,他就绝食了。不管谁劝说,他都不吃一口饭,不喝一口水。直到咽了气。临死,他留了这么一张纸,写了这么一句话。

孙老汉的死,就像是一闷棍,重重打在了潘满仓的上。

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三官庙的时候,已经黄昏。村前的水依然清澈,明晃晃的月亮在河里闪着,四周一片寂静,地里齐扑扑的麦子已经灌了浆,散发着清香。他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这味道了,就放下提包蹲在地边,伸着脖子呼吸着正在成熟的麦香。他似乎能听到小麦的说话声,“快长吧快长吧,长熟了赶紧救人”有的麦子像生气了,闷声闷气地说:“饿死了活该!谁叫庄稼人不好好种庄稼,成天胡整哩。潘满仓一愣,赶紧提着提包朝家里奔。穿过村巷,有的家关着,有的门扇大开,看不到一个人影。他的一下子紧了:再大的饥荒,也不至于荒无人烟吧?他顾不得别的,三步并作两步,几乎跑到了家门口。

望着低矮的土墙上架着个门洞,大门拆的炼了钢了。走进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声息都没有,他心里一沉,快步奔到上屋,推门喊:“他娘,他娘--,我回来咧。”屋里依然寂静,他忙转身在几个房屋里喊:“杏花,杏花--。”堂屋、炕上、锅屋,那个屋都没人。他急了,冲出门,刚要喊叫,厦屋的门“吱--”一声开了,樱桃在门口,问:“得是爹回来咧?”声音轻微,潘满仓都有些听不清,他急忙下了台阶,朝厦屋走。“我说上房咋没人,都在这哩?”樱桃也不吭声,慢慢挪动身子,让公爹进了屋。

潘满仓进了房门,看到金寿和金叶躺在炕上,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见了他也不吭声,翻了翻眼皮,头耷拉炕边上。一问,樱桃才说:“几天没见五谷了,饿的。”潘满仓一听,忙跑到院子,把帆布提包拿来,从里面掏出干馍,叫樱桃赶紧倒水泡上,叫金寿金叶吃。樱桃摇摇晃晃倒来一碗水,把潘满仓手里的干馍放进去,不等馍泡软,潘金寿就迫不及待用手抓着吞起来,金叶也赶紧爬过来抢。樱桃一看,公爹回来了,金寿金叶也有救了,心一松,倒在炕底下。潘满仓赶紧和潘金寿把樱桃抬上炕,又是掐人中,又是喷凉水,又是喂泡的馍馍,折腾了半天,才把樱桃救过来了。

清醒过来的樱桃,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哭。潘满仓觉得家里有事,问:“你娘哩,咋不见你娘人哩?”樱桃不知该咋回公爹的话,只是啼哭。缓过劲的金寿哭着说:“我娘饿死

“你娘,饿,死咧?”潘满仓的白头发“嚅”一下立了起来,站在了炕边。

樱桃哭着说:饿的没法了,我娘从一箭穿弄回来几块人肉,救了我们的命。第二天,我娘就疯了,从一箭穿跳--

潘满仓头脑“嗡”地一便觉得一阵目眩,如同一颗原子弹在他的心底爆响,眼睛突然失去了功能,啥也看不见了,身抽掉筋骨坍塌地上。樱桃和潘金寿一看,他爹吓死了,也顾不上哭了,扑到潘满仓跟前,爹爹喊起来,樱桃摇着潘满仓的膀子,潘金寿学着大人的样子,在潘满仓的脸上,又是拍打,又是掐人中。折腾了一会儿,潘满仓才慢慢睁开了双眼。他见自己坐在地上,跟前围着儿媳和儿女,问他们:“你们这是啥,我又没咋。”说完,撑着站起来,坐在了炕上。胸腔却阵阵刺痛,一阵紧似一阵,他强忍巨痛,对樱桃和金寿说:“你们睡吧,我回上房咧。”樱桃担心地“爹,你没事吧。”潘满仓摆摆手,说:“没事,你们睡吧。”说完,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到了他和杏花的卧房,连房门也没关,坐在炕边,抹着眼泪。樱桃怕公爹出事,就拉着潘金寿和金叶来到上房,坐在潘满仓前,给他说了秀珍咋跳河,咋饿死了牛铃、魏二、潘有贵、赵跛子十几个人。

听了儿女的述说,潘满仓虽然心里有准备,还是感到吃惊。没想到,三个月不到,饿死了这么多人。他走的时候,他们还活蹦乱跳的哩,回来他们就成了饿死鬼了!他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为啥!到底为啥呀?

夜深了,潘满仓叫儿女们到厦房去睡,他坐在炕边,脑子一片空白,他没有想到再也见不到杏花了。突然,家里唯一的木箱盖“喀嗒”响了一声,像人把打开的箱关上了。声音其实不大,但把潘满仓吓了一跳,他惊恐地回头,见箱子静静的,他心里突然一动,油灯,慢慢走过去,打开箱盖,见几件旧衣裳叠得方方正正,上面放着两个彩色的鸡心形荷包。他和桃花订婚时,桃花给了他一个鸡心荷包,作为订亲信物。杏花知道后,照样也做了一模一样的鸡心荷包。他慢慢伸出手,拿了荷包,回身坐在炕边,在油灯下端详着过去没认真看的荷包,看着看着,和杏花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电影一样的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这一晚,潘满仓一夜没合眼,想起东北爹娘,想起潘有才,潘吴氏,孙老汉,侯太太,秀珍一家,还有三官庙的过去和现在,也想起这次劳模会。在北京开了几天会,又谈经验,又在全国参观。到了河北省徐水县大寺各庄公社,那里把共产主义搞得轰轰烈烈,农民的吃穿住用全由人民公社包着,每月还给大家发几块零用钱,实行的军事化管理,一切都是直线加方块,庄稼地都是方方正正一块一块的,家里的东西也是千篇一律的方方块块,一切似乎都完美无缺。参观的人还是看出了问题学生穿着新灿灿的白衬衫和蓝裤子,潘满仓问:“中午吃的啥饭?”学生们整整齐齐回答:“吃的油馍馍,喝的鸡蛋汤”,说完,几个学生用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使劲咽着口水。这让潘满仓的心里犯嘀咕,他跑到食堂面查看锅灶,发现干干净净,不见一点油迹,他寻找鸡蛋壳儿,垃圾堆里没有一片。他对另一个参观的说了自己的疑问,那个人厉色批评他:“少胡说,召祸打成反革命了”吓得他立时闭了。在山东历城县北园乡,到处挂着大红标语,插着飘扬的红旗,欢迎的人手拿小红旗,嘴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潘满仓听到欢迎的人群里说:“欢迎个屁,鬼哄鬼”他听了一惊,再仔细看,敲鼓的几个人,头上滚着汗珠,黑瘦的胸脯上肋骨暴得老高,肚子忽闪忽闪缩着。他不明白,一个农村汉子,敲打这么几下鼓,就能累成这样?县委书记介绍说:他们公社的小麦亩产上万斤,日产钢锭三万吨。他们不但物质生活非常富有,精神生活也非常发达。说着把一个汉子拉到跟前,说,这是我们公社的农民诗人,一天能写出三十多斤诗歌哩。听到的人有的笑起来,这位农民诗人突然诗兴大发,说,天上星星多又多,北园星星最亮豁;小麦卫星上了天,这头没了人,那头顶着天!参观的人笑着问,你也太夸张了吧,谁家的麦子顶着天,不怕吹掉了下巴骨?农民诗人说,你懂啥,我是趴在麦地里写的懂不懂?参观的人哈哈大笑。潘满仓看出来了,看的都是他们早就摆弄好的。此后,每到地方一个参观,潘满仓就躲开人群,自个儿钻到村里去查去看,也看到了很多难以言说的情况。山西昔阳县大寨公社,在陈永贵带领下,战天斗地造梯田,不搞大跃进,也不炼钢铁,现在还没进入共产主义。可潘满仓发现,大寨农民生活得富足、殷实。

第二天,潘满仓拿着一碗干馍,进了侯家大院。侯鹏飞怕学校饿死学生,负不起责任,就放了假。他也饿得浑身无力,躺在躺椅上一动不动;桃花在门口砸槐树枝,想砸碎了当饭吃,国栋媳妇李玉梅在旁边帮忙;候国栋懒洋洋抱着一动不动儿子,父子俩像没气的人一样。见潘满仓来了,桃花没精打采地“哥,回来咧。”李玉梅叫了一声舅,给他让了坐,端来了一碗水。桃花说:“你说说哥,你是个啥男人嘛,有了饥荒,沟子一拧,跑到北京享福去了硬把杏花饿死咧。”潘满仓低着头,眼里涌着泪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侯鹏飞取下他的眼镜,用布擦着,一双无光的眼睛充满气愤、埋怨和哀怜。他知道,村里饿死这么多人,潘满仓的心里会难过的,也会有所震撼的,检讨自己的过去,该他醒悟了。他抬起头刚想说话哩,潘满仓突然张开嘴“哇哇”地哭起来,那压抑的哭声,像低沉的闷雷,在遥远的地方轰隆隆滚着,头上的白发茬子微微颤抖“饿死,哦哦,这么多人,我心疼啊!

倒把侯鹏飞一家吓住了。在他们的记忆里,潘满仓是个钢打铁铸的汉子,就不会流泪,更不会哭,他这样一哭,谁也不知道该说啥了

哭了一阵,潘满仓情绪稳定了。他抹着泪,说:“我知道你们怨我,恨我我也恨我。我原本想带着大伙儿大干苦干,叫乡亲们都过上富裕日子,我没想到会是这结果啊!唉,事到如今,我能对得起谁嘛”潘满仓一句话没说完,张大嘴又哭起来的脸扭曲着,泪水顺着纵横皱纹流淌弯弯曲曲如同山坡上流淌的洪水。潘满仓的眼泪十分金贵,当年,他被猛虎啃了一口,险些丢了性命,他没流过泪;后来,他叫贾乾坤一伙折磨得死去活来,他没流过泪;再后来,他在晋察冀打日本,左胳膊叫日本人的大洋刀砍掉了,他没流泪;再后来,他娘潘吴氏和大闺女被国民党的兵打死在院子里,他没流泪。解放后,他为了过好日子,和乡亲们大战箭王坡修梯田,手被砸伤了,血肉模糊,也没流过泪。今天,这刚强汉子,看到这么多人活活饿死,他痛不欲生,真想用自己的命去换回他们的命啊!早上,在杏花坟上,他想哭,忍了;中午,看望乡亲们,他想哭,也忍住了。看到桃花,像看到杏花一样,就再也憋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就像汹涌的黄河、长江被封堵了好些天,终于冲破了江堤,飞泻而去一样。男人的哭相真可怕,嘴张得像个黑窟窿,脸上的沟沟壑壑流淌着眼泪和鼻涕,加上鼻子一抽一颤,再伴着闷雷似的吼声,实在叫人心惊胆战,不敢看,也不忍看。

不管多么可怕,毕竟,虽然不是亲生,但感情和亲哥一样。桃花见潘满仓哭得这么伤心,就示意玉梅和国栋几个回里屋去。她劝潘满仓说:“甭伤心咧妹子不该说你,只是我想起饿死的杏花,心里就难受。你甭怪我噢。”桃花说着,自己也哭了起来。

“不怪你桃花。我是怪我自己,我没本事乡亲们过好日子,没这金刚钻,我就不应该揽这瓷器活呀。害了杏花,还连累了一村的乡亲们哪!死了那么多人,你说,这么深的罪孽,我到哪去赎呀,我咋能赎得了这么大的罪呀!”刚刚歇住的潘满仓又放开了哭声。侯鹏飞等他哭完了,才劝他说:“不要太伤心了。常言说得好,人死不能复生,已经过去的事情再也无法挽回了。再说,你是好心啊,想大家日子过好哩,弄成现在这样子,也不完全是你的责任”潘满仓的情绪慢慢稳定了,他难过地说:“咋说我也脱不了干系啊。”侯鹏飞正色说道:“你说的对,你肯定脱不了干系。如果说这结果有罪的话,大罪不在你,你不是主犯,因为你不是这件事情的决策者,你也不是这事情的纵蛹者,你不过是跟着人家做了不该做的事。”潘满仓抬起头,他眼睛血红,满脸虔诚地看着侯鹏飞。他后悔极了,后悔当初没听侯鹏飞的劝,一意孤行,造成了今天果。侯鹏飞说:“哥,咱一定得明白,咱是个农民。农民是个啥,农民就是以土地为基本生产资料,从事农业生产,以种粮食和农产品为职业的人。不管到了啥朝代,也不管到了啥时候,农民如果离开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农民只能挨饿,直到饿死。”侯鹏飞的几句话,像村里铛铛作响的大钟一样,敲在潘满仓耳边,响在他的心里,他一字一句地听着,突然恍然大悟:对呀,我是以土地种粮为生计的农民啊,却怎么不好好种地啊!侯鹏飞说:“外面比咱这严重吧。”潘满仓惊讶地看着侯鹏飞,他真不明白,面前的这个妹夫,也没有到外面去,咋对外面的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他是神仙,在这里都能把几千里外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他说:“差不多,大跃进虚报产量,大炼钢铁不种地,饿死了不少人。有的地方确实比咱这严重多了,有的村家家死人,有的全家都死绝了,真惨啊!”侯鹏飞说:“过日子实实在在,哪能胡整”两人说了一下午,眼看天色晚了,潘满仓起身告辞。侯鹏飞和桃花把他送出侯家大院,望着潘满仓的背影,桃花眼睛潮,说:“哥其实也可怜,出了大力,流了血汗,落下个这。”侯鹏飞叹息一声:“心是好心,可好心不一定能办好事啊!”

潘满仓提出辞去村支书,公社和县里没同意,省里还任命他当了省委委员、副省长。

但潘满仓死活不到省里坐办公室,也不要工资。他说,“我是农民,不能离开土地。”他敲响龙头松的大钟,拖着沉重的步子上了戏楼,跪在了台口。

听到钟声的社员们,以为来了救济粮,都拿着布袋,拄着拐杖、棍子,摇摇晃晃出门,有的跌跌撞撞,有的栽了跟头,赶到戏楼跟前一看,见潘满仓跪在戏楼上,人们都惊讶地张大嘴,弄不清咋回事。

见乡亲们都来了,潘满仓眼含热泪,给台下的乡亲们磕了头,颤着声儿说:“乡亲们,今天我要给乡亲们谢罪”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眼泪汪汪,望着台下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哭着说:“我是大伙儿的领头人,原本想带领大伙儿过上吃穿不愁的好日子,这个头我没领好,辜负了乡亲们的期望,还把好端端的日子弄得吃没吃的,穿没穿的活活饿死了十七个人哪,我是罪人,我有罪,我罪孽深重啊我对不起乡亲们乡亲们哪,你们惩罚我吧。”一想到饿死的人,他心如刀绞,悲痛欲绝,话没说完,就昏倒在了戏楼上。

台下一阵骚动,张虎娃和柳继孝、樱桃等人忙奔上戏楼,掐人中,拍脸颊,柳继孝扳起潘满仓的肩头,只见潘满仓头上雪白的头发茬子,像秋风中的树叶,又像冬天雪花,纷纷飘落,部分短硬的如同银针,先滚落到肩头,再飘落到身上、戏台上。年过五旬的柳继孝也从来没见过这阵势,当时就吓傻了,张虎娃、樱桃和众乡亲更是张大了嘴,瞪大了眼,不知所措。还是张驴儿先反应过来,喊叫说,医生医生,赤脚医生啊。潘金生扑到跟前,吃惊地喊:“头发,头发怎么全落了。”他翻翻眼皮,摸摸手脉,摇着头说,“我也不知道三叔咋啦。”樱桃吓得直哭拉住金福喊:“他爹他爹,咱爹咋成了秃子咧。”潘金福跑到跟前一看,突然嘿嘿出了声旁边的三婶打了他一巴掌,说:“你看这冷娃,你爹都成这了,你咋还笑哩潘金寿和金叶愣愣看着潘满仓,好像不认识自己的爹了似的。侯鹏飞和桃花也来了,见潘满仓成了这样,惊讶地不知道说啥好。

这时,有人用草帽端来了凉水,喊叫说,“赶紧喷上。”柳继孝接过来,猛吸一口,鼓起腮帮子,“噗”使劲一喷,不见动静,又“噗”喷一口,还是不见动静,他忙把剩下的水连同草帽“哗啦”一下,全扣在潘满仓的光头上,潘满仓这才慢慢睁开了双眼,但两眼痴呆,一言不发,一个劲流眼泪。潘金生说,没啥大事儿,就是心力交瘁,受了刺激,休养几天就好咧。乡亲们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把潘满仓送到了家里。

几天后,潘满仓下了炕。他好像换了一个人,头上的白头发一根都没了,成了光秃秃亮闪闪的光秃子,脸上的皮肉松不拉塌,皱纹多了,也深了,只有细密地小眼睛似乎比以前深邃了。走路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坚定急促,慢了,似乎迟疑不决的样子。

潘满仓先是没想到自己成了秃子,后来摸头,无奈地说:“秃了好,秃了好,省剃头。”村里人也跑来看,张虎娃说:“满仓叔,想得太多咧,事情过去咧就嫑想咧。”柳继孝难肠了半天,说:“亲家,以我的意思呢,咱干脆别干这支书咧,吃苦劳神不说,还把自己弄成这样子,太不值当咧。”张驴儿从人后面挤到跟前,说:“潘支书,这下好啦,你们家就不用花钱买煤油咧。”他的一句玩笑,才惹得满院子的人笑出了声。

从此,潘满仓由白发独臂支书,变成了秃子独臂支书。人们一传十,十传百,潘满仓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

终于熬到了开镰收麦的时候,三官庙这边割麦,那边场上就打,接着就晒,磨,先给每家分了十几斤麦面。第一顿,村里没有一家人干捞的扯面了,全都吃的烩面不少人吃完了饭,伸着舌头把大老碗舔得比水洗的都干净。男女老少都挺着半饥饱的肚子,抢着夏收秋种。队里放了工,人们再也不忙着回家了,全都在麦地里找针一样,捡地上的麦穗。

饥荒过去了,人们又看到了好日子的希望。

人们刚喘口气,几个公安了。他们带着一个老汉,五十多岁,长得高大魁梧,穿着一件灰色中山装,灰裤子,脚上是圆口黑布鞋。他梳着农村少见的大背头,两道黑粗的眉毛下,转着两只大黑眼珠,鼻头高挺,嘴唇厚实,咋看都不是一般人物。他背着铺盖卷儿,手里提着黄提包。公安局的人把老汉领到潘满仓院子门口。老汉看着没有门板门框的门楼,不解地看着潘满仓。潘满仓说:“噢,大炼钢铁的时候,没柴炼铁,卸下炼了铁咧。”他从老汉的肩上取下铺盖卷,招呼他们坐院子,叫樱桃倒了开水,又叫孙娃子去叫张虎娃。一个公安介绍说,他叫秦汉雄,是个反革命,县里专门安排到三官庙,叫潘支书好好改造改造。张虎娃来了,公安说:“他是来蹲牛棚,接受改造的,你们安排劳动改造。”又转身对秦老汉说:“你要在这改造一辈子,再也不可能回北京去指手划脚了。要老老实实劳动改造,不准乱说乱动。特别要好好向潘支书学习,他是副省长,全国劳动模范,毛主席接见了好几回哩。”说完回去了。

老实的张虎娃真的把秦老汉安排到队里的牛圈里,落实上头的“蹲牛棚”。潘满仓知道,饲养室是不能住人的他赶紧朝饲养室跑。到了饲养室一看,秦老汉站在屋中间,大瞪着两眼,看着两边的牛在反刍嚼草,牛嘴里的“咔呲咔呲”的声音听得人心里渗得慌。老汉把手里的提包朝地上一扔,高声叫骂:“妈来个巴子的,老子把脑壳儿提在手里闹革命,革命闹成了,叫老子住这鬼地方,啊”这是成立高级社的时候,社里匆匆忙忙盖饲养室,三大间敞开的大屋,进门一间是冬天给牛铡草的地方,夏天出去放牛,这里就空下了,两边搭了两排牛槽,两侧的后墙上各开了个大洞,以方便把里面的牛粪到外边,把外面的干土倒进来垫圈。队里的二十多头牛在这里吃,拉,屎尿,腥臊臭味儿刺鼻,苍蝇、臭虫、蚊子满屋飞舞。这叫一个高干如何住得下。潘满仓二话没说,抓起地上的提包,拉起秦老汉的手,说:“走,这是人住的地方。”秦老汉甩掉了潘满仓的手,气呼呼地说:“老子不走喽,你们不是叫我老老实实蹲牛棚儿么,你把老子拉到哪里去?”秦老汉拖着浓重的四川口音,潘满仓听懂了,他劝秦老汉说:“老秦,生气。年轻娃么,考虑问题不周全,你就计较咧。”他把秦老汉拉到了隔壁的小房子,这是饲养员值班的地方。潘金福就住在这,虽然比旁边的饲养室好得多,但比家里还是差很多。他把秦老汉的铺盖放在里面的土炕上。说:“这是我大儿住的,你就和他住一起吧。”秦老汉不解地问:“你儿,也是走资派?”潘满仓嘿嘿笑了,说:“啥走资派,走资派得掌权,他哪有权?他饲养员,负责喂养旁边的牛哩。你和他住着,有啥不方便的,叫他照顾你。”秦老汉看了看,屋很小,一个大炕就占去了一半,进门只有个小柜子,墙上挂了不少大大小小的牛笼嘴。他正看着,外面进来了一个人,三十来岁,个头不高,看起来骨节很瘦,身上也没肉。他没想到屋里会有人,愣怔了一下,愣愣地站着吭声。潘满仓指着潘金福说:“老秦,这就是我大儿,叫金福。”又对潘金福说:“这是你秦大伯,来咱们队里体验生活。从今往后,他有啥不方便的,你要好好照顾他,听见没”潘金福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秦老汉觉得不管他懂了没懂,反正有人照顾总要方便些。潘满仓看看,都安排好了,就对秦老汉说:“我先走咧,还要到队里做活哩。这两天你先歇着,如果要干活,我来叫你。”他转身要走,秦老汉叫他,问:“你怎么能走哩,我是吃队里派饭,还是固定在谁家里吃饭呀?”潘满仓听了,拍拍脑袋,说:“你看看,你看看,你不说我倒忘。生产队得给你分口粮,你自己做饭吃。”他对潘金福说:“完,你领秦大伯到队里把他的口粮领回来。这两天,你先把他领到家里吃饭。”秦老汉瞪着大眼珠,摊着双手,气呼呼地说:“老子朗格会做饭嘛?”潘满仓也摊着他的一只右手,说:“那咋办哩,你先吃两天,然后慢慢学着做。”秦老汉唉声叹气,但也没办法。

看着潘满仓走了,秦老汉双手插腰,看看面前的土炕,喊:“妈来个巴子的,顾秘书长,顾秘书长。”站在旁边的潘金福听他喊叫“谷糜子长谷糜子长”,不知道他啥意思,气呼呼地说:“喊叫啥哩,这没得谷子,也没得糜子。连黑豆都叫他们分的吃光咧。”秦老汉看看,才猛然发现,这不是北京,这是乡下的牛棚,就闭了口。

第二天,潘满仓从队里找来了一些碎砖烂瓦,给秦老汉在进门的脚底下垒了个小灶,东家要个锅铲,西家要个案板,凑齐了生活用具。他发现秦老汉就不会做饭,有时候从家里给端来一碗,有时候叫樱桃过来帮着做饭。得空了,来跟他坐坐,说说队里的情况,说说村里的人。秦老汉对潘满仓充满了感激,如果不是他,他真不知道日子该咋过活。

潘满仓后来才知道,秦老汉名叫秦汉雄,老家是四川乐山的。十几岁就跟着陈毅闹革命,参加过土地革命、长征、抗日、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在朝鲜,他是彭德怀的参谋长。回来后担任北京市委副书记。彭德怀被打成反革命,他说了几句公道话,就被打成了彭德怀反党集团的骨干分子,剥夺了一切待遇,押送到蓝山劳动改造来了。把他老婆发配到北大荒,两个儿子一个在四川,一个在新疆,女儿发配到了江西。他常找潘满仓谝闲传,谝着谝着,就说到了现在,秦汉雄也不回避现实,直通通地说:“疯子,全都是疯子。”吓得潘满仓急忙拦他说:“小声些小声些,小心叫旁人听到召祸哩。”秦汉雄把脖子一拧,依然高声说:“哼,怕啥子嘛,砍头不过碗儿大个疤儿嘛。革命几十年喽,我怕过哪个?”潘满仓说:“你是不怕,在北京,你是书记,当然不怕咧。可在这儿,你啥也不是,人家要整你,你也没办法。”秦汉雄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说:“整啥子整,要整的是他们,是那些吹牛屄的人。你说说,康生家伙,狗屁不懂,跑到一个农学院做报告,说把红薯接在西瓜苗上,红薯长得像西瓜一样大,把辣椒接到树上一棵辣椒树就能生产几十吨辣椒。这不扯他娘的稀屄嘛有人给龟儿子汇报说,一些教授不相信一亩地能收几万斤粮食时,他竟破口大骂,把教授们打成右派,弄到北大荒种地去了。你说说,这样子,可怎么得了啊?”潘满仓当然不知道高层的事,但对高层也充满了好奇“照你这么说,难道就没个明白事理的人咧?”秦汉雄听了,盯着潘满仓的脸看了半天,说:“明白事理的人,多得很。鬼儿子心里清白得很,一些人怕惹麻烦,怕丢乌纱帽,不说话。当然喽,也有说话的,主持北京工作的刘仁同志,见到报上的“卫星”,跑到郊区调查实情,他问农说,你这麦子长得这么好,一亩地能打五千斤吧?老农一听,了,说,放你龟儿子的屁,只有傻蛋才信哩,老刘又问,那你说,究竟能打多少嘛?老说,三百五十斤撑破天喽!秦汉雄说着站了起来,两眼瞪着潘满仓,挥舞着胳膊,好像要打潘满仓的样子,看看,又冷静了,左手插在腰上,把右手端在潘满仓面前,上下颠簸着,说:“你信吗啊?你个鬼儿子,也是庄稼汉嘛,你一亩地能打几千斤麦子吗,这可能吗啊?大脑壳想想嘛,不要人家说啥子,你就信啥子秦汉雄的话,说得潘满仓尴尬,潘金禄匆匆进了门,把正在说话的潘满仓吓了一跳。秦汉雄倒是满不在乎地看了一眼,坐在了凳子上刚坐下去,又突然站起来,两眼紧紧盯着进门的潘金禄。潘满仓赶紧站起来,准备给秦汉雄介绍儿子。潘金禄进门,发现家里有客人,就叫了一声爹,说家里来客人了。完全是无意识地朝秦汉雄看了看,突然发现面前的人面熟:大背头,浓眉下一对虎豹圆眼,高挺的鼻子显示着有力量,厚厚嘴唇让人觉得诚实。秦汉雄也觉得面前的人面熟,和一旁的潘满仓有些像,高个头,瘦肩膀,瘦脸蛋,小眯眼,满脸疲惫。从刚才进门的情势看,像个风风火火干事的人。

两人互相观察了一会儿,脑子都飞速的旋转着,搜寻着记忆里的熟人。半天,两个人都没想起来,但都用手指着对方,不约而同地说:“你,是--。”就是叫不出来。潘满仓奇怪的看了两人一阵,介绍了对方。潘金禄试探着问:“您是不是在抗美援朝志愿军参谋长?”不等他说完,秦汉雄就打断了他的话,说:“对头对头,你也参加过志愿军嘛?”潘金禄一拍脑袋,说:“对咧,您是秦参谋长吧?”

“对对对,你是--。”秦汉雄想不起来面前的潘金禄在志愿军里干什么,只觉得他面熟

潘金禄兴奋上前,拉住秦汉雄的手,激动说:“唉呀呀真没想到,会在我家里见到老首长。”他使劲握着秦汉雄的手。秦汉雄疑惑地问:“你是啷个团的,哪个”潘金禄说:“首长不记得我啦,我叫潘金禄,是四十军一二零师三六八团的团长,第一批入朝的,我们军长是温玉成,政委是袁升平啊。”看到秦汉雄眯缝着眼睛回忆着,潘金禄握着他的手等他回忆。“三六八团的啷个团长,不是在第五次战役中牺牲了么?你这是--”

“我在战斗中受了重伤,经过抢救,又活过来了。五五年七月回国后,休养了一段时间,就转到地方工作了。”

高兴得秦汉雄伸出大手,在潘金禄的肩膀上砸了一拳,说:“你个鬼儿子,命还真是大哟!五三年春天的反登陆作战参加了没有哇?”

“参加了参加了。”秦汉雄的一拳头,疼得潘金禄呲牙咧嘴地朝后退了一步,秦汉雄立即朝前跨了两步,拉过了潘金禄,一把抱在怀里,突然“呜呜哇哇”哭出了声。“活着好啊活着好啊,活着就能为党为人民干工作,做贡献。”秦汉雄的激动,引得潘金禄的眼里也滚动着泪水。他们两个战友重逢的喜悦,让旁边的潘满仓也激动了,用手抹着眼泪。

当晚,潘金禄让潘金福回家去了,他和秦汉雄睡在饲养室小屋的土炕上,谝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潘金禄才想起这次回家的因,他娘杏花都饿死两个多月了,他是回来祭奠娘的。就赶紧告别了秦汉雄,买了火纸到杏花坟头烧了,磕了头,抹了几把泪。

潘金禄回到县委时,省委已经免了他的县委书记,说他是彭德怀反党集团的人。把他全家下放到三官庙劳动改造。

【末完待续】

作者简介:

许忠贤,男,1963年生,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