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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的经历与变迁》连载​之五:我的父亲和母亲

 日月存心 2022-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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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洪芝《七十年的经历与变迁》连载之五:

我的父亲和母亲

母亲的针线筐
在我很小能记事的时候,就看到母亲有一个四方方的针线筐,它是用麻线把高梁杆串在一起制成的,高度约15公分,长约50公分,里边的物品有各种大小型号的针线、纽扣、剪子、上鞋的锥子、顶针、切鞋底子的刀子,还有缠成小捆的破旧碎布、棉花、布条、麻纰、搓好的麻线等,最特别的就是那一本陈旧已经褪色夹鞋样子的厚书本。
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母亲总是在白天里劳作,操吃操喝,到了晚上就不停地干针线活,我躺在床上母亲坐床铺边,那件陈旧多年的单桌上,放着一个黑了吧唧的煤油灯,灯光是那样的微弱和暗淡,灯旁就是那个针线筐,母亲对着昏暗的灯光,不知疲倦地穿针引线缝缝补补。
我在床上翻着身有时便会抬起头,歪着脖子看上一会。便看见母亲不断的从针线筐里拿点布头或布片,一会拿点棉团或麻线,有时还会换一换针线什么的,尤其是做鞋子的时候,她一会从书本中挑出来一个鞋底样比一比,一会再拿出一个鞋帮子样一样,虽然在我的眼中,针线筐里杂乱无章,甚至满满的,但在母亲眼里却是有窝有壳伸手拿来,这个针线筐对母亲来说是非常方便,也是非常重要和宝贵的,因为全家不论老少的穿戴、缝制全靠这个针线筐了。
有时候我一觉醒来,母亲仍还靠近煤油灯做着针线活,从针线筐中不断的拿这拿那,她弓着背,两眼已经熬得塌眯塌眯的,有时用手揉揉眼睛,实在不行就拿个湿毛巾擦擦脸提个神,然后仍靠在桌前做针线活,那年我已经九岁了,心中已知疼惜母亲。对母亲说:“娘,别干了,快睡觉吧,别累坏了身体”。母亲总是回答说:“你睡吧!我马上也睡”,而她仍然继续认真的做她的针线活。
十多年后,母亲已年过半百,她老人家依然用着她的宝贝针线筐,虽然针线筐浮着厚厚的包浆,黄里有红,红里有褐,褐中有黑,具体也说不清楚是什么颜色,那可是浸透了母亲的艰辛与汗水,说它陈旧,是这个筐子应该比我的年龄大,四周的筐沿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大小针眼,有的地方已承载不住而似断非断,母亲总会剪一块碎布缝上它,母亲不再年轻,漫漫长夜还有那昏暗的灯光,迫使她过早的戴上了花镜,但母亲的针线活 仍然还是那么干净利落,从针线筐里拿东西迟钝了许多,但因任何东西都在她的心里,闭着眼也能摸得到。无论白天或是晚上,纫针线时斜着身子,伸着头歪着脖子显得格外吃力了。
寒来暑往,岁月无痕,母亲为我们兄妹六人操持了一辈子,为我们缝缝补补一辈子,含辛茹苦的母亲晚年虽然幸福,但总因身体多病,于1995年离世,使我们悲痛欲绝,思念万分。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母亲虽然离我们而去,但母亲那坚韧不拔的身影却深深烙在我的脑海之中,待我们想尽儿女之孝时,母亲却撒手人寰。我十分痛恨那个旧社会、旧时代,是那个吃人的社会逼迫母亲裹脚,使一双小脚不堪生活的重负与艰辛的岁月,使母亲煎熬着几十年彻夜不眠赶制针线活。当年家庭贫困,在做衣无布料,炊饮少米盐的苦难生活岁月里,辛苦的照料我们长大成人。母亲是不幸的,但母亲是伟大的,母爱无边,赤子汗颜。虽然母亲去世多年,但母亲的身影常出现在我眼前,我时而梦见母亲的针线筐,母亲的美德我将讲给我的下一代,再下一代,以表达我对母亲的永远怀念。

父亲的扁担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家有个弯曲的大扁担,家里人及亲友们每逢谈及这个扁担时,父亲总会语重心长地述说着它的故事。因此,我从中知道是父亲用这个扁担走南集去北店,挣钱养活着我们一家人,言谈中看得出父亲对这个“大扁担”有着深厚的感情和眷恋。
1940年前后,父亲徐本全正值壮年,三十多岁带着19岁的叔伯兄徐洪柱挑货做生意,先是从兖州西北部的前海、颜店、大安等集市上购买辣椒、大蒜等土特产,挑到滕县、邹县石墙、东郭、夏庄等地贩运,然后再从当地购买黄姜、花椒及其他农产品返回兖州北的各大集,来回二三百里,风餐露宿,主要在冬季农闲时节几乎两天一趟。最初,听父亲讲这事,我还有些半信半疑,挑着百多斤货物,往返一百多里的路程,就是骑着自行车也很累人,这可能吗?随着年龄的增长,听老人们叙述生活的艰辛,我才信以为真。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有时我会变着法的缠着父亲刨根问底。
1953年成立互助组之前,王因区小麦每亩单产只有116斤。王因集上的小麦每斤0.1元,谷子0.08元,高粱0.06元,猪肉0.5元,羊肉0.6元,毛鸡0.3元。物价低,百姓的收入也低,来集市贸易的几乎都是肩挑人抬着来的。
约在1955年以前,我村有一千多口人,只有七八辆木制独轮推车和两辆老牛破大车,出进货物,收种运输多半为肩挑或为两人抬运,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者为废人,如遇水、旱、蝗灾庄稼欠收,我们这里大部分精壮劳力都会以扁担贩运养家糊口。
到了1957年农村实行了合作化,我们村划分了六个生产队,按当时的计划经济,各队购来了胶皮轮胎,木独轮推车换上了轻便快捷的胶皮轱辘,没有人再挑担跑长途。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地排车慢慢成为了主要交通工具,作为跑运输的主力军。而我的父亲依然把他用过的扁担擦了又擦,然后用布抹一遍,再郑重地挂在屋内后墙的钩子上,好
像他又要挑起担子走四方,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峥嵘岁月。
记得1972年,生产队分了一些地瓜,阴雨天路不好走,用车肯定不行,我取下父亲的大扁担,拿了两个袋子带上绳子,如将士出征大摇大摆地向地里走去。我劲头十足信心满满,三下五除二将地瓜装好,做好绳套,挑起担子就走,不料那扁担一下就翻了过来,弄得肩膀钻心地痛,一个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正值壮年,硬是挑不起这百十斤,没办法只好多弄几趟,从80、70斤减到50斤,就这样扁担仍不听使唤,老是找不到着力点,出尽了洋相,丢人现眼。没办法,我只好拿着扁担垂头丧气的回家了,又从邻队找了个地排车将地瓜运了回来。因此我对父亲和叔伯兄过去挑担走南闯北所受到的艰辛更加钦佩,更想知道他们的过去。
一天中午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叔伯兄徐洪柱来我家找水喝,父亲也在家,我赶紧泡上大哥爱喝的日照绿茶,借此机会刨根问底。妻子贤惠,偷偷买来一瓶堂兄爱喝的冰雪露甜酒,做了几个家常小菜,我们爷仨围坐在一起边喝边聊。酒酣耳热之际,60多岁的父亲喜笑颜开精神奕奕,好似一下子又回到了挑担奔走四方的年月。提及大扁担,父亲说:“扁担必须是上好家材木,槐木、桑木韧性好,有弹性,原棵树的最好,从板上撕下来的就差点,还得有好木匠加工。”我问道,我怎么使唤不了它?父亲笑了,说:“这里边学问大着呢!世间啥事都得学,要有力气还要用巧劲,需要熟练掌握平衡,我最多挑过130斤,最少也不低于80斤,多了挑不动,少了挣不了几个钱儿,起初也磨破
过肩膀,后肩上起了茧子,慢慢地走路也轻快了,挑起担子像长了翅膀,忽闪忽闪的脚下生风,可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时我们的队伍到过40多人,咱村的扁担挑子最多。解放前后,凡做小买卖的那不都是挑着,跑个百儿八十里的不稀罕”。我说:这么远?那怎么受得了?堂兄接过话茬说:“受得了受不了都得受,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那时就是拿着生命拼生活。吃不上饭,睡不好觉是常有的事,没早没晚,除了赶集就是赶路,一个时辰走18里路,只要扁担一上肩,走起路来一阵风,让你空行也跟不上”。“那怎么休息?”我又问,父亲说:“哪有什么休息!挑着担子你得学会换肩,一般五里路换一次肩,换肩时借着扁担颤起时由左肩放到右肩上,除了拉屎拉尿、吃饭睡觉算是休息了。要是扁担质量不行,弧度不合格,那是一行也不行的,咱村的两个后生只跟了一趟就累怕了,说这辈子要饭也不干这活”。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兄弟”,大哥说挑担贩运出门都亲如兄弟,大伙都很团结,一人有难,大伙齐力解决,路上不乏生病的走不动的,大家便主动匀一匀,有时也帮着寻医喂水,保证无一人掉队,这种友谊非常牢固,患难见真情,一帮到底。因为是买卖有挣有赔,有的人挣的多,有的人会赔个底朝天,但大伙不论用什么法子都会让做赔的往家交几个钱。特别解放以前,有外边的几个集镇地痞横行,小偷、骗子变着法的偷摸抢骗,大集上不时传出叫骂声。一次我们在滕县东郭,几个小混混强买强卖,我们一忍再忍,可他们变本加厉,二叔一声令下,大伙抽出扁担,拿绳子的、拿称砣的,一见这阵式,那几个家伙灰溜溜的给吓跑了,二叔说我们干这行的是拿命挣钱,我们连命都不要了还怕你们这些小混混?解放后,党和政府打霸除恶,整顿市场秩序,我们的日子慢慢好起来,随着交通工具的不断更新,我们肩上的担子才放了下来,不过山区的人还是离不开它。堂兄用手指着背胫处让我用手摸一下,一砣如柿饼大的疙瘩,他说这都是挑担磨出来的,现在共产党带领我们过上了好日子,白给谁二百块钱让他空跑我们走过的贩运之路都不会有人干。不过条件再好,坐吃等喝也没什么意思,人活着就得奋斗。
事隔四十年,父亲及堂兄的扁担学问令我终生难忘,老一辈经受了太多的风吹和雨打,忍受过太多的风雪严寒,走过茫茫黑夜,千山万水……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老父亲虽然过世近四十年,但在他年老后依然会定期取下扁担擦得铮亮然后再挂上,乐此不疲,不愿让家人碰触。他将扁担挂在梁上,然后慢慢端详的样子至今在我脑海中盘旋。

记忆中的父亲
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生于1905年,1979年逝世,享年74岁。他的童年、青年、壮年都生活在黑暗的旧社会,住着破草房,吃着糠菜饭,穿着破烂衣,出着牛马力,对贫穷和饥饿有着亲身的体验和莫名的恐惧,因此养成他吃苦耐劳、勤俭持家、因循守旧的小农意识。对新事物有他的见解和认知,有时一语中的,事后应验,有时充满了偏见与不理解,有时令人哭笑不得,但在家一言九鼎,说句话砸个坑。
我印象最深的是母亲烧汤,为了使饭香甜可口,母亲会在开锅以后加一把柴火,那时烧柴金贵,父亲看到后会说:“停下,不要浪费柴禾”。在姐姐到了适学年龄时,闹着要上学读书,父亲满脑子封建,说:“哪有女孩子上学的,吃饱长大学会针线活就够了”。大约在1955年前后,政府下拨一部分煤炭,有人说以后甭愁烧柴了,做饭可以用煤炭,父亲说打铁的才用,烧锅谁用?别听他们瞎打气。后来用煤炭烧锅时即快又省,父亲感到非常神奇,说还是共产党里有能人。解放初期,我家和别人家一样使用千年传承的豆油灯,油灯五花八门,有高脚带灯台的,大多是弄个小碗放上油,用棉絮弄个捻子,点上像个绳子头。大约在1958年,乡里有了煤油灯,带玻璃罩的,父亲像看西洋景似的,油烟这么少,满屋子都亮,说跟着共产党,保准能过好日子。有时母亲做针线活时点两盏灯,他准会指责呵斥:有活白天干,干么点灯熬油的,赶紧灭一个!弄得全家人都很反感。随着年龄的增长,才深刻理解他穷日子过惯了,真的是穷怕了。
建国初期,村里办识字班,宣传男女平等,他的几个好兄弟对他说现在是新社会了,你今后千万不能打骂俺“二嫂”了,父亲总是不以为然,搬出自己的陈年家规说:“自古男为天,女为地,男人说啥就是啥,不听不行!”旧时妇女地位最低,受的苦难更多。那时有飞机飞过我村上空时,大人小孩都驻足翘首踮脚,一只手遮住阳光,等飞机远去看不到为止。父亲也不例外,在人群中仰面观望,有人说这是咱中国人造的飞机,父亲高兴了,说共产党不光领导我们穷人闹翻身,还要造飞机保国家,过去我们被日本的飞机追着跑,现在它要是再来,保证让它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经过土地改革,互助组,初级社,农民手里宽裕了许多,人们就盘算着改善居住环境,那时建房多为土坯房,有人憧憬着说用不了多久,咱们盖房也要用上“钢筋”和“水泥”,将来还说不定能住楼呢!当时父亲对“钢筋水泥”根本不懂,说别听他们吹大气,要盖屋结实还是得把泥和好,“泥巴搓三遍,给砖都不换”。后见别人用水泥砌砖,说那能行吗?这些灰面面下大雨不会被冲跑吧?
父亲勤俭持家是出了名的,得我十五岁那年,大约1962年,刚刚渡过困难时期,
母亲煮了一大锅地瓜,吃饭时我把一块有苦味的地瓜皮扔掉,父亲严厉地训斥了我,并叫我拾起来吃掉,我不服,他脱下鞋就想打我,被我哥哥拦下了,但他仍然说苦点也应该吃掉它,总比没得吃强。七十年代初,我家依然以地瓜干煎饼为主食,家人谁要是丢上一点煎饼花,他准会命令你捡起来吃掉,见到桌子上散落的煎饼花,他也会用舌尖舔起来吃掉。
文化大革命,见造反派揪斗干部,父亲说这些家伙过去没一个好东西,偷摸拾拿,坑蒙拐骗,他们是利用机会搞报复,甭看今日闹的欢,小心将来拉清单。果然,没多久这些上窜下跳的,以打人取乐的人遭到了惩罚。
大约1970年前后,人们闲谈中提到缝纫机,父亲说没亲眼看到千万别相信,不久我村真有人买了一架缝纫机,用脚一蹬,那机器的针线上下刷刷的,一会功夫一件衣服就做成了,又快又好,父亲由惊叹到折服,说还是毛主席领导的好啊,妇女们有福了,省力了,大家都沾上了光,跟着共产党走,日子越过越好了。不仅如此,村里很快有了打面机,父亲专程跑去看新鲜,这下好了,再也不用推磨推碾了。“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父亲没少听别人讲,“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父亲说那是做梦,结果父亲去世没几年,这些看似不可能的事都变成了现实。
父亲一生忠厚传家,对子女要求非常严格,对队里干活偷奸耍滑的人深恶痛绝,常常在家生闷气。过去生产队干活大呼隆,混天撩日。锄地草活着,看坡偷庄稼,用地排车拉土三个人拉不到四百斤,有的挣工分不出力,出力的不挣工分,乱象环生,父亲说照这样下去,自己糊弄自己,生产什么时候也搞不好。教育我们一定要做个正直的人,吃亏是福,偷拿集体的东西咱一点也不能干,上学要学好,干事要干好,多出点力累不死,只要认出力,什么时候都会有饭吃。
父亲去世近四十年,这四十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们全家都进了城,与父亲的生活简直是天壤之别,但是,父亲的教诲令我受益终生。

母亲的“灰水缸”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只有四五岁的我常对院中石台上的一口缸感兴趣,缸有七十公分多高,容水量大约一百多斤。缸底以上五公分处有一小孔,孔内按一圆筒,筒内渗水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不时的有水珠冒出,很是好看。长到六七岁,我对这个流着水珠的圆筒越发好奇,时不时地会跑去摸一摸,不知挨了母亲的多少次呵斥与指责。后来才知道,这是母亲淋灰水的缸。那时没有洗涤用品,市面上只有一种较黑的肥皂,一毛钱一条。当时一个鸡蛋三分钱,一斤盐七分钱,农村大部分人都舍不得买肥皂洗衣服,多是在家淋灰水洗衣服,因草木灰中富含生物碱。
旧时,炊烟袅袅,家家烧柴做饭,灶屋里浓烟滚滚,母亲每日烟熏火燎,洗洗涮涮是少不了的。不知哪一代人的发明创造,母亲会把草木灰收起堆放在一个防雨的角落里存起来,随时取出淋制。用时先把草木灰放进缸里,而后加水,几乎加一半的水,水由缸底小孔渗出,流量不能过快。有时反复三到五次,直到手感滑溜,这样人们就可以用来洗衣服了。洗衣服先要用灰水浸泡一至二小时,然后端到村头大坑里用清水漂洗。泡衣服的灰水母亲并不舍得倒掉,总是放在一个大盆里,直到有异味了才把它倒掉。
“灰水”洗衣还算干净,有时我将手弄脏,母亲总让我到灰水盆里去洗手,那水黑乎乎的,很难闻,手感滑滑的,洗完用清水一冲还真干净。每每想起这事,我心里总不是滋味,母亲的一生太难了,吃得苦太多了。

——选摘自《兖州春秋》年刊第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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