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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范读者”读上官文露《初见》,解读异类青春文学

 shineboy1 2022-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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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何聊生| 主播:小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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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他内心自定义的“青春小说”,这与时代、生长环境、个人癖好等等因素分不开。70年代到80年代的青春文学可以是《牛虻》《简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90年代到00年代,则可以是琼瑶、金庸、古龙,或者《平凡的世界》《人生》,再往后,则有郭敬明、饶雪漫、辛夷坞、安妮宝贝等作家,这其中,或有交叉,有延续。青春文学并非单指书写青春的书,也可以指在青春时期读过的书,你心中“青春文学”是哪一部呢?

2022年2月,文露姐写了她创作生涯中第一篇涉足青春这个主题的小说,她私下告诉我,这篇小说几乎经历了推倒重来,在我看到时已经是面目全非的一部新作品了。不难想象那个我不曾看到过的版本是什么样子的,以她的文字功底,想要写一篇绚烂的青春故事原本并不难。而谁能彻底摆脱那种青春里有关于奉献和投入的诱惑呢?哪怕是一位世俗意义上人们眼中成熟的中年女性,就像是《初见》里的刘美镜,人到中年依然在爱情上保有青春的热烈与冲动,朝生暮死。青春的特权,是在于它可以将一种情绪,或者一个对象当成世界的全部,这种特权相当诱人,否则青春偶像剧的市场也不会如此历史悠久。

如果书写青春,似乎该像是《恋爱的犀牛》中那句,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带着阳光味道的衬衫,日复一日的梦想。然而《初见》,却把这些青春狂热化的书写,最终化为回首时极淡极淡的一瞥——“然而这些都不足以被写成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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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绝不会是使人流泪的小说,它使人惘然,惘然的不是人与人的错失和离散,不是在惜取少年情事本身,而是一种堵在心中的,无法被宣泄的情感。就像你买了非常喜欢的食物,再想起的时候已经过了期,这时你甚至已经不再喜好这口味,也因此连遗憾都已经过期。这种过期的遗憾会使人怅然若失,而我想,《初见》能达到这样一种效果,和它叙事手法是分不开关系的。

熟悉上官文露的读者可能会发现,《初见》的阅读体验在一定程度上,是区别于作者以往的小说的。

  / Part 01 

记忆的欺骗与魅惑

作者一向对张爱玲的小说如数家珍,不知是否因此在小说的叙事上受到了一定影响。在张爱玲非常喜欢的清末吴语小说《海上花列传》中,最具有叙事意义之一的元素就是各种饭局,后来台湾导演侯孝贤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将《海上花列传》改编成电影,就让影片开始于一场饭局。人物的关系、性格、前尘历史,推杯换盏之间,甚至是座位的排布,无一处不暗藏玄机。《初见》的开篇也始于一场同学聚会,也凝缩了上述的种种元素,同时铺设下种种悬念——曾经的好友为何已是曾经,这对好友,莫凡音和刘美镜十九年前的心结究竟是如何系上的?高郑波少年时代的漫画箱子里究竟有些什么秘密?

《初见》随后展开的叙事,更让人不禁让人想到《海上花列传》的“穿插藏闪”之法,作者韩庆邦自述“穿插”之法时这样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竟接连起十余波,忽东忽西,忽南忽北,随手叙来并无一事完,全部并无一丝挂漏;阅之觉其背面无文字处尚有许多文字,虽未明明叙出,而可以意会得之。”《初见》的穿插之法,是不时在青春期和中年时期,过去和现在反复跳切,往往一件事没有说完,就又跳到一件事,整体上没有很紧凑的观感,但处处有暗示,读到后面才知那是预先的伏笔。

而韩庆邦所说的“藏闪”,则在《初见》中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在这里可以分为三个阶段来举例。

首先是“劈空而来,使阅者茫然不解其如何缘故,急欲观后文,而后文又舍而叙他事矣”(韩庆邦语)。

这在《初见》中的体现,就例如作者写在莫凡音在夜晚的教室送信时遇到的神秘人,第二天莫名失窃的笔记本,这些情节可谓是“劈空而来”,读者在看到这些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此时他们的内心会有两种选择,一是猜想这个神秘人和笔记本可能还有下文,二是认为这只是写少年轶事的一处趣味闲笔。然而如果是前者,读者猜想这事儿还有后文,作者却又一转头,“舍而叙他事”。

笔记本失窃情节后,作者立刻带着读者跳回叙事的现在进行时,同学聚会的饭店走廊,有人将莫凡音错认为商庭霜,南北帮其解围。接着又去为读者解开小说的主谜题——“为何刘美镜会在中考考场告发莫凡音。”

终于,我们等到“他事叙毕”,作者去“叙明其缘故”,而“其缘故仍未尽明”。读者们在此了解到偷笔记本的窃贼是刘美镜,而南北的失魂落魄是因为他在上面写了一些不想示人的内容,但这里还仅仅是事情的部分而非全貌,悬疑没有完全解开,作者又转而去解高郑波和莫凡音与商庭霜的信件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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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阶段,则是真相大白的阶段,如韩庆邦所言“直至全体尽露,乃知前文所叙并无半个闲字。”

几乎在最后面,作者埋下的线头才被完全看见,原来南北丢失笔记本的紧张是因为他对着他的笔记吐露了自己对莫凡音的心声,而刘美镜偷笔记本的原因也在此揭露。这些揭露从而使读者确切得出,刘美镜是从失窃的笔记本得知了南北属意莫凡音一事,通过一步步“次”谜题的开解,主谜题才完全解开,读者才知道前面的每一处“忽东忽西”都并非闲笔,而可谓是“十面埋伏”。

那场中考的考场上,刘美镜对于好友莫凡音的举报,究竟是如何积蓄而来?在作者揭晓答案之前,已经用处处“闲笔”和“离题”进行了无数次暗示了,“闲笔”例如在描写商庭霜在学校联欢会出场时,对台下观众刘美镜的书写——“应该再没有其他人如刘美镜那般火眼金睛——看见商庭霜腿上那暗暗向上爬的一条细丝。”这是作者在利用刘美镜对于商亭霜的敌意为后文刘美镜暗恋着南北埋下伏笔,然而后面跟着的那句“雷动的掌声淹没了刘美镜的耳语”,也是暗指莫凡音有机会在此处去思考刘美镜对商亭霜具有敌意的原因,但这被她忽略了,就像她一开始并不明白为什么曾经的好友会突然与其反目。

而《初见》中的“离题”之处除了前文列举的笔记本失窃事件,还有高郑波帮外校学生找人,商庭霜被打等等,这些都会让读者暂时产生一种“离题”之感。

“离题”的技法在《初见》中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叙事魅力,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乃至一些其他的文学理论家,大都认为小说中的“离题蔓枝”具有较大的缺陷性。事实上,这种忽东忽西的叙事的确容易分散读者的注意力,让他们的阅读理解受到某种阻碍。作家张大春就曾就“穿插藏闪”这种写法说,中国小说特别强调它的松散,它的随性,以及随遇而安,但这对他不构成特别的吸引力。但也有人发现了“离题”的好处,英国作家福特·马道克斯·福特的一句话可以很好地诠释《初见》中对于“离题”这一方法的运用,“你当然……必须显得像是离题,这是掩盖技巧的技巧。”实际上,《初见》是“貌离神合”的,貌似松散,但其实处处暗藏机锋。

而这并不是小说家为了表现高明的一种炫技,对于很多艺术作品来说,形式也是内容的一部分,《初见》所想要表达的内容、主题,与它的叙事形式结合得相当巧妙。中年时期对于青春的回忆,原本就有一种难以避免的失真。记忆分为生理性的流失和心理性的流失,我们或多或少都曾察觉,自己会篡改自己的记忆,在现实和回忆的两岸之间,会形成某种有意无意的错觉。而《初见》的叙事形式之所以重重雾瘴,不是为了让读者解谜,而是因为小说中的人物本身也在解谜,作者在《初见》中写道,“这些聚会中总会夹杂着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重新聚合起来的事实,也或许只是与事实背道而驰的幻想。”这些究竟是事实还是幻想?或许,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记忆迷宫中经历了“穿插藏闪”之法。

  / Part 02 

《初见》之谜

我们会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也正如我们会对作者在小说中写下的某一句话偶然起疑。比如对于作者在小说中多次提到的,人们天然地认为商庭霜和南北就该在一起、南北没有理由不喜欢商庭霜,这些话究竟在指向什么?这些句子也并非仅仅是事实的陈述,而是承担了暗示的功能,作者写下这些语义暧昧的句子,意在指出青春的性质——它有它的暧昧和盲目性,里面的很多事情都经不起逻辑推导。如果不是那一本笔记本做了铁证,谁又知道南北的心底里会藏着莫凡音呢?生活本身有时比小说更令人迷惘,就像故事里的人物一样,“只缘身在此山中”,他们在各自的茧房中,最终拼凑出的信息量还比不上小说的阅读者。《初见》的主题和叙事形式的吻合,没有使技巧空洞化,反而给读者带来了某种沉浸式的趣味感和满足感。

小说中还有一些十分值得玩味的地方,涵盖着青春中另外一个难逃的元素——自卑。

刘美镜这个人物显现着自身的重重矛盾,她既可以不加掩饰地盯着南北,不耻于表现自己的“犯痴”,又会绞尽脑汁通过偷盗多人笔记本的行为来遮掩自己对南北的情感,直到她中年时代以整形的方式焕然“重生”,认为她已经有面目有资格去追逐当年的梦幻,才抛下一切,慨然奔向她少年时代的钟情之人。

而高郑波,那个在同学聚会上已经颇显油腻中年男人之貌的宣传委员,似乎已经很不体面了。但他心中却始终保留着年少时期的秘密,到最后也未曾对莫凡音交托出来,一句在当年或许惊心动魄的秘密告白,只是化作酒桌上真假难辨的玩笑话。而这,也许这恰恰是少年时代那种没有消化掉的自卑,迫使他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分体面。当同学聚会的开场,有好事者提出对他漫画箱中的秘密感兴趣,但酒过三巡,读者便会意识到人们最初表现出的那种兴趣是较为“虚伪”的。在故事中,作者给了高郑波一个青春的“配角”所具有的光辉。但现实会吗?也许对于高郑波来说,在他生活的现实中,将这样一个秘密曝光,只会使他沦为笑柄,只有将之埋藏在回忆里,他才能保持这份情感的“壮美”。

那么我们去看看貌似的拥有美貌和众人宠爱的莫凡音,就是相对的青春的“主角”吗?实际上,作者没有言明的是,莫凡音的那种严肃和对浪漫与梦幻的防御究竟是一种天然的成熟,还是一种自我保护。但至少从她在心里暗暗和他人比较的姓名牌,脚上那一双让她仿佛“欠了情债”的假名牌鞋子,以及她和另一个美人商庭霜的对照中,我们或多或少都可以感受到,作者铺设了的,这个女孩内心深处里一种秘而不宣的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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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初见》的结尾处,作者还埋设了一个文学“彩蛋”。莫凡音因阅读张爱玲的《倾城之恋》而被未婚夫笑成小女人,在此,作者对莫凡音的未婚夫这样“注解”道:“他也像一切没有看过这本书的人一样,想当然地以为是一个倾城倾国的女子终于得到了轰轰烈烈爱情的故事。”

小说里与小说外,世人对《倾城之恋》的误解,也许会与人们对《初见》的误解形成对照。”王子挑选他的宠儿,外套寻找它的模特儿。”每一位读者都不得不承认,一部作品也会“挑选”他的读者。读者也分不同的类型,意大利作家安伯托·艾柯提出过“经验读者”和“模范读者”这两个概念。“经验读者”会在阅读时调动自己的情感经验去阅读,也许一位读者在少年时代做过暗恋者“高郑波”,也许他在中年时代做过“刘美镜”,那么对他们来说,《初见》可能更像是一部书写青春遗憾的浪漫作品。总之,如果根据经验阅读,《初见》可能会被品味成无数种面貌。

然而《初见》本身究竟在写些什么?这或许就要交给艾柯说的“模范读者”,这种读者并非就在什么层面上高于“经验读者”,他们只是负担着作者的某种渴望,他们要敏锐地察觉到作者给予的种种暗示,根据他埋设的索引去解出关于作品的终极谜底。

受邀写这篇评论,使我初尝了某种快乐,像张爱玲给国语《海上花列传》做注,有和喜欢的作者互通暗语之感,也让我难得有幸去尝试着去做一次“模范读者”,猜想作者设置的团团迷雾,猜想作者究竟想要对我们说些什么。当然,我不敢说自己真的做到了作者渴望的那样一种读者,但至少我自己在其中获取的已经足够多。《初见》这部小说的开放性令我感到惊喜,它是如此坦然地供各种读者在其中自行探险,不论我最终做了“经验读者”还是“模范读者”,我都感激《初见》带给我的阅读的奇趣。

【本期话题】:你心中的“青春文学”都有哪些?欢迎在评论区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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