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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教授是怎么读文学的

 潘海露 2022-03-31

随看随想

本文的标题有些新奇,实际上它谈的就是文学的专业阅读问题。作为读者,阅读文学自然可以有自己的感性理解,我们可以爱一个小说的主人公,也可以恨,可以认为他是圣人,也可以认为他很卑劣,这是读者的自由。但是阅读毕竟还是一件来自感性,又超越感性的事情。因而,了解文学专业的人如何阅读文学,可以让我们更深入(不敢说更准确)地理解文学,要而言之,即不仅从感性的层面,更从理性的层面去提炼、归纳、概括、比较、引申……做一个感性和理性兼备的读者。(杨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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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读者读到一篇小说,主要注意故事的情节和人物,这是应该的:这些人是谁,他们在做什么,他们遇到什么好事或坏事。这样的读者对文学作品的反应最初是基于情感层面,甚至仅限于此。这些作品对他们产生影响,让他们或喜悦或厌恶,或欢笑或流泪,或焦虑万分,或扬扬自得。换句话说,他们只是对作品产生情感或本能的反应。每一位作者,当他放下笔,或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句话,心里默默祷告,忐忑不安地将他的作品送到出版社时,他寄望于读者的,也正是那样的情感或本能的反应。可话又说回来,当一个文学教授读这个故事时,他可以接受情感层面的反应(我们也不介意为小耐儿之死一掬同情之泪),然而他还会把大量心思用在小说的其他因素上:那种效果是如何产生的?这个人物和谁相似?我以前在哪儿见过这一情景来着?这话是不是但丁(或乔叟,或莫尔·哈格德)说过?如果你学会提出这类问题,通过这些视角解析一部文学文本,那你就是在用一种新的眼光阅读和理解文学,并由此得到更多收获和乐趣。

记忆。象征。模式。在区分文学教授和普通读者时,这三条最为关键。我们这帮文学教授饱受记忆之累。每次拿起一本新书,大脑仿佛飞速翻动资料夹,寻找类似,进行类推——我在哪儿见过这张脸?我不是知道这一主题吗?我想不这样做都不行,尽管很多时候我真的不想施展这种本领。比如,我看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主演的《苍白骑士》(1985),刚看了半个小时,就想,哦,跟《原野奇侠》(1953)差不多。从那一刻起,我在每个画面上都会看到艾伦·拉德的脸。对享受电影这种通俗娱乐来说,这种记忆实在有些多余。

象征是教授们在阅读和思考时需要考虑的另一个问题。似乎一切皆有象征意义,除非可以证明没有。我们会问:这是不是隐喻?那是不是类比?这东西在那里意味着什么?那种在本科和研究生期间经过文学和批评课磨砺的头脑会形成一种习惯,认为凡事除本身的意思,同时还代表别的什么东西。中世纪史诗《贝奥武甫》中的妖怪格伦德尔确实是个妖怪,但他也可以象征:(1)宇宙对人类的敌意,这种敌意是生活在中世纪的盎格鲁——撒克逊人切身感受到的;(2)人性的阴暗面,这种阴暗面只有人性中更高贵的品性(由主人公象征)才能征服。通过对象征性想象力进行多年鼓励培养,以象征方式理解世界的习惯当然也会得到强化。

教授读书还有一种习惯,就是辨认模式。大多数文学专业的学生都能学会在接受主要细节的同时,还会看到这些细节所呈现的模式。与象征性想象类似,这种能力使读者可以跳出故事之外,超越纯粹情感的层面去分析情节、戏剧性场面和人物。他们从经验中得知,人生和书籍都不外乎几种类似的模式。这种技巧并非文学教授所独有。在电脑诊断尚未发明之前,出色的汽车修理师也是靠辨认模式来判断汽车发动机的故障:出现这样或那样的状况,就要检查哪个零件。模式在文学中比比皆是,如果你在阅读时就能够退后一步,与作品拉开距离,寻找那些模式,你的阅读经历定会收获更多。小孩子刚开始讲故事时,想到什么讲什么,每个细节每个词都告诉你,他们还意识不到主次轻重之分。随着渐渐长大,他们讲故事时就会越来越突出情节——哪些因素使故事更有意义,哪些无关紧要。读者也是如此。刚入门的读者会被层出不穷的细节淹没;比如读《日瓦戈医生》时,那些令人目不暇接的名字让他们疲于应付。但足智多谋的阅读老手则会吸收那些细节,甚至可能抛开那些细节,去寻找其背后起作用的模式、常规和典型。

我们举个例子,看看如何将象征性思维、善于发现模式的本领和强大的记忆力结合起来,对一个非文学性情景进行解读。比如,你研究的一位男性对父亲表现出行为和言语上的敌意,可对母亲则要热情亲密得多,甚至很依恋她。好吧,就他一个,没什么大不了。但你在另一个人身上发现了同样的情况。然后又一个,又一个。你可能开始琢磨,这可能是一种行为模式。于是你会自问:“哎,我以前在哪儿见过这种情况来着?”你的记忆大概会从以往的经验中发掘出点什么——不是从临床记录,而是多年前小时候读过的一个戏剧,讲的是一个人杀父娶母的故事。尽管手头的例子与戏剧毫不相干,但你的象征性想象力会允许你将这类模式中早先的例子与你眼前这些实例联系起来。于是你灵机一动,给这一模式取了个漂亮的名字:俄狄浦斯情结。正如我说过的,不只是英文教授有这种本领。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就用文学学者解读文本的方法来“解读”病人,用我们试图解释小说、诗歌和戏剧的想象性解读方法来理解他的病例。他对俄狄浦斯情结的发现是人类思想史上的一个伟大时刻,不单表现在心理学上,还具有深远的文学意义。

(选自托马斯·福斯特《如何阅读一本文学书》,沈悦译,南海出版公司2018年版)

《中国教师报》2022年03月30日第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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