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牛晓芬 :姑姑讲的故事

 大河文学 2022-03-31



凡发表于大河文学的作品,将自动同步发布于腾讯新闻、腾讯快报、凤凰新闻、网易新闻、360图书馆、一点资讯等六大媒体平台,被多渠道传播。阅读量较高的文章还将发布于人气火爆的今日头条、百家号、搜狐新闻、简书等大河文学融媒体矩阵平台。需转载原创文章的可申请授权(编辑微信:dahewenxue2020)。大河文学投稿邮箱:dahewenxue@126.com




每年的正月初三,是老爸姊妹几个的团圆日,我们小辈们也忙不迭地赶去凑热闹。一来把孝敬各家长辈的拜年礼品当场交接,省去了东奔西跑、挨家挨户上门拜年的麻烦;二来久不见面的堂、表兄弟姊妹聚到一处,打打麻将聊聊天,增进一下感情。
说是小辈,实际上都已儿女成群,如今大家集中起来,少说也有三、四十口人。午宴的分量不言而喻,但长辈们总是体谅我们平时的忙碌,无怨无悔地操持着厨房里的大小事务,不让我们插手。孩子们不用熟悉,一下就厮混到了一起,大呼小叫,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我们倒真是清闲了,怀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心情闲聊了起来。兄弟姐妹其实就在一个城市,只是平时难得走动,好奇又亲切地询问着各自工作上的事情以及生活中的烦恼。但是,往往说不上几句,就扯到了孩子们身上,而孩子的话题一旦开头,瞬间就热闹起来,问答双方早已忘记了谈话的初衷,花样百出的趣事排着队地涌到嘴边,周围的人争先加入,说起话来便成了河,源源不断。
其实,归纳起来也就是一句话:一个贪玩的小心眼,多个抗学的大理由。
孩子们大都处在小学阶段,但竞争的势头已不容小觑。大到每一次关键性考试,小到老师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句闲言碎语,都会刮起一阵飓风,扫荡着孩子们的心灵,也考验着家长们的心理承受能力。
我们是至亲,敞开心扉地交流一下育儿经验,本无可厚非,但和盘托出之后,那未知的链接内容,却让我们顾虑重重,心存疑惧。所以我们的讲述不得不格外谨慎。比如,我们可以毫无芥蒂地声讨孩子上课闲话多,小动作多,但绝不会如实相告,被全班同学嘲笑奚落后,罚站了一堂课的丑态;我们可以实事求是地痛斥孩子沉迷于手机,而把作业写得一塌糊涂,却断不能吐露自己站在老师面前挨训的狼狈不堪......我们坦白了一半,也保留了一半。隐瞒的这部分,使我们在叙述的过程中,不得不进行一番乔装改扮。如果那真相直戳人心,我们就彻底换版,把它变成别人的故事;如果仅仅是伤害性不大的小风波,就演绎一出情节突变的场面,变成搞笑逗乐的趣闻轶事。于是,我们的交流,既热热闹闹,又妙趣横生,原本令人生厌的孩子,却是越说越优秀。感觉他们个个聪明伶俐,活泼可爱,最后连平庸平凡的影子也没有了。我们开始变得满意,甚至有点骄傲了,都在感叹他们真的是没有痛苦,没有悲伤,也没有忧郁和烦恼。 
“呯”的一声,客厅的门猛然被推开了,打断了我们真诚又虚假的感慨。只见堂兄的儿子阳阳带着一股寒风跑了进来,他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哼哼唧唧地擦抹着眼睛,紧跟在后面的是表妹的女儿英英,小丫头在屋子中央收住脚步,一双小眼睛警惕地环顾着四周。
表妹连忙起身,待要问个究竟,阳阳开口了。他从母亲的怀里挣脱出来,身子一扭,指向英英:“她说我是大坐墩!”阳阳是带着哭腔说出来的,话中含着屈辱,吐字有些含糊不清。我们先是感到莫名其妙,但稍一回味,就明白过来,不禁大惊失色,空气顿时凝固了。一个残酷的现实摆在了面前,我们处心积虑避开的“雷”区,就这样轻易而举地被孩子们引爆了。
表妹慌了,她一把拽过女儿,冲她嚷道:“谁告诉你的?别胡说八道!”英英面无惧色,小脸一仰,脆生生地回答:“我们老师说的!因为他每次考试都是倒数,老师说,他坐得还怪稳当呢。”
我猛然想起一句话:学生期间,最悲哀的莫过于同班同学是亲戚。
阳阳的哭声汽笛似的压过了众人的聒噪,在客厅的上方回荡。回头看堂嫂,已是脸色铁青,她恼羞成怒一把将儿子推出老远,因为没有防备,孩子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我们赶紧上前伸手拉拽,谁知孩子一站起来,就拼命挣脱我们的胳膊,不顾一切地又扑了回去。也许从来没有受过的粗暴对待,使他产生了自己要被抛弃的恐惧,他死死地揪拽着母亲的衣襟,哭成了泪人。我们心中惨然,不由得一阵鼻酸。表妹尴尬了,她既不能去劝慰堂嫂母子,那无疑是火上浇油,也不能让女儿赔礼道歉,保不准又闹出新的乱子。进退两难之际,顺手朝女儿的屁股上拍了两巴掌,小丫头弹簧一样跳着脚,把嗓门的音量放到了最大。一时间,两个孩子肆无忌惮的哭闹声,十来张嘴的叽喳声,把客厅搅得是沸反盈天,以至于姑姑进来,把两个孩子拉出了嘈杂的人群,我们都没有在意。直到礼仪式的劝解越来越稀薄,这才发现阳阳和英英已在姑姑的左搂右抱中破涕为笑了。
姑姑是一名退休的小学老师,是老爸姊妹中惟一的女孩子。听老爸讲,初中毕业的姑姑,为了转成公办教师,硬是考了三年,这对于既无相当学历,又承担一定教学任务的姑姑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姑姑不仅考上了,而且还多次获得优秀教师的荣誉称号。可以说,在我们这个家族,姑姑是励志成功的榜样,聪明好学的代名词,让我们羡慕又敬重。只见姑姑站起身,牵了孩子们的小手走出屋外,然后蹲下身子,轻声地说了些什么,再朝他们的背上抚摸似地拍了一下,两个孩子欢蹦乱跳地跑过去,加入到小伙伴们的队伍里了。我们暗暗地松了口气,钦佩之余深感惭愧。然而,当姑姑探寻的目光投过来时,我们却难以启齿了,那句剃刀片一样的话头,无论指向谁,都会被刮得生疼,我们不愿让当事人再经受一次心灵的折磨,我们也害怕被它伤害,我们躲它就像躲避瘟疫一样。所以,我们大谈特谈孩子们的无辜和委屈,愤怒批判和控诉老师们的师德和恶行,我们讲得是口干舌燥,唾沫星乱飞,却与事件本身毫无关系。然而,姑姑听懂了,她的脸上充满了怜爱,这表情让我们心虚又心慌,当客厅里完全沉静下来后,姑姑开口了,她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为了叙述方便,我暂且把故事里的主人公称作小雪吧。”
下边就是姑姑讲的故事。          
小雪出生于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家庭。她相貌平平,天资平平,家世平平。这一系列天生的“平平”,在她对人生有一点点朦胧的认知后,就充满了厌嫌和失望。上学之后,她下决心要为自己争出一个“不平”来。可一个小孩子的决心,在五彩斑斓的童年生活面前,又有几分践行的勇气呢?不久,“学业平平”就成了她身上的又一个标签。好在该类标签的同类项甚多,倒也心安理得,只是心中总是不踏实,唯恐哪一天突然就给“平”了下去,踩到脚底下了,那怎么受得了啊!因为有这样的危机意识,小雪养成了“临阵磨枪”的习惯,表面上满不在乎、若无其事,可一到考试的前几天,就开始暗地里下着苦功,偶尔也能爆个“冷门”,有时受“冷门”鼓舞,也曾幻想着趁热打铁,打破这“平平”的局面,可惜又总是半途而废。不过,小雪的语文学得好,作文写得也不错,常被老师当范文在班上读,针对这门功课,小雪无需担心,也不必格外努力。遗憾的是被人称道的写作能力也仅是自顾,不能为求助者来几篇文采各异的锦绣文章,反而经常穿帮,闹笑话。一次,老师要求写一篇“爱惜粮食”的作文,结果几本作业依次摆开,大都是食物掉到了饭桌上,经过一番思想教育,懂得了粮食的来之不易,其区别仅在于食物的不同,讲道理的人有别而已。
“平平”的小雪很少招人非议,偶尔展示一下的特殊技能,似乎略微抬高了些身价,至于作文,更奠定了她被尊重和肯定的地位。所以,佩戴了多种“平平”标签的小雪,不再嫌弃自已,而是知足常乐了。
春去秋来,日月如梭,小雪迎来了自己的初中毕业季。       
面对人生的第一个转折,“学业平平”的小雪对自己毫无信心。在那个一所学校一个班级,一年也难得出一个高中生的年代,她绝对不会异想天开到自已会一鸣惊人。但惯性让她一如既往地背地里下功夫,何况这是最后的一战,更应该有一个不错的收尾。于是,学校里的小雪照旧嘻嘻哈哈,“玩大于学”的和同学们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一到家里,马上投入一级备战状态,拼命地争分夺秒学习。放榜那天,为避开被同学喊去看成绩,她一早就跑去了图书馆,直到闭馆才贼一样地溜进了校园。午饭时候,除了声嘶力竭的蝉鸣,到处都是静悄悄的,被太阳直射的那张贴在墙上的白纸,让她心跳如鼓,只能压低着眼睛一行一行搓挪着,再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斜视着过去。瞄到最后,她吓了一跳,猛得睁大眼睛,扑了上去,然后把相关信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仔细看透,千真万确!小雪的考分和分数线挨得很近,不出意料地落榜了。可是,全班68名学生,只有两人过线考中,而小雪竟考了第三名!一分之差,对小雪而言,不是遗憾,而是虽败犹荣!
事情一下变得简单了。
本来小雪是坚决抗拒复读的。不管家里人把“没有文化”的人生道路描述得多么艰难和凄惨,但是对于15岁的小雪来说,都比复读一年还考不上的结局好过。别说家里条件还没到让她去当建筑工的程度,就是真的拿扛水泥和背书包交换,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丢下课本,选择铁锹的(当时正读《平凡的世界》,她认为建筑工不仅是最好的职业,也是天底下最可爱的人)。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尽管复读仍旧是情非所愿,但毕竟有了这“一分之差”的资本,不仅扳回来八年的“平平”形象,也淡化了复读生身份的卑微,又何尝不是明年高中的希望呢?小雪对自己也不由得刮目相看了。
小雪没有在母校复读,觉得教学质量太烂了。在那个普遍把复读当成人生跳板的年代,她的中招成绩是有学校可选的,事实上她也真的进入了一所当时升学率很高的中学。在这个全新的环境里,她第一次感觉到了全身心的轻松和愉快。那些崇拜和羡慕的目光让她心满意足;那些主动示好的追随者令她得意洋洋,她甚至一点都不用担心缺少的辅导资料该如何解决,因为有同桌女同学拱手相让,以此只求得到她作业的全抄本。
两个月后,班主任宣布分班,快班和慢班(这当然是好班和差班的另一种说法)。这种大张旗鼓地给学生分门别类,挂等级招牌的行为,在小雪看来,不亚于“砍头示众”,这是她在此之前闻所未闻的,但现在的小雪不怕了。当戴着宽边黑色眼镜的男老师,面无表情地站在讲台上,好像子弹出膛一样读着慢班人员名单时,小雪的心是平静的。她满怀同情,思想复杂地看着那一个个被叫到名字的同学,神情凄然地收拾了课本,失魂落魄地准备离开教室。小雪不由地想:面对如此的众目睽睽,但凡有一点自尊心的人,断不会无动于衷泰然自若的吧?
突然,教室里响起一个人的名字,小雪下意识的一愣,继而五雷轰顶,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那些惧怕被分离出去,恨不得把脑袋紧紧缩回的同学,仿佛听到了口令似的,齐刷刷地扭过头来,向她投出骇然惊异的目光。正在拉动的桌椅没了响动,准备撤离的同桌,把本该塞进书包的文具盒,“啪”的一声掉倒了地上,有那么两秒钟,教室里死一般寂静。小雪脸色苍白,手脚冰凉,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想:我不是那个考了全班第三的应届生吗?我的考分离分数线不是只有一分吗?我不是一直以“平平”度过了整个学业阶段了吗?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她想让自己笑一下,结果却呜咽了。她赶紧闭紧嘴巴,以抵挡突然涌出的抽泣,可是,嘴巴闭得多紧,抽泣的冲击力就有多大,嘴巴一松,抽泣就变成了嚎啕。小雪哭得是惊天动地,日月无光......
姑姑突然停止了讲述。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人也显得有些激动,我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我们想知道小雪结局的思想是如此强烈,根本来不及去捕捉那倏忽之间的念头,我们齐声追问:“后来呢?”
姑姑镇定了一下情绪,回答我们:“后来,小雪就回家了。她拒绝了所有劝返的善意衷告,这其中也包括那个戴黑色宽边眼镜的班主任。一年以后,小雪的母校因为缺乏老师,校长希望她去补一年级班主任的空缺。这在今天看来,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但对当时师资力量十分薄弱的学校现状,不失为一种应急措施。小雪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且把补缺干成了正式,直到退休。”
我们的下意识被唤醒了,但我们固执地怀疑这种意识的真实性,也本能地抗拒着它对我们思想的左右。我们甚至不敢去正视姑姑的眼睛,不知道是害怕伤害她,还是伤害我们自己。
“对,你们猜的不错。小雪是我,我就是小雪。”姑姑蔼然地看着我们。
可是,那个“黑色眼镜”怎么能这样?他为什么要这样?我们既咬牙切齿,愤愤不平,也疑窦丛生,困惑不解。
“这也是埋藏在我心里多年的心结。它就像一块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口,一直以鲜血淋漓的面目提醒着我的疼痛。为此,我选择了做老师,因为只有这样,才有机会和他一决高下,洗涮他当年留给我的这份耻辱。然而,随着从教经历的不断丰富,决意报仇雪恨的初心慢慢地淡化了。在这个靠名次争待遇,凭分数打天下的小世界,一张成绩单维系的是师生双方的命运。于是,掌握了主动权的老师们纷纷出招,个别思想极端的老师竟然不考虑学生个人的感受,采取过激的手段,妄想以界限分明的等级划分,实现知耻而后勇的效果。殊不知,知耻是人的本性,后勇则是需要能力的。主观上他们当然没有恶意,实质上已形成伤害,而这种伤害既是他们始料未及,也是他们无法补偿的。我恨他们!知道了这一切之后,我仍然恨他们。但毕竟身在其中,作为老师本身的压力,我何尝没有?只不过我从不去做那些伤害学生自尊的事情罢了。可是,我不做,不等于别人就不做,也阻止不了别人去做,我们不能替自己选择老师,我们也没有为孩子们选择老师的权利啊!”
“我常常想:在我们的那个年代,八年就可以完成一个学业的终结,到了你们这里,以大学毕业为终点,少说也得十五、六年的时间,你们的孩子呢?如果从幼儿园算起,最起码要有20年的读书生涯,如此漫长的学生岁月,那无处不在如影相随的竞争,又怎么能逃避的了呢?而范围越小,对比越明显,思想越单纯,受到的伤害也越是难以忘怀。优胜劣汰的人生法则,只会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和进步改头换面,而不可能销声匿迹。竞争,作为一种客观存在,它是不以我们的主观意志改变的,那既然这样,迎上去好了。但万万不要让我们的孩子孤军奋战,他们对世界尚且茫然不知,我们却已深谙此道。我们要用自身的感知,去呵护那脆弱的心灵,共同面对外界的风霜雪雨。我们不能陪伴孩子的一生,但是最紧要的几步,千万不要错过。”
“孩子们生活环境不同,能力有高有低,这很正常。我们必须坦然地接受这样的差异。我们甚至可以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们,这种差异的源头首先就是父母!不要以为让孩子们吃饱穿暖就称得上是恩重如山,在彻底消灭了贫穷的今天,能为孩子建立起一座温暖向上的精神大厦,才是父母努力的方向!我们爱孩子,爱到不知道该怎样对待他们才好,但爱不是盲目的啊!我们应该用我们从头再来的苦学精神,去和他们一起解决学习上的困难;用我们严格自律的行动,去培养他们良好的生活习惯;用我们踏实勤勉的做事风格,去改变他们的惰性和依赖;用我们面对真实自我的勇气,让他们明白说谎是对自己最大的伤害;用我们和他们的共同成长和进步,去迎接美好的未来!”
姑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我们也好像受到了一股高强电流感应,纷纷离开沙发和椅子,聚拢到了姑姑的身边,并随着姑姑的目光,看向客厅玻璃门外。满院的孩子们依旧陶醉在欢天喜地的嬉戏中,阳阳和英英各自抱了一辆黑黄相间的塑料火车玩具,用力拨弄着车尾,赶着往前走。红彤彤的小脸,笑得灿烂如花。
“不要给孩子们的童年蒙上阴影,不要让孩子们的心灵受到伤害。让他们的一生都能快乐和幸福。”姑姑喃喃地说着。
那天的午宴吃得很沉闷,我们第一次没有像往年那样不待吃完,就铺开了斗地主打麻将的场子。大家默默地牵了自家孩子的小手,心事重重地和长辈们一一道别。我一直磨蹭到最后,基本上人走光了,这才来到姑姑面前,有些扭捏地问:
“你以为那位男老师为什么要那样对待你呢?”
姑姑面容安详,目光沉静,一双清澈的眼睛好像X光透视机,直直地看到我的心底。她说:
“再好的复读生也是复读生,何况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落榜生呢。”


 责编:王芳  远岫  若谷 

作者简介

牛晓芬,河南济源人,财务工作者。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