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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zdjphoto 2022-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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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 年,曾在杰克逊高地生活过六年的谢舒,听闻木心去世后,写下了这篇感人至深的纪念文字《杰克逊高地》,并将其收录在她的散文随笔《谢女士,谢女士》中。

陈丹青在为这部书的序中写到,谢舒用史家的透彻眼光、新闻记者的敏锐观察、小说家的文笔,记录下这些人的故事,记录隐没在时间长河中大历史的小细节,记录这个时代下普通人的沧桑与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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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逊高地(节选)

文/谢舒

木心先生曾经是纽约皇后区杰克逊高地的居民。有过五年光阴,他在这里为一群中国艺术家讲述世界文学史,陈丹青是听课学生之一。

木心逝世后,陈丹青用他的听课笔记出版了《文学回忆录》。在该书后记中,他留下了木心先生在杰克逊高地的完整地址和电话号码。我也曾经是这里的居民,在我心中,现在的杰克逊高地,和过去全然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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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分五个大区,皇后区隔着东河,遥望曼哈顿。杰克逊高地就在皇后区的西北部位。这一区域建于上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是那个年代纽约中产阶级仿效欧洲风格建造的高级公寓区,类似今日中国的“小区”。

据说,卓别林曾在这里住过五年;又据老纽约说,那个年代,曼哈顿不少老板把情人安顿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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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带的树木历经七八十年的历史。春夏季节,每条街布满林荫,伏在高楼窗口往下看,茂密的树叶遮挡视线。多数公寓临街的小花园种满各种鲜花,教堂多,四面八方次第传来早晚的钟声。

木心先生在这里寄居了将近六年。从来没有人用中文描写过杰克逊高地,直到木心写了这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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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逊高地》

五月将尽

连日强光普照

一路一路树荫

呆滞到傍晚

红胸鸟在电线上啭鸣

天色舒齐地暗下来

那是慢慢地,很慢

绿叶藂间的白屋

夕阳射亮玻璃

草坪湿透,还在洒

蓝紫鸢尾花一味梦幻

都相约暗下,暗下

清晰,和蔼,委婉

不知原谅什么

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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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中是杰克逊高地五月的傍晚,宜人无雨的五月天。

初读这首诗,小巧玲珑,似可隐约联想恋爱中漫步的心境。然而,奇峰突起,收尾两句在柔和的暮色中,忽然道出诗人的内心——多么好的尾句!容易懂吗?不。为种种事、种种理由而不肯原谅的人,不会懂这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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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学回忆录》的“后记”中,陈丹青引用了这首诗作为结尾,而这首诗的题目,木心先生就题为“杰克逊高地”。

1994 年到 1999 年,我在杰克逊高地住了六年,也是这里的居民。不过我从未见过木心。1989 年木心开课时,我来到纽约才三年。而1994 年木心讲完最后一课,我家刚刚搬到杰克逊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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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在《文学回忆录》中看到这个地址,深感阴差阳错——我与木心先生曾经做了两年近邻。可是,我从未见到他。直到 1996 年,木心就从杰克逊高地搬走了,那年他 69 岁。

从此,怀想木心,向木心致敬,就成为我心中的自觉与情感。在读他的书的日子里,我从难过到平静,从愉悦到开心,很多夜晚,我都会被他的只言片语照亮,这种神奇的读书感受,从未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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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开始点击网上的读者跟帖,那些涉世不深的年轻读者,他们的留言让人见到希望。

他们在这样好的岁数上就能读到木心的文字,何等有福!我和我辈的读者朋友,当然也有福,只是来得太迟——当我还是初中生时,学校关门,书籍被焚。在最该读书的年纪,失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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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焦虑万分,在朝不保夕的年代,有一天傍晚,他要我戴上口罩和大围巾,跟他出去。我们穿过小街小巷,避开眼目,来到一位老友家借书。老友惊恐地问,怎敢在这种时候出来找书:不想活了吗?但他还是打开藏书的壁橱。

我至今记得父亲蹲在地上埋头找书的身影,书被塞进大旅行包,临走,老友问他:你到底要干什么?父亲看着我说:“她正是读书的年龄,再不读,就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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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读,就来不及了——这是一位智慧老人在我少年时代给我的新生活。四十多年后,我知道了木心。读木心,要放下自己,不要诠释,仅只领受、感受、享受,就能得到很多很多。要惜福——不然就来不及了!

1994 年文学远征结束的那年,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文学课程的听课者,早已风流云散。那张木心坐在谁家地板上,谈笑风生的黑白照片,是他留在杰克逊高地唯一的一张授课照———我见不到木心先生了,但我能够经常眺望曾经庇护过这位老人,并孕育了《文学回忆录》的杰克逊高地!

本文插图为 Wilfred Lan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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