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内容,皆为我自己所打,既不能代替全书,亦不足以反映木心先生的观点。徒为个人所节录,或为兴趣所在,当然八千余字,难免挂一漏万。若有错误,也是录者疏忽。 文学回忆录 你看木心《文学回忆录》,斩钉截铁,不解释、不道歉、不犹疑。他平视世界文学史上的巨擘大师,平时一切现在的与未来的读者,于是自在自由,娓娓道出他的文学的回忆。 ——梁文道 古人类最大的快乐是什么?唯物主义称始于劳动,唯心主义称始于性爱。都不然。古人类最大的快乐是战争胜利之后:打败敌人,求生存,得延续,必有唱歌欢乐。久而久之,众声中和谐者,易牢记,易传播,久而久之,诗出。 劳动是苦的,做爱是静悄悄的,唯战争胜利是大规模的,开放的,故有声,声有歌,歌有诗。(006) 这种史前期希腊神话,是否定之否定,是兽性的,动物性的。被忽略的“史前期”告诉我们,人性是如何来的:有兽性的前科。(009) 神话,是大人说小孩的话,说给大人听的。多听,多想,人得以归真返璞。(014) 我曾为文,将尼采、托尔斯泰、拜伦,都列入飞出的伊卡洛斯。但伊卡洛斯的性格,宁可飞高,宁可摔死。 一定要飞出迷楼,靠艺术的翅膀。宁可摔死。 欲望,是要关起来的。现代迷楼,更难飞出,需要更大的翅膀。 瓦莱里文,将水仙比作女性,作《水仙辞》,意即赋予女孩子的自恋、贞洁。第一句美极了,传诵一时: 你终于闪耀着了么?我旅途的终点。(033) 人类弱,又不安分。要了解人,又不让人了解自己。不稳定,不正常。动物性是稳定的,正常的。最早的文学,即记录人类的骚乱,不安,始出个人的文学。所有伟大的文艺,记录的都不是幸福,而是不安与骚乱。 人说难得糊涂。我以为人类一直糊涂。希腊神话是一笔美丽得发昏的糊涂账。因为糊涂,因为发昏,才如此美丽。(036) 美术史,是几个艺术家的传记;文学史,就是几个文学家的作品。(051) 耶稣说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他深深理解人性:有起誓,就有背誓。这样地看到底,透彻,而且说出来。 可是世界誓言不断,耶稣归耶稣说,人类归人类做,也是一种景观。(082) 爱,原来是一场自我教育。 “原来”两字,请不要忽略。在座有人在爱,有人在被爱,很幸福,也很麻烦。最后一句话:“爱,原来是一场自我教育。”——论信仰,耶稣是完成的;耶稣对人类的爱,是一场单恋。(106) 我爱兵法,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人生,我家破人亡,断子绝孙。爱情上,柳暗花明,却无一村。说来说去,全靠艺术活下来。 幸也罢,不幸也罢,创作也罢,不创作也罢,只要通文学,不失为一成功。清通之后,可以说万事万物——艺术家圆通之后,非常通。(152) 《楚辞》,其于屈原,绝于屈原。 宋玉华美,枚乘雄辩滔滔,都不能及于屈原。唐诗是琳琅满目的文字,屈原全篇是一种心情的起伏,充满辞藻,却总在起伏流动,一种飞翔的感觉。用的手法,其实是古典意识流,时空交错。 他守得住艺术,非艺术的界限。(152) 你只要能找到精华中的精华,那整个精华就是你的。如果辨不出精华中之精华,那整个精华你都不懂。(156) 今天谈哲学家,开门见山,这座山,是中国最大的山。一般书生之见、市侩之间,乃至学者、专家、大儒,都说老子消极、悲观、厌世。 我说,正是这一代一代的愚昧无知、刚愎自用,才是老子悲观、厌世、消极。(172) 孔丘的言行体系,我几乎都反对——一言以蔽之:他想塑造人,却把人扭曲得不是人。所以,儒家一直为帝王利用——但我重视孔丘的文学修养。(194) 孔子,既不足以称哲学家,又不足以称圣人。他是一个庸俗的高级知识分子,奇在内心复杂固执,智商很高,精通文学、音乐,讲究吃穿。他欲望强盛,种种苛求,世界满足不了他,他一定要把不可告人的东西统统告人。 所以虚伪,十分精致地虚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割不正不食,君子死不免冠,君子远庖厨,秋穿什么衣,冬穿什么麂皮,三月不做官,惶惶如也。父亲做坏事,儿子要隐瞒,骂人,赌咒,等等——如果仔细分析他的心理,再广泛地印证中国人的性格解构,将是一篇极有意思的宏文。 “五四”打倒孔家店,表不及里。孔子没死,他的幽灵就是无数中国的伪君子。(194) 嵇康的诗,几乎可以说是中国唯一阳刚的诗。中国的文学,是月亮的文学,李白、苏东坡、辛弃疾、陆游的所谓豪放,都是做出来的,是外露的架子,嵇康的阳刚是内在的、天生的。(231) 但丁生于1265年,九岁遇到贝雅特丽奇,从此爱情主宰了他的灵魂。未通音讯,又九年,但丁再遇到她,仍无语。后来贝雅特丽奇出嫁,三十五岁死时,一直不知道但丁爱他。《新生》就是写这一段爱——每个人都经历过一段无望的爱情,“爱在心里,死在心里”。(247) 《神曲》涵盖甚大,中世纪哲学、神学、军事、伦理。以现代观点看,《神曲》是立体的《离骚》,《离骚》是平面的《神曲》。《神曲》是一场噩梦,是架空的,是但丁伟大的徒劳。 文学不宜写天堂地狱,宜写人间。(247) 所以,沈约的主张,流弊是后人的文字游戏,小丑跳梁,一通韵律便俨然诗人。当然沈约不负这个责。纵观中国诗传统,有太多的诗人一生为了押韵,成了匠人,相互赞赏,以为不得了,这是很滑稽的。(255) 我不过是一箭飞过空中, 落在地上找不到藏身之处。(摩泰那比) 凡是纯真的悲哀者,我都尊敬。人丛悲哀中落落大方走出来,就是艺术家。麦阿里并不是真的苦命。真的悲哀者,不是因为自己穷苦。哈姆雷特、释迦、叔本华,都不为自己悲哀。他们生活幸福。悲观,是一种远见。(336) 中国剧作家的创作观念是伦理的,寓教于戏,起感化教育作用,在古代有益于名教、风华、民情。有了这种观念,容易写成红脸白脸、好人坏人,不在人性上深挖深究。儿女情长,长到结婚为止;英雄气短,短到大团圆,不再牺牲了。作家没有多大的宇宙观、世界观,不过是忠孝仁义,在人伦关系上转圈圈。(351) “风雪夜,听我说书者五六人,阴雨,七八人,风和日丽,十人,我读,众人听,都高兴,别无他想。” 我是日本文艺的知音,知音,却不知心——他们没有多大的心。 日本对中国文化是一种误解。但这一误解,误解出自己的风格,误解得好。(379) 真正伟大的作品,没有什么好评论的,评论不过是喝彩。那年希腊雕刻来纽约展览,我看了,哑口无言。(391) 哲学很容易战胜过去与未来的罪恶,但现在的罪恶却很容易战胜哲学。 老人总愿劝告别人,借此安慰自己已不做坏榜样了。 我们对自己的好行为感到害羞,如果天国证明了我们的动机。 没有人真是像他们自己所想象的那么幸福和不幸。(拉罗什福科) 汤显祖自己在书信中有言: 智极成圣,情极成佛。 中国古代是知道的:佛比圣高。圣是现实的,佛是超脱的。(415) 宗教不在乎现实世界,艺术却要面对这个世界,譬如: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宗教。 放下屠刀,不成佛,是艺术。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是宗教。 苦海无边,回头不是岸,是艺术。 宗教是面值很大的空头支票,艺术是现款,而且不能有一张假钞。宗教说大话不害臊,艺术家动不动脸红,凡是宗教家大言不惭的话,艺术家打死也不肯说,宗教说了不算数,艺术是要算数的,否则就不是艺术。 艺术难,艺术家也不好意思说。(432) “性”,通常是器官在活动,没有“人”。《金瓶梅》不然,器官生在身上,还是写成了人,几乎是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完成了艺术,《金瓶梅》要靠你自己找出他的艺术。(438) 文学不是描写真实,而是创作真实——真实是无法描写的。上帝是立体的艺术家,艺术家是平面的上帝。耶稣是半立体的,十字架只有正面才好看,侧面不好看,非得把耶稣钉上去才好看。 艺术家要安于平面。尼采和托尔斯泰都不安于平面,想要立体,结果一个疯了,一个痴了。(448) 到底是坚强不屈好,还是撒手不管好? 我看不活,弃世,也是一种坚强。 我说过“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难”,说得太含糊。“殉”是动词,“道”是名词,“死”是助词。以死得道,是“殉”;不死而得道,也是“殉”;死而不得道,是“牺牲”,不死也不得道,是行尸走肉。牛羊死,有什么道不道。 然而以死殉道者看不起不死者,不死者又看不起死者……两者都没有得到。 真的以死而殉道,一定理解尊重那不死而殉道者;真得道而不死者,也一定理解死而殉道者。 这是上帝说的,不必注。对学生讲,可以注此一注。(454) 自信,必须要的,这可测试一个人高贵卑下。见名人,要见其人,不见其名。歌德去见拿破仑,拿破仑站起来,向群臣说:“看,这个人。” 这是当年耶稣出现时,罗马总督彼拉多说的话,尼采拿来作书名(《瞧,这个人》)。 大多数人是只见其名,不见其人。(480) 歌德是伟人,四平八稳的——伟人是庸人的最高体现。而拜伦是英雄,英雄必有一面特别超凡,始终不太平的。英雄,其实是捣蛋鬼,皮大王,捣的蛋越大,扯的皮越韧,愈发光辉灿烂。(513) 狄更斯的小说结尾,失散或久别的亲友又在一起了,总是夜晚,总是壁炉柴火熊熊然,总是蜡烛、热茶,大家围着那张不大不小的圆桌,你看我,我看你,往事如烟,人生似梦,昔在,今在,永在。(533) “这里躺着的是一个姓名写在水上的人。”(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 on water)这是他(济慈)的墓志铭。 我最喜欢司汤达的墓志铭: “活过,写过,爱过。”(525) 讲文学史,三年讲下来,不是解决知识的贫困,而是品性的贫困。没有品性上的丰满,知识就是伪装。(545) 总之,一个文学家,人生看透了,艺术成熟了,还有什么为人生而艺术?都是人生,都是艺术。(546) 什么是艺术家?要把天才用到生活上而不配,去用在艺术上者,就是艺术家。(548) 没有长夜痛哭过的人,不足语人生。(托马斯?卡莱尔) 现代文学,我以为好的作品将道德隐得更深,更不做是非黑白的评判。(556) 一个文学家、艺术家如果被人归类为什么什么主义,那是悲哀的。如果是读者、评家误解的,标榜的,作者不过受一番委屈。如果是作者自己标榜的,那一定不是一流。 王尔德不错的。但一标榜唯美主义,露馅了。你那个“唯”是最美的吗?人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现实主义,他光火,但有教养,说:“从最高意义上,是。”(562) 福楼拜一定嫉妒巴尔扎克,一如芬奇嫉妒米开朗琪罗。 巴尔扎克是动,福楼拜是静的。巴尔扎克,米开朗琪罗,多产;福楼拜,芬奇,是少作的。 巴尔扎克和米开朗琪罗是精力的,苦行的,随便生活的;福楼拜和芬奇是精致的,讲究的。 巴尔扎克伟大,福楼拜完美。 巴尔扎克的生活一点也不愉快。他是文学劳动模范。(567) 年轻人无私无畏,其实私得厉害、畏得厉害,只有那点东西,拿掉就没有了。年青人谈人生,谈世界,其实说的是自己。年青人可以学音乐,画画,跳舞,但写小说不胜任。(571) 艺术的功能,远远大于镜子。艺术映见灵魂,无数的灵魂。亚当出乐园,上帝说:“可怜的孩子,你要到地上去,有高山大海,怕不怕?”亚当说:“不怕。” 上帝说:“有毒蛇猛兽。”亚当说:“不怕。” 上帝说:“那就去吧。”亚当说:“我怕。” 上帝奇怪道:“你怕什么呢?”亚当说:“我怕寂寞。” 上帝低头想了想,就把艺术给了亚当。(586) “如果你愿意,那么一起走。不愿意跟随,那我一个人走。”他(魏尔伦)说。他把生命直接放到诗里。(603) 他(马拉美)是美文学,清醒,颓废,如果李商隐懂法文,一定与马拉美倾谈通宵。二十岁前,我曾一味求美,报纸也不看——受他影响。宋词。马拉美。后来醒过来了——一个男人不能这样柔弱无骨。是骨头先醒过来。(605) 兰波,无法对付的。永远那么自信、狂妄。他,马雅可夫斯基,叶赛宁,是世界不宠他们,他们自己宠坏自己,都是自恋狂。(606) 我看鲁迅杂文,痛快;你们看,快而不痛;到下一代,不痛不快——而今灯塔在动,高度不高,其间不过一百年。 个人遭遇时代,有人手舞足蹈,有人直接介入。我以为,遭遇大事要先退开。退开,可以观察。谁投入呢?有的是。(620) 我读书的秘诀是:看书中的那个人,不要看他的主义,不要找对自己胃口的东西,要找味道。 在我看来,康德、叔本华、尼采、瓦格纳不是四个人,而是一个人,都通的——或者说,这“一个人”有时悲观,有时快乐,有时认真,有时茫然。试问,哪有一个人从小到老都悲伤,或从早到晚哈哈大笑的?我们说说家常话:尼采的意思其实是,生命是悲观的,但总得活;要活,就要活得像样!尼采有哈姆雷特的一面,也有堂吉诃德的一面,我偏爱他哈姆雷特的一面,常笑他堂吉诃德的一面。 现在读尼采看来是太难了——很多人是在读他堂吉诃德的一面。(625) 艺术家、诗人的悲哀痛苦,分上下两个层次,一个是思想的心灵的层次,对宇宙、世界、人类、人性的绝望,另一个是现实的感觉的层次,是对社会、人际、遭遇的绝望。(637) 中国人向来要求文学有益于名教,都落空。文学所能起的道德作用,仅就文学家自身而言,一般读者的好或坏,不是文学教出来的——艺术有什么好呢?对艺术家本人有好处:写着写着,艺术家本人好起来。(640) 艺术是不哭,也不笑的。(657) 从前所谓“哲理诗”,其实都是神的赞美,感恩,所以古代的哲理诗,我们现在是不能承认的。 西方一切归于神,中国一切归于自然,我以为两边都落空。其实遇到哲理诗,可以先咳嗽一声,然后再去看。今后,有哲理诗来了,它一定不标榜自己的信仰、哲理,像个小孩不知道自己的天真。 三位诗人(密茨凯维奇、斯沃瓦茨基、克拉辛斯基),一位是英雄,一位是爱美的艺术家,一位是爱神的信徒——加起来就是波兰的浪漫主义。浪漫主义都有爱国、爱美、爱神这么三种特征。(669) 一个艺术家,从爱国出发,又回到爱国,还是比较一般的通俗的爱国——肖邦的爱国,层次高了。他怎么爱法?我代他表达: “我爱波兰,我更爱音乐。”(670) 艺术是点,不是面,是塔尖,不是马路。大艺术家,大天才,只谈塔尖,不谈马路的。(674) 受了影响,不要怕自己不能独立。我曾模仿塞尚十年,和纪德交往二十年,信服尼采三十年,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四十多年。评这点死心塌地,我慢慢建立了自己。不要怕受影响。 “智者,是对一切都要发生惊奇的人。”(688) 最高一层天才,是早熟而晚成的——不早熟,不是天才,但天才一定要晚成才好。有的晚而不成。(692) 大思想家最有意思的是他们的短句,而不是他们的体系。(698) “耶稣重临”是比喻,不是事实。他来不来,与我无关。他的才智性情使我着迷。我不是基督徒,不想进天国,人间已寂寞,天堂是没有沙的沙漠——天堂里不是已经有很多人吗?但丁、浮士德……真要是面对面,多不好意思——叶慈是希望耶稣来的。托尔斯泰和高尔基谈道:啊,耶稣要是来了,俄国这班农民怎么好意思见他? 我的看法,是耶稣来了,还是从前的耶稣——人类却不是从前的人类了。所以耶稣还是不要来好。 零零碎碎地耶稣,不断会来的。(699) 他(叶慈)说:“一个老人不过是卑微之物,一件披在拐杖上的破衣裳。”(《航向拜占庭》) 古典艺术顺服自然。二十世纪艺术,一句话:人工的艺术。我在六十年代热衷于颂扬人工的艺术,七十年代忙于活命,没多想,八十年代到美国,大开“人工”的眼界,就厌倦了,也看清自己天性中存着古典主义的教养。但我赞赏古典,不是古典的浪子要回家。我是浪子过家门,往里看看,说:从前我家真阔气。(701) 小说家不是上帝,上帝也不写小说。作家好像天然地有回答读者的任务,真可怕。(707) 我同意他的意见:人体好就好在是肉。不必让肉体升华。所谓灵,是指思想,思想不必被肉体拖住。让思想归思想,肉体归肉体,这样生命才富丽。(715) 一个死掉的孩子的鞋子,还要给他的弟弟穿,这个世界真悲哀。(梭罗) 迷路,先找路,找不到,不找了,凭两只脚走,走回了家。(梭罗) “五四”以来,中国够分量的评论家一个也没有啊!出了一个战士,鲁迅先生,出了一个教育家,蔡元培先生。没有评论家,苦在哪里呢?是直到现在,不是谁好谁坏的问题,而是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的问题,都没有弄懂。(738) 不要因为莎士比亚而不看易卜生,也不要因为易卜生忘了莎士比亚。永恒是长长的一连串现实,现实是短短的一小段永恒。应该放在什么位置上,谓之“精深”,在妥当的位置上放得很多,谓之“博大”。(745) 意志,是不尽的欲望,厌倦,欲望没有尽头,人的一生充满痛苦。 是佛家思想的欧化——而且说了一半。他(叔本华)讲的是佛家讲的“人间苦”,另一半,清净、超脱,叔本华不讲,讲下去,就成宗教。他的哲学,不讲救世一套。(758) 禅宗的悟,本也是天才的事,许多人也学禅,硬参,哭死啦,哭得有人变了疯子,有人做了骗子。(774) 几乎每个哲学家都要落到自己的陷阱中,拿一个观点去解释一切,就豁边了。 我有比喻: 思想是个杠杆,它需要一个支力点。思想求的支力点就是各种主义,靠这些主义为支点,思想家的杠杆翘了翘——世界如故。(777) 我以为更好的说法,是我们悲伤,是因为哭,因为哭,我们更悲伤。 他们,心理学家们,是把鱼拿到桌上来观察。我们,艺术家,是从水中观察。 论情操,艺术家宗教情操最高,论哲学思考,艺术家思考得最深,论心理分析,艺术家的心理分析最透。(793) 尼采预言“超人”会降生——这是一场梦。还属于进化论。我以为超人不会诞生的。个别艺术家作为超人,早就诞生了——早就死亡了。他们不会造福人类,和人类不相干的。(797) 音乐是有声的诗,诗有音乐感,可以做做,音乐与诗,可以神交,不可“性交”。(802) 我有意识地写只给看、不给读、不给唱的诗。看诗时,心中自有音韵,切不可读出声。诗人加冕之夜,很寂静。(803) 有一天,我把“美”放到膝盖上,她使我感到痛苦,我于是凌辱了她。(兰波) 扩大兴趣范围,“智者,是对一切都发生惊奇的人”。放纵你的好奇的行为,享受官能之乐,对一切要抱着豁达大度,对世界万物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都有兴趣,都别迷恋。 一句话:明哲而痴心。 再一句话:痴心而保持明哲。 还有一张底牌:意识是神性的,潜意识是魔性的,两者相加,即人性。 尼采疯狂,就是一个没有喝过酒的酒神。(814) 乔伊斯说:“流亡,就是我的美学。” 这句话,我在一篇短文中写道: “'流亡,这是我的美学’,我不如乔伊斯阔气。我说,美学,是我的流亡。”(818) 纪德说:“在暴风雨的中心是安静的。”达?芬奇看了米开朗琪罗的西斯廷天顶画,说:“我不如米开朗琪罗,但他是暴风雨,我是那个中心,上帝在那个中心。”(848) 卡夫卡这个名字一听就好像不得了。等到看见照片——这么苦命。从耳朵、眼睛,一直苦到嘴巴。这么命苦,和中国贾岛一样。(853) 我曾说:格言是给别人用的。大家都记得某人的某句格言,认为很有启发,以至终身受惠,却不知写格言的人自己未必受用。(872) 性行为是写不好的。宿命地写不好的。 酒是什么味道?烟是什么味道?文字描写官能,是无能的。长篇大幅性描写,是缺乏小说的自知之明,又缺乏性欲的知人之明。(879) 死不算新鲜 活也不是奇迹(叶赛宁绝命书) 生前尊荣,葬礼隆重的人,他有限,影响也有限。 莫扎特的葬礼? 如果伟大,死后会慢慢发光,一直照亮下去——但我对未来不抱任何希望的。我的文章不对未来说一句好话。纪德,完全绝望的。非洲青年给他写信,他读后说:大地上的盐分还在,使我老到行将就木的人,不至于绝望死去。(922) 我前面讲的是客气的。现在不客气了——雨果、瓦格纳、萨特,他们的死后哀荣,你才已经说了:“唯有戏子才能唤起群众巨大的兴奋。”(924) 一切存在的都是无缘无故地出生,因软弱而延续,因偶然而死亡。(萨特《恶心》) 总之,对生命,对人类,过分的悲观,过分的乐观,都是不诚实的。看清世界荒谬,是一个智者的基本水准。看清了,不是感到恶心,而是会心一笑。 中国古代的智者是悲观而快乐的。(930) 加缪、萨特,他们自己不是局外人。他们是非常执着的功利主义者。他们是故作冷漠。一个执着的人,描写冷漠,一个非常有所谓的人,表现无所谓,这就是存在主义的虚伪。(939) 我有俳句:走在正道上,眼睛看着邪道,此之谓博大精深。 有人走正道,一眼不敢看邪道。有人走正道,走着走着,走邪道上去了。(969) 骑虎难下,虎也怨。 谈虎色变,虎也惊。(972) 近人情,近什么人?做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靠的就是决绝。嵇康,决绝的大师。老子,耶稣,贝多芬,都决绝。(975) 暴徒的一身肌肉是无辜的。(1013) 我们才爱国呢!到现在,我还常有伤时忧国之痛,可是比鲁迅沉闷:他还能讽刺。(1025) 多少可爱的人去杀了多少可爱的人。 战争最好发生在电影上。只有马不知道是假的,翻在地上,其他兵都知道在拍戏。(1040) 所以为人之道,第一念,就是明白:人是要死的。 生活是什么?生活是死前的一段过程,凭这个,凭这样一念,就产生了宗教、哲学、文化、艺术。可是宗教、哲学、文化、艺术,又是要死的——太阳,将会冷却,地球在太阳系毁灭之前,就要出现冰河期,人类无法生存。可是末日看来还远,教堂、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煞有介事,庄严肃穆,昔在今在永在的样子——其实都是毁灭前的景观。 我是怀着悲伤地眼光,看着不知悲伤的事物。(1073) 木心的《文学回忆录》
◎王立 一 木心的《文学回忆录》,始终强调文学是人学这个观点,并且认为只有文学和艺术才能拯救人类。由此可见,木心对于文学具有高度自觉的立场。 二 从一九八九年元月十五日到一九九四年元月九日,定居美国的木心在纽约开课讲述世界文学史。听众是十余位旅美华人艺术家,大多是画家。大家“在纽约市皇后区、曼哈顿区、布鲁克林区的不同寓所中,团团坐拢来,听木心神聊”,陈丹青如是回忆道。 这是多么温暖人心的场景!今天的我们,已无法亲临,只能神往。 但是,只要翻开《文学回忆录》,我便仿如置身于这场文学的华丽盛宴。 三 《文学回忆录》的可贵之处,在于木心的兴之所致、要言不繁。尤其是他在自由发挥中,往往妙语迭出。如在《未来主义、表现主义及其他》一课中,谈到卡夫卡时,木心居然会把他与林黛玉联系了起来:“卡夫卡像林黛玉,肺病,也爱焚稿,应该把林黛玉介绍给卡夫卡。”这时空转换、中西合璧的戏谑之说,既反映了木心的敏捷思维,又活跃了讲课的氛围,听课者自然是印象深刻,难以忘怀。又如,在讲《唐诗》时,木心的思维率真离题,突然绕到了《红楼梦》,说:“《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当然,木心讲述世界文学史,自有清晰的主线。他参考郑振铎的《文学大纲》,一路讲下来,把自己的见识、感悟与情思溶入其中。印象最深的是木心讲课的特色,不是线性思维,而是发散性思维。因而,显得立体,生动,丰富。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木心对于古今中外的文学大师、艺术大家,无不持平视的角度去评说,而不是仰视的态度,这个占位,使得他不加修饰地、坦坦荡荡地表达出自己的观点。 陈丹青的记录也很有趣,把木心讲课时的语气、神态都描述出来了。或欢乐,或忧伤,或动情,或沉吟,或幽默,或戏说,至情至性,神韵毕显。 四 木心说过讨厌“学贯中西,博古通今”的说法,事实上,在读完了他的《文学回忆录》之后,我只能以这八个字来赞誉木心,甚至我愿意再加八个字:“博闻强记,见解精辟”,以表达一个读者对木心的诚挚敬意。 古今中外的神话、宗教、哲学、诗歌、小说、戏曲、音乐……,木心无不信手拈来,出口成章。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没有惊人的阅读量与超强的记忆力,就没有深厚的学术功底。 木心对于文学艺术的独特理解和卓越认识,与他的人生经验、生活情趣溶为一体后,一个智者的宽厚人性,便特立独行地显示了出来。 五 在五年的文学远征中,有的人走了,有的人来了。面对着一群没有学过文学专业的学生,木心始终如一地按照自己的讲义,不断地讲述着他所理解的世界文学史。 陈丹青无疑是一个出色的学生。木心说过:“最好的学生,是激起老师灵感的学生。丹青是激起我灵感的朋友。” 陈丹青在五年的听课中,做了五本笔记,成为我们今天所读到的《文学回忆录》。正是有了陈丹青的悉心记录,木心对于世界文学史的观点得以完整地呈现于世,让我们得以领略文学世界的无边风月。 六 木心在《最后一课》中感慨地说道:“(五年的文学远征)算是把我的文学观点架构起来了。” 是的,这个世界文学史的谱系非常庞大,内涵又非常精深。 同时,又有一点小小的遗憾。如果木心生前能在讲义的基础上进行深化、拓展,把自己的观点发挥更透彻,理论更丰富,形成木心真正的《世界文学史》,而不仅仅是《文学回忆录》,那么他对于文学的贡献或许更加突出。 木心在生前多次拒绝出版开课讲义与听课笔记,其原因是否与此有关? 七 木心说过:“找好书看,就是找个制高点。”《文学回忆录》无疑就是这样一本好书。 暮年的木心有一回对陈丹青说:“可怜啊,你们读书太少。” 一语惊醒梦中人。木心的这句话,着实把我惊出一身冷汗,我甚至可以看到他失望的神情。是呀,读书太少,根基太浅,还自我感觉良好,那么,这样的舞文弄墨永远只是附庸风雅罢了,注定走不远,注定飞不高。 八 再说几句题外话。 晚年的木心落叶归根,回到了乌镇。位于东栅的木心花园,与观前街的茅盾故居处在同一条街上。孙家与沈家本是亲戚,少年时代的木心经常去茅盾家借书阅读,他十分爱惜书籍,凡是破旧的书籍,读完以后都会细心修补好,再去还给茅盾。对于这样聪慧懂事的少年,茅盾当然乐于把书借给他看——当时的茅盾已是名扬中国的重要作家。陈丹青在《文学回忆录》的后记中这样写道:“上世纪三十年代末,抗战初期,十三四岁的木心躲在乌镇,几乎读遍当时所能到手的书。其中,不但有希腊罗马的史诗、神话,近代以来的欧陆经典,还包括印度、波斯、阿拉伯、日本的文学。”少年木心读到的这些书籍,大部分应是来源于茅盾的藏书。 我不会对木心与茅盾的文学成就进行简单的类比,以此评判他们的文学地位。我至今能够想象到的、感受到的是,当木心从茅盾家借读到一本又一本名著时,他的内心一定溢满了幸福。这样的文化传承,很人性,很温馨。这是木心踏入文学圣地的第一个起步。 要知道,在荒凉的沙漠中,是永远不会生长出参天大树的。所幸的是,少年木心因为有了茅盾丰富的藏书,从此远离了荒凉的沙漠。一颗文学的种子,落在了肥沃的土壤中,适得其所。 我想,在乌镇同一条街上成长起来的茅盾与木心,同样成为了江南古镇的文化传奇,在我心目中具有同等的份量,具有各自的意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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