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7 年 客 厅 里 的 课 堂-1- 实实在在说，我之所以读佛经，读《圣经》，继之考察禅宗六祖，又泛泛而论探索了经院哲学，命意大致有二：一，真理有无可能；二，精神上的健美锻炼。 -2- 没有足够的误解，就没有足够的知名度。 -3- 希腊教育的总纲格言，是殿堂门楣所刻：你要认识你自己(也可说是：尊重你自己)。这是伦理总纲，是认识论。 凡是健全高尚的人，看悲剧，既骄傲又谦逊地想：事已至此，好自为之。一切伟大的思想来自悲观主义。真正伟大的人物都是一开始就悲观，绝望，置之死地而后生。 此之谓净化，中国人说通达，通是认识论，达是方法论，通是观照，达是自为自在的。 -4- 美术史，是几个艺术家的传记；文学史，就是几个文学家的作品。 -5- 史诗中英雄美人的显著特点是：性格鲜明，不用太多的字句，写角色说的话，做的事，读者自然看到性格。这是古典的文学方法论，到今天仍应看取，借鉴。 凡大品，都无赘述——近世的文学描写，太赘——所谓大手笔，史诗式，就是这个意思吧。 -6- 战争是兽性的暴露。 -7- 不死而殉道，比死而殉道，难得多。 -8- 上帝的作品：将最伟大的诗人弄瞎，使最伟大的音乐家耳聋。 -9- 人类弱。又不安分。要了解人，又不让人了解自己。不稳定，不正常。动物性是稳定，正常的。最早的文学，即记录人类的骚乱，不安，始出个人的文学。所有伟大的文艺，记录的都不是幸福，而是不安与骚乱。
人说难得糊涂。我以为人类一直糊涂。希腊神话是一笔美丽得发昏的糊涂账。因为糊涂，因为发昏，才如此美丽。 -10- 人类文化的悲哀，是流俗的易传，高雅的失传。 -11- 我觉得艺术，哲学，宗教，都是人类的自恋，都在适当保持距离时，才有美的可能，善的可能。如果你把宗教当做哲学对待，就有了距离，看清宗教究竟是什么；如果你把哲学当做艺术对待，就有了距离，看清哲学究竟是什么；如果你把艺术当做宗教对待，就有了距离，看清艺术究竟是什么——我的意见是，将宗教作宗教来信，就迷惑了；将哲学作哲学来研究，就学究了；将艺术作艺术来玩弄，就玩世不恭了。原因，就在于太直接，是人的自我强求，正像那耳喀索斯要亲吻水中的影。而那耳喀索斯是智者，一次两次失败后，不再侵犯自我，满足于距离，纯乎求观照，一直到生命的最后。可见“禅”，东方有，西方有，换个名称就是“悟”，彻悟，悟又从“迷”来，不垢不净，不迷不恒。 -12- 那耳喀索斯的神话。象征艺术与人生的距离。现实主义取消距离，水即乱。这是人生与艺术的宿命。艺术家能把握距离到正好，就成功，不分主义。 -13- 人类的快乐，不是靠理性，电脑，物质，而来自情感，直觉，本能，快乐行动。 凡永恒伟大的爱，都要绝望一次，消失一次，一度死，才会重获爱，重新知道生命的价值。 -14- 神话，是大人说小孩的话，说给大人听的。多听，多想，人得以归真返璞。 中国神话，好有好报，恶有恶报，太现实。神权，夫权，谁管谁，渗透神话，令人惧怕。 希腊神话无为而治，自在自为。 -15- 到目前为止，《旧约》不敢说读过几遍，读《新约》，无论如何超过一百遍。这不是故意求记录。比如你与一个杰出的人物交朋友，几十年交往，谈话几百次，有什么奇怪呢？ -16- “你要爱你的邻人如爱你自己。”整个基督教真谛，就在这句，但正是这句，问题最大。 你的邻人是什么人？他利用你的爱损害你(佛家还要糟糕：舍身饲虎)。宗教总是从情理开始，弄到不合情理，逼人弄虚作假。 最符合平常心的，是个人主义。超人哲学，是个人主义的升华拔萃。然后超人哲学只宜放在心里闷声不响，超那些庸人恶人。尼采堂而皇之提出“超人”，真替他不好意思，越想越难为情。 -17- 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上...怜恤的人有福了...人若因我辱骂你们，逼迫你们，捏造各样坏话毁傍你们，你们就有福了... -18- 耶稣以圣人之心度凡人之腹，圣人很苦恼，凡人做不到。 发誓本身已是取巧，窍门，真正的善，不必誓，否则已带有欺骗性。 耶稣说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他深深理解人性:有起誓，就有背誓，这样地看到底，透彻，而且说出来。 可是世界誓言不断，耶稣归耶稣说，人类归人类做，也是一种景观。 -19- 一个爱我的人，如果爱得讲话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我就知道他爱我。 凡真的先知，总是时而雄辩，时而结巴。凡是他说不上来的时候，我最爱他。 假先知都是朗朗上口的。我全不信。我知道他不爱。 -20- 所谓“行善勿张扬”，是耶稣叫人有高格调。因为高格调的善行，内心才有根源。 -21- 推己及人，重要的先还是“人”，是“已”。若人人知爱己，就好办了。西方是个人主义。个人主义，是指先从自己做起，不是自私自利。 “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天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 -22- 知与爱永成正比。知得越多，爱得越多。逆方向意为：爱得越多，知得越多。 秩序不可颠倒：必先知。无知的爱。不是爱。 -23- 人曰：耶稣，你无论去哪里，我都跟从你。 耶稣答：狐狸有洞，飞鸟有窝，人子却无放枕头的地方。 -24- 我们爱罪人，却要恨罪（包括并且尤其是我们自己的罪）。《圣经》说:行公义，好怜悯，存谦卑的心，与你的神同行。行公义在好怜悯之前。我们要从血气之怒，私人恩怨中得释放，却要为公义而怒，与上帝同怒。面对私人恩怨，只管静默，不要作声，因为“耶和华必为你们争战”。面对不义，则不能缄默，要用爱心说诚实话。如何区分两种愤怒？如何做到爱罪人，却恨罪？唯一的办法是“存谦卑的心，与你的神同行。”凡事静默想神，呼求深。应为神的道高过我的道。 -25- 诸位要是真心在听，就该知道我的解释过程，就是我的自我教育过程。一个衷心赞美别人，欣赏别人，幸福最多——他是在调整自己，发现自己。你认识了一位智慧的，高尚的，真诚的人，自然会和原来的亲戚旧识作比，一作比，如梦初醒，这个初醒的过程，不就是自我教育吗？ -26- 佛提出戒，定，慧。戒，有所为，有所不为，以人工控制天性;定，乃是过程，不至乱；慧，即天才的觉悟。 -27- 常以为人是一个容器，盛着快乐，盛着悲哀。但人不是容器，人是导管，快乐流过，悲哀流过，一直到死，导管才空了。疯子，就是导管的淤塞和破裂。 -28- 我们认识很烦絮的，对于喜欢的不喜欢的，都得像个名称，面临知其名称的事物，是舒泰的，不计较的，如果看着听着，不知其名称，便有一种淡的窘，漠漠的歉意，幽幽的尴尬相。 -29- 这种忍辱功夫，以柔克刚，是为使人愧悔，是感化的战术——优待俘虏，大赦战犯都出去这个原则。佛家的慈悲，道家的虚纳（如婴如水）都源于这种无抵抗的抵抗，以含垢忍辱占上风。吓倒你，不彻底的，使你惭愧而悔改，才是真的征服。 但耶稣的心理战限于好人之间。歹人，不义之徒，打了右脸打左脸，剥了外衣剥内衣。 人类历史就这样。代表人类雕像的，就是鼻青脸肿的亚当，夏娃，赤条条一对，被强逼白走了两千年。 世界是一群左右脸给人打，内外衣给人剥的亚当，夏娃。 -30- 人类总是以误解当做理解，一旦理解，即又转成误解。 ▼ 「木 心」 木心（1927—2011）,本名孙璞，字仰中，号牧心，笔名木心。“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木心文学回忆录》最后一课，先生这么讲到，难怪梁文道曾讲：“但是我看到他那张50来岁的照片非常非常怪，怪在什么地方呢，那张50岁的照片，你不觉得这个人像坐过牢似的，1978年刚刚从文革中结束苦恼回来的很多作家，难免身子会有点往前驼下去，有点曲髅，难免神情上会有点沮丧，有点失落，有点恐惧，有点担心，有点惶恐、惶惑，但是木心没有，他整个状态你觉得他的精气神很足一样，好奇怪，好奇怪的一个人。” 文学，绘画到音乐，木心的那个世界，那个精致的、熠熠为光的、爱智的、澹泊却又为美为精神性叩问而骚乱的世界，在他展开他那淡泊、旖旎的文字卷轴时，早已崩毁覆灭，「世界早已精致得只等毁灭」──他像一个孤证，像空谷跫音，像一个「原本该如是美丽的文明」之人质。有时悲哀沉思，有时诚恳发脾气；有时嘿笑如恶童，有时演奏起那绝美故事，销魂忘我；有时险峻刻诮，有时伤怀绵绵。” 代表作品《琼美卡随想录》《散文一集》《即兴判断》《素履之往》《马拉格计画》《鱼丽之宴》《同情中断录》；诗集《西班牙三棵树》《巴珑》《我纷纷的情欲》《云雀叫了一整天》《会吾中》《伪所罗门书》等；小说集《温莎墓园日记》。 / / 如果你愿意拿起它的话，在这儿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 一些尘埃絮语 而非那耀眼的显而易见的完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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