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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文艺史刻意避开他的时候,他拥有了文艺的整个世界

 海纳百川多积累 2016-08-30

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

虽然“文艺”已经沦为人人耻笑的贬义词,但我私下以为,文艺是好事,只是我们的时代不是文艺的好时代。

所以真正的文艺早已躲进地下,平常人连一点影子都见不到,看到披着文艺外衣走街串巷得,便纷纷耻笑之,耻笑的,被耻笑的,其实都不懂。我本可以接受中国吵吵嚷嚷的文坛和各种文学圈,如果我未曾读过木心。

看完《文学回忆录》,曾悲观地想:2011年木心去世后,中国文学算是死绝了。后来仔细想想,原来真的是这样。徐浩峰在《道士下山》中说,汉文化的传承方式是世家……世家子弟本身为贵族,延续着汉文化的命脉,世家一衰败,全国文化必然衰败,思想审美上大倒退。

世家在清末还有那么一拨,出过不少俊才,文革之后,中国彻底没有世家,古文化的命脉彻底断绝,现在市面上的传统文化,不过是当年掉下来的几根毛,有些人捡到这几根毛就以为掌握了传统文化的全部。

木心是这拨消逝的世家的最后一个真正的文人。他博闻强识学贯中西,阅读量的广度和深度实在吓到我这样的平常人,从希腊神话到旧约新约再到诸子百家,极其经典的暂且不说,连后来的未来主义、表现主义、垮掉的一派也有一番独到见解。

此外,他还精通绘画和音律,哲学上也有深入的研究和体会。一切文学、艺术、哲学、历史、宗教都是相通的,多一样,就走得更远一些。

和他那个年代的人相比,木心的文字里没有战争年代的枪声炮火人间疾苦,也没有对文革期间受到迫害的痛诉,只是忍耐着说:“我自得恶果,所以不悲伤;我不抱希望,所以不绝望;我自寻路,一个人走,所以不偏激;我也有脾气要发,但说说俏皮话。”

木心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异类,满足了我对文人所有的想象,才华横溢、潇洒不羁,有时候还有点狂狷、智慧幽默、尖锐犀利,最重要的,他如赤子般,善良未必,纯粹是肯定的。他不忠于任何党派,不忠于任何政治正确,一生只爱他的文学、艺术、音乐、哲学,因为“文学是我的信仰”。

他早期的一切作品在文革期间毁于一旦,后来被囚禁18个月,折断三根手指,文革结束后又被软禁3年。狱中的木心,与老子耶稣尼采佛陀对话,回想莎士比亚杜甫拜伦叶芝,在交代材料的背面对哲学与美感悟,在白纸板上画黑白琴键弹奏莫扎特与巴赫……以此度过备受折磨的困苦岁月。

他曾绝望投海,最后想通。《文学回忆录》中他说到早期基督教徒以死殉道,评价说:不死而殉道,比以死殉道,更难得。

他再回到乌镇家乡的时候,姐姐在文革中死去,母亲也心忧而死,房屋倒塌不复昔日光景。真是奇怪,国破的时候家没有亡,国家重新建立倒是家破人亡了……于是木心只身逃往纽约。

木心还是那个才华横溢只忠于文学和艺术的木心,却不再像以前那样汪洋恣睢热情澎湃。19岁那年,木心雇人挑两大箱书,独上莫干山,住在家族废弃的大房子里,每日专心看书写文章,从夏初到第二年雪化,交出《哈姆雷特泛论》等三篇长篇论文。他曾与友人彻夜谈论歌德福楼拜,曾投身反饥饿反战争的大学生运动……经历过文化大屠杀的木心,恐怕是“近来怕说当年事,结遍兰襟。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

曾有人采访木心,使用“木心”这一笔名有何寓意。木心表示,其实连名字都是累赘(这很木心)。即便如此,我还是喜欢一位教授的解释,木,有十字架上的那个人的意思。

木心说他最敬佩的三个人是老子、佛陀和耶稣。木心是个尴尬的无神论者,是个想信仰又信仰不了的异端。他信基督喜爱耶稣,却始终将他当人来看待,当基督徒“主啊主啊”地祈祷,木心却悠悠地说:耶稣是一位绝世的天才,道德与宗教的艺术家。

在不信基督的人群中,木心那样热爱耶稣钻研《圣经》,显然是不被理解的;在基督教信徒中间,木心因为耶稣和宣扬“上帝已死”的尼采而左右为难,还指手画脚偶尔批评鄙视耶稣,要放中世纪,他不被钉十字架谁被钉十字架。

在宗教信仰上,木心是一位局外人,其他方面亦是如此,他不属于任何一个文学派别,没有什么妇孺皆知的作品,也没拿过诺贝尔文学奖,然而中国现代整个文学圈,都比不过一个文学的局外人。

木心的作品我看得并不多,除了爱不释手的《文学回忆录》,就只看过《素履之往》、《我纷纷的情欲》、《云雀叫了一整天》。但一本《文学回忆录》足以了解木心这个人,其他作品都是补充。

看《文学回忆录》,木心的形象立体而复杂,他喜欢讲俏皮话,有点类似于现在的段子手,当然了,几乎所有的大师都有段子手潜质,比如木心把他当朋友,又时不时拎出来吐槽的王尔德。

但这些段子几乎充斥整本书,随便拎出一句就是一个段子,但这些金句有时清凉温润沁人心脾,有时候冷峻严肃犀利透彻。

比如“以前母亲、祖母、外婆讲故事给小孩听,世界性好传统。有的母亲讲得特别好,把自己放进去”、“神话,是大人说小孩的话,说给大人听的。多听多想,人类得以返璞归真”、……就像一位长辈坐在在寂静的院子里讲故事,旁边围了一堆似懂非懂的大孩子。

有时候却尖锐得令人畏惧,如“尼采说,十九世纪上帝死了。我说,二十世纪人类死了”;有时候在不经意间揭示真理,如“宗教是想在无目的的宇宙中,虚构一个目的。此即宗教”;有时却让人忍俊不禁,如“再看司马迁那篇序,我奇怪的是,当时竟没人指责他狂妄(细想,有一定是有的,但文学性太差,到底留不下来)”……

那些文学作品,在他的讲述下,挑逗得你不得不再去翻一遍,以前觉得也就那样,在木心的讲解下,突然就变得那么妙趣横生。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看完了《古希腊神话》,并爱伊卡洛斯爱到骨子里。

我爱伊卡洛斯,是想成为他一样的人,木心爱伊卡洛斯,是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伊卡洛斯不听父亲劝告,不遵守中庸之道,奋力飞向太阳,最终蜡和羽毛做成的翅膀被融化,掉进海里淹死。木心也是那个不遵守中庸之道,不懂委曲求全的人,活着活着就活伤了自己,好在他后来学会了说俏皮话,反而越活跃精神,越活越年轻。

木心以拜伦为兄长,拜伦潇洒倜傥,容貌秀丽令人倾心,一部《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一部《唐璜》奠定了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文学地位,天才都短命,36岁去世(木心喜欢的莫扎特35岁去世)。年轻时候的木心,也是剑眉如飞眼神清澈,跟拜伦一样也是美男子,同样天才,同样纯粹。

我在学校图书馆里看完《文学回忆录》上部,看到写老子的部分,忍不住涕泪交加,为不影响别人,在学校山上找个角度继续看。看这本书的时候,你被文学世界的每一部巨著每一个人感动,而真正使你感动的,是木心对这些巨著和人的理解,以及普世的情感与价值。以智慧与柔软之心看待,你也将得智慧与柔软。

木心在书中直言不讳,该爱爱该恨恨,该悲观悲观,该恶毒恶毒,老子写《道德经》就是带着对这个的恶意,孔子就是个精致的伪君子,他的知名度来自误解……他的喜好完全出自个人的理解,并不考虑俗世的政治正确和普遍认识,说自己想说的话,而不是说别人想要听的话,这才是真正的自由。

看了一些书,直到木心,才发现原来一个人可以博学到这种程度,可以智慧到令众生倾倒,可以有趣到让人手不释卷。这么优秀的木心,全世界只有一个,斯人已逝,身后的追随者却越聚越多。而阅读木心的我们,也可以偶尔跳出世俗的藩篱,多一分处事的智慧和生而为人的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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