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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契科夫《打赌》的散记

 陈农 2022-04-02

契诃夫的《打赌集》,想起的一些事…

陈  农

连日沪上疫情愈趋严重了,自觉“足不出户”在家,便起了整理藏书的念头。先是了整理十几年前买的《新世纪万有文库》,定下心来编好目录(几百本的、忙了个通宵)。发现除了翻也没翻过的,还发觉很多好书都没仔细读、或没读懂——这书读得粗疏阙漏的!真是愧对了先圣的古人、辜负了中外的今贤……

但信手翻检时,却找到了一摞《契科夫小说集》(上海译文版,译者是汝龙先生,共27集)。擦了擦手上的浅尘坐着在想:

记得是上世纪84年初,在上海译文社门市部买的(上海延庆路华亭路转口)。是时得囊中羞涩是常态,书出版得又少,故而得书颇不易的。一套在手欣奋不已,倒是花了一、两个月时间认真通读一过。而第26集的《打赌集》首篇,便是这短篇小说《打赌》

那时对于刚走出“蛮荒年代”的我,产生的影响几乎是巨浪拍石那样是震撼性的!今日薄薄的一冊小书在手,还是会在心中溢起抑制不住的余波:不仅是其中关于苦读15年的故事仍然炙热动心,抑或也想起了惨绿年少时的生活与梦想——那时契科夫正跨入29岁;而我读此文时也是29岁入初,不知今日心情与此有关系也无?

安东尼·巴甫洛维奇·契诃夫(Антон Павлович Чехов,

1860年1月29日-1904年7月15日)

那是一个有理想的年代!而今岁数虽大起来了、时不时还会仍如少年般地管不住自己,便径自在网上找了这电子文本的小说《打赌》,缪托知己地与有意的朋友分享一下……

故事讲的是一位年轻的律师,在一次聚会中与银行家争论:死刑与无期徒刑哪个更人道?律师富有年华而慨言活着就好;银行家踌躇满志而阐扬不自由毋宁死。激烈争辩的结果是立下了考验人性的赌约:年轻律师自愿入后院小屋足不出户15年囚居,而银行家则承诺熬得住失去自由的15年(可以提供要读的书籍),他将付出两百万卢布的补偿金。

故事的结果出人意料:15年后无复人形但却满腹经纶的律师,在期满的前夜主动出走,留书表示放弃了金钱——因为他在心灵上已经得到了足以睥睨世界的精神财富!

先摘录一段小说《打赌》近结尾处,奄奄一息的青年律师那段关于书籍与人生的大段留言(摘录)

“ 明天十二点钟我就要得到自由,有权利跟人们来往了,不过,在我离开这个房间、看见太阳以前,我认为有必要对您说几句话。

我带着清白的良心,面对瞧见我的上帝,对您声明:我藐视自由,藐视生命,藐视健康,藐视你们书里称之为人间幸福的一切。

十五年来我专心研究人间的生活。

不错,我没看见人间,没看见人,然而在你们的书里我喝到过芬芳的葡萄酒,唱过歌,在树林里追逐过鹿群和野猪,爱过女人。

……

在你们的书里我攀登过厄尔布鲁士山和勃朗峰的顶巅,在那儿见过早晨太阳怎样升上来,傍晚怎样给天空、海洋、山顶抹上一层带紫红的金色。

我在那儿见过电光在我头顶上空劈开乌云,闪闪发亮。我见过绿色的树林、原野、河流、湖泊、城市,听过塞壬的歌唱和牧笛的吹奏,摸过美丽的魔鬼的翅膀,他们原是飞到我这儿来谈论上帝的。

……

    “你们的书给予我智慧。凡是历代不知疲倦的人类思想创造出来的东西,都压缩成一小块,藏在我的颅骨里了。我知道我比你们一切人都聪明”。……

为了用行动对你们表明我藐视你们借以生活的一切,我不要那两百万了。当初我想望它如同想望天堂一样,如今我却藐视它。为了剥夺自己得到这笔钱的权利,我要在规定期限前五小时走出这个地方,从而破坏契约。……”

                                                                    2022年4月1日晨于上海


附录:喜欢的朋友可以看看下面原文。不过值得指出的是,这个电子版不是汝龙先生的译本,文字功夫似乎差了不少。


  


《 打 赌 》

契诃夫

(一八八九年一月一日)

那是秋天的一个黑夜。

有个老银行家在书房里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回忆十五年前秋天一个傍晚他举办过的一个晚会。晚会上有许多聪明人,谈了不少有趣的话。除了别的话题外,他们还谈到死刑。

客人们当中有不少学者和新闻记者,大多数都对死刑采取否定的态度。他们认为这种惩罚已经过时,对基督教国家不相宜,而且不合乎道德。按照他们有些人的意见,死刑应当一概改为无期徒刑。

“我不同意你们的意见,”做主人的银行家说。

“我既没尝试过死刑,也没领略过无期徒刑,不过如果可以apriori①来判断,那么依我看来,死刑比无期徒刑更合乎道德,也更人道。

①原文是拉丁语:臆断。

死刑把人一下子处死,无期徒刑却慢慢地磨死一个人。究竟是哪个刽子手比较人道些?是在几分钟当中杀死您的那一个呢,还是在许多年当中汲尽您的生命的那一个?”

“两种刑罚都同样不道德,”有个客人说,

“因为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夺去人的生命。国家比不得上帝。国家没有权利夺去它即使有心也无法恢复原状的东西。”

客人当中有个二十五岁左右的青年人,是法学家。别人问起他的意见,他说:“死刑也罢,无期徒刑也罢,同样是不道德的,不过如果有人要我在死刑和无期徒刑当中任选一种,那么当然,我会选择第二种。活着总比不活好。”

热闹的争论开始了。

银行家当时还比较年轻,心浮气躁,一时性起,用拳头捶一下桌子,对年轻的法学家说:“这话不实在!我敢打两百万的赌:您在囚室里连五年也坐不住。”

“如果这话是认真说的,”法学家回答他说,“那么我敢打赌,我不是坐五年,而是坐十五年。”

“十五年?好吧!”银行家叫道。

“诸位先生,我下两百万的赌注!”

“行!您下两百万赌注,我拿我的自由做赌注!”法学家说。

这个荒唐而毫无意义的打赌就此成立了!

银行家当时到底有几百万家财,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因而不免志得意满,满不在乎,打了这个赌感到很高兴。

吃晚饭的时候,他取笑法学家说:

“趁时机还不迟,年轻人,醒悟过来吧。

两百万在我不算一回事,可是您却有失去您一生中三四年最好岁月的危险。我说三四年,那是因为您不会坐得比这再久的。

还有一点不要忘记,不幸的人,那就是自愿监禁比强制监禁难熬得多。既然您随时都有权利出去享受自由,那么这种想法就会毒害您在囚室里的全部生活。我怜惜您!”

现在银行家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回想这些事,就问自己:“何必打这种赌呢?那个法学家失去十五年的生活,我丢两百万,这有什么好处呢?难道能向人们证明死比无期徒刑坏些或者好些?

不能,不能。这是胡闹,毫无意义,在我这方面,这是吃饱肚子的人的任性,在他那方面呢,纯粹是贪财罢了。……”

随后他又想起在上述那个晚会后发生的事。

双方决定,法学家得搬到银行家花园中一个小屋里去住,在最严格的监督下度完他的监禁岁月。他们约定,这十五年当中他得放弃跨出小屋门槛、看见活人、听见人声、收到信件和报纸的权利。

有些事是准许做的:他可以有一件乐器,可以看书,可以写信,可以喝酒,可以吸烟。按照商妥的条件,他跟外界通消息只能通过一个特地为这个目的造的小窗,而且不准开口说话。

凡是他所需要的东西,例如书籍、乐谱、酒,等等,他可以写个条子,要多少就给多少,不过只能从窗口递进递出。

他们的契约包括种种项目和细节,规定这种监禁必须做到严格的隔离,责成法学家务必要坐满整整十五年,从一八七〇年十一月十四日晚间十二点钟起到一八八五年十一月十四日晚间十二点钟止。

法学家只要有稍稍违反条约的举动,即使在规定期限之前早两分钟走出屋子,那就解除了银行家付给他两百万的义务。

监禁的头一年,凭法学家写出来的短短的字条判断,他又寂寞又烦闷,非常痛苦。从他的小屋里昼夜不断地传出钢琴声!他不要酒和烟。

他写道,酒激起欲望,而欲望是囚徒的头号敌人;况且,再也没有比喝着美酒却什么人也看不见更乏味的了。烟损害他房间里的空气。

头一年送到法学家那儿去的书多平是内容轻松的:恋爱情节错综复杂的长篇小说、犯罪小说、幻想小说、喜剧等等。

第二年,小屋里的音乐声沉寂了,法学家在字条上只要古典作品了。到第五年,音乐声又响起来,因徒要求送酒去。在小窗口外面监视他的人说,整整那一年,他光是吃饭喝酒,躺在床上,常打呵欠,愤愤地自言自语。

他不看书。

有时候,他夜间坐着写东西,写得很久,第二天早晨却又把写出来的东西统统撕得粉碎。他们不止一次听见他哭。

第六年的下半年,因徒热心地着手研究外语、哲学、历史。他贪婪地研究这些学问,弄得银行家几乎来不及订购他所要的书。

四年内经他的要求买来的书将近六百册。

在这段入迷的时期,银行家还接到囚徒这样一封信:“我亲爱的狱官!我用六种语言写这封信。请您把它们送给那些精通这些语言的人过目。让他们读一读。如果他们没有发现什么错误,那么我请求您吩咐人在花园里放一枪。

这声枪响告诉我,我的努力没有白费。

各国历代的天才说不同的语言,然而他们大家心里燃着同一种火焰。啊,但愿您知道,如今在我能够了解他们的时候,我的灵魂体验到什么样的幸福,真是人间少有啊!”

囚徒的愿望照办了。

银行家吩咐人在花园里放了两枪。

后来,十年以后,法学家坐在桌子旁边一动也不动,只读《福音书》。银行家觉得奇怪,心想一个在四年当中读过六百本深奥著作的人却用近一年的工夫去读一本容易理解的而且并不算厚的书。

他看完《福音书》,接着就读宗教史和神学。

在监禁的最后两年,囚徒不加任何选择,读了非常多的书。他时而钻研自然科学,时而要拜伦或者莎士比亚的作品。他往往写字条要求给他同时送去化学书、医学教科书、长篇小说、哲学或者神学的论著。

他看书就像在海洋里游泳,四周是一条破船的许多碎片,他想救自己的命,一忽儿贪婪地抓住这块碎片,一忽儿抓住那块!


老银行家回忆着这一切,想道:

“明天十二点钟他就要得到自由了。按照契约,我就得付给他两百万。如果我付出去,那就全完了,我彻底破产了。……”

十五年前他究竟有几百万财产连他自己也算不清,可是现在他不敢问自己到底是资产多还是债务多了。证券交易所里的狂热赌博、富于冒险性的投机生意、就是到老年也还是无法克制的偏激性格,渐渐使他的事业走上了下坡路。

这个无所畏惧和刚愎自用的骄傲富翁如今变成一个平常的银行家,证券的一涨一落都能使他发抖了。

“该死的打赌!”老人嘟哝着,绝望地抱住头。

“为什么这个人没有死掉呢?他还只有四十岁。

他现在拿走我的最后一笔钱,就会去结婚,享受生活,到交易所去赌博,我呢,却像乞丐似的带着嫉妒的心情瞧着,天天听他说那一套话:'多亏您,我的生活才得到幸福,让我来帮您忙吧!’不,这太过分了!要解救破产和出丑,唯一的办法就是叫这个人死掉!”

时钟敲了三下。银行家仔细听了一下:

家里的人都睡了,只能听见受冻的树木在窗外发出的飒飒声。他极力不弄出一点响声,从保险柜里拿出十五年来没开过的那个房门的钥匙,穿上大衣,走出房外。

花园里又黑又冷。天在下雨。

潮湿而刺骨的风哀号着,刮过整个花园,不容那些树木安静。银行家尖起眼睛,可是既看不贝土地,也看不见白色雕像,也看不见那个小屋,也看不见那些树木。

他走近小屋所在的地方,叫了两次看守人。没有人应声。显然,看守人因为天气坏而溜走,到厨房或者花房里睡觉去了。

“如果我有足够的勇气实现我的意图,”

老人暗想,“那么嫌疑首先落在看守人身上。”

他摸黑走上台阶,摸到门,走进小屋的前堂,然后摸索着走进一个不大的过道,划亮火柴。这儿一个人也没有。有一张床,不知是什么人的,然而上面没有放被褥,墙角上放着一个乌黑的铁火炉。囚徒房门上的封条是完整的。

等到火柴熄掉,老人就兴奋得发抖,往小窗口里面看一眼。囚徒的房间里点着一支蜡烛,射出昏暗的光。他本人坐在桌子那儿。老人只看得见他的后背、头发、胳膊。桌子上,两把圈椅上,桌子旁边的地毯上,都放着翻开的书。

五分钟过去了,囚徒却一动也没动。

十五年的监禁教会他静坐不动了。银行家用手指头敲窗子,囚徒却没有任何反应。于是银行家小心地撕掉门上的封条,把钥匙塞进锁眼里。生锈的锁发出粗嗄的声响,房门嘎吱一声开了。

银行家料着马上可以听见惊讶的叫声和脚步声,然而大约过了三分钟,门里却跟先前那样安静。他决定走进房间去。

靠近桌子,坐着一个人,一动也不动,没有普通人的样子了。这是蒙着一层皮的骷髅,生着女人样的长鬈发,留着乱蓬蓬的胡子。

他脸色发黄,类似泥土的颜色,脸的两边凹进去,后背狭长,两条胳膊又细又瘦,支着他那头发蓬松的脑袋,看上去简直吓人。他的头发里已经夹着银丝。瞧着他那张苍老消瘦的脸,谁也不会相信他只有四十岁。

他睡着了。……桌子上,在他垂下的脑袋前面,铺开一张纸,上而写着些细小的字。

“可怜的人啊!”银行家想。

“他在睡觉,而且多半梦见了那两百万!我只要抓住个半死的人,把他扔到床上,用枕头赂微闷他一下,那么事后,就连最仔细的检验也不会发现横死的迹象!不过我先来看看他写了些什么。……”

银行家从桌子上拿过那张纸来,读到下面这些话:

“明天十二点钟我就要得到自由,有杈利跟人们来往了,不过,在我离开这个房间、看见太阳以前,我认为有必要对您说几句话。

我带着清白的良心,面对瞧见我的上帝,对您声明:我藐视自由,藐视生命,藐视健康,藐视你们书里称之为人间幸福的一切。

“十五年来我专心研究人间的生活。

不错,我没看见人间,没看见人,然而在你们的书里我喝到过芬芳的葡萄酒,唱过歌,在树林里追逐过鹿群和野猪,爱过女人。……

由你们那些天才诗人的魔力创造出来的像白云那么轻盈的美女,夜间常来找我,对我小声讲述美妙的神话,使我陶醉得头脑发昏。

在你们的书里我攀登过厄尔布鲁士山①勃朗峰②的顶巅,在那儿见过早晨太阳怎样升上来,傍晚怎样给天空、海洋、山顶抹上一层带紫红的金色。

我在那儿见过电光在我头顶上空劈开乌云,闪闪发亮。我见过绿色的树林、原野、河流、湖泊、城市,听过塞壬③的歌唱和牧笛的吹奏,摸过美丽的魔鬼的翅膀,他们原是飞到我这儿来谈论上帝的。……希腊神话中人身鸟足的女妖,住在地中海小岛上,常以歌声引诱水手,然后将他杀死。

①在高加索。

②在欧洲中部。

③塞壬,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鸟的海妖,以歌声诱惑水手,使之灭亡。

在你们的书里,我跳进无底的深渊,创造奇迹,行凶杀人,烧毁城市,宣扬新宗教,征服整个王国。……

“你们的书给予我智慧。凡是历代不知疲倦的人类思想创造出来的东西,都压缩成一小块,藏在我的颅骨里了。我知道我比你们一切人都聪明。

“我藐视你们那些书,藐视各种人间的幸福和智慧。一切都渺不足道,县花一现,虚无缥缈,不足凭信,有如海市蜃楼。尽管你们骄傲,聪明,美丽,可是死亡会把你们从地面上抹掉,就跟地板底下的耗子一样。你们的后代、你们的历史、你们的不朽天才,都会同地球一起冻结或者烧毁。

“你们失去理智,走上岔路。你们把谎话当作真理,把丑看成美。如果由于某种情况,苹果树和橙子树上没长出果实,却忽然长出蛤蟆和蜥蜴,或者玫瑰花发出冒汗的马的气味,你们就会觉得奇怪。我对你们这些情愿拿天堂去换人间的人也同样感到奇怪。我不想了解你们。

“为了用行动对你们表明我藐视你们借以生活的一切,我不要那两百万了。当初我想望它如同想望天堂一样,如今我却藐视它。为了剥夺自己得到这笔钱的权利,我要在规定期限前五小时走出这个地方,从而破坏契约。……”

银行家读完这些话,把纸放在桌子上,吻了一下这个怪人的头,流下眼泪,走出这个小屋。在这以前,无论什么时候,哪怕是在交易所里大输一场以后,他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藐视过自己。他回到家里,在床上躺下,可是激动和眼泪久久没让他睡着。……

第二天早晨,脸色惨白的看守人跑来,通报他说,他们看见住在小屋里的人爬出窗口,钻进花园,往大门走去,随后就下落不明了。银行家立刻带领仆人赶到小屋,证实囚徒确实逃走了。

为了避免引起多余的流言蜚语,他从桌上拿走那张申明放弃权利的纸,转身回屋,把它锁在保险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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