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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还有明天

 读原著 2022-04-02

       毕业二十年,抱柱做梦也没想到,他和当年同窗好友白羽的再次相见是在昉城他开的私人中医诊所内。

    一番寒暄之后,抱柱便问白羽:“这些年,你民乐事业做得怎么样了?网上都没见你发什么动静,遥想当年,你可是天籁音乐学院在我们州录取的唯一一人。”白羽听后,一脸惭愧,忙摇头道:“别提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才四十岁的我,早已形如六十。假如我要是能和你一样,十年如一日地一直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我想我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副样子。”

   作为一名中医的抱柱,从白羽的气色上早看出了他的百病缠身,只是一开始不好说出来,现在听他这样一讲,早已对他之前的遭遇猜着了八九分,“你是说你后来没有继续你当初选择的民乐?”白羽听后,神情苍白,尔后点了下头,说:“我本来民乐学得好好的,后来也不知是父亲受谁怂恿了,他硬是在第二年要我转学流行乐,理由搬出一大堆,以我看,他说得最轻松的那条,到是他最看重的,——他说流行乐来钱快。说实话,你让我从民乐转向流行乐,就好比让一个古琴家去唱白话歌一样,怎么能适应得了?说再彻底一些,我根本就不屑去做这种改变。然而,我父亲的那犟脾气,我怎么拗得过他?无奈,我就转了。毕业后,到处走穴,也去酒吧做过驻唱,收入是有的,但消费也高,更要命的是作息毫无规律,身体崩塌,赚的一些钱最后大多也被我送给了医院。给家里的钱少了,父亲的抱怨声就没停歇过,年年回家,他总在我面前有意,或无意地说谁家的谁,今年又换了新车,还有谁家的谁,学没有我上的多,竟也在外头买了房子。一开始两年,他还讲得比较委婉,到后来就越来越赤裸了,直接跟我说'今年没带多少钱回来,你就不要进这个家门’,我不想怼他,说真的,那一刻,我的心真的凉透了,对他,对这个家,都一样。

   即使是小的时候,我也没过什么开心的回忆,那时家里来客人了,我不想上饭桌,他却非要命令我也来给那些客人倒酒,敬酒,或是递烟,盛饭,我受他驱使时,他一面跟客人吹他的牛,一面还不忘在客人们面前喋喋不休地数落我......一直以来,他从来就没有把我当一个独立的人来看,我只是他的私有财产,他从来就没有尊重过我的独立思考权,独立人格权,独立自主权,我只是他强烈控制欲下的某一件物品罢了。他永远不会错,错的只会是我,他习惯不经我同意就替我做选择,他把他自己当成绝对的权威,他对我从没有平视过。有时候很想反驳他几句,但想想还是算了,一个自认为自己永远正确的人,你跟他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呢?这不,今年回来,他又私自找路子,劝我去做新金融方面的工作,说这个行业最近火得很。说心里话——”说到此处,抱柱发现白羽眼圈都红了,——“说心里话,我现在都怕回到这家了,我有时候宁愿一个人在外头过个年,即使吃自己做的粗茶淡饭,也总比回到家里受他那窝囊气要好。”

   白羽说到这里,抱柱不禁一阵心酸,但同时,他对自己亦有几分欣慰,当年选择学医,自己父母从来都是尊重自己的想法的。到实习期那会儿,自己不想去跟那些学院派的只知道理论却治不了病的医学院教授们那儿学,硬是要去民间乡下,拜一位德艺双馨的老中医为徒,五年下来,没有一分钱的收入。父母不仅没有以我没搞到钱为耻,反而以我跟着先生出诊,熏陶慈悲,救人疾苦感到自豪和骄傲。离开校园,当人人都在着急着如何围绕着钱而转的时候,我的父母却心平静气地跟我说:“孩子,如果说这世界上真有什么事是最值得你去做的话,那我只想告诉你,做你真心喜欢的,跟着你内心的真实走,即使没有任何名与利,只要你心安,性顺,不逆,充实,这便是最好的。你放心的做你自己,我们为父母的,能做到的是,绝不让社会的风气,趋势影响到你,绝不会让时代的悲剧在你身上上演。”

   看到白羽一脸神伤,抱柱不自觉地换了一个话题,问他:“成家了吗?”

    白羽看了一眼窗外,道:“上个月,父母还在找人为我介绍对象。我见那女的气质不对,出于礼貌,对她坦白了一部分我最真实的想法后,我就不想再回应她。爸妈照例对我一顿猛批,说我为什么就一根筋?为什么就不能圆滑一点,世故一点?嘴放乖一点,甜一点?为什么就不能先说点大话,先就着对方,哄住对方?先想法设法与其交往上,无关紧要的事等到跟她结了婚后再说不行吗?.......这些手段说白了,无非就是处处预设心机,自降人格的向外跪舔,无止境的欺骗,骗自己,也骗他人。每逢听到这些话,我就仿佛见到了一片愚昧的荒原,那里寸草不生,贫瘠不毛,却仍有生命甘愿在那里以暗当明,以丑为美,以幻为真。原先以为处世最简的“诚实”之道,现在竟然没有人能瞧得起。小时候越诚实,越受人欣赏,长大了还诚实,别人说你傻,说你脑子死,说你无能,没用。他们催我结婚从没有从我以后是否能过得幸福的角度看,而完全是为了他们自己的面子。他们看重的不是我娶的那个人是否是我真正喜欢的,而是他们想要一个儿媳妇,早日添孙子,好让自己升格为爷爷奶奶,好被外人夸赞他们圆满完成了儿女成家的任务,面子上有光。他们向外说都是为我好,实则明眼人都知道,这完全就是人性里那种顽固不化的私心,私欲在膨胀。

    结婚,找个异性,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吗?那是无知的人才会这么觉得。世界上除了雄性,不就是雌性么?可以说是多到一文不值。如今,外表淑女,会说话,内心却是毒蘑菇,是婊子的遍地都是,为了终生的幸福,为了长远的后代,我有必要这么急吗?是个五官端正的女人,是个身体健康的女人,我就要吗?隔壁家的同龄人都已生了几个孩子了?呵呵,说得生孩子好像是个什么很了不起的事一样,实质不就是生殖器的两下子交互么?这是一般动物都具备的本能,有什么很稀奇的吗?非要说破了,他们才愿意罢休。结婚不是为了解决性需求,也不是为了传宗接代,更不是随大流,结婚是一件重大到可以影响你生命质量 ,影响到其连带的一群人是否和谐的大事,我对自己很有信心,从容一些,这有错吗?延伸开来说,婚后,如果我决定要孩子,我绝对是要把他当一个独立的人来养的,我不会在他身上寄望,不会摆布他,不会干涉他,他有他独立的,属于他自己的人生路。我生孩子一不为养老,一个人自己的老年自己都解决不了,说明他前半生就是碌碌平庸的,碌碌平庸的人哪有资格为人父母?我生孩子不为回报,他的出生是自然的,我没有任何可称可颂的功劳,把他养大,供他上学,那是我在决定让他来到这世上的那一刻起就附带的义务,根本就不存在他欠过我什么。他是他,我是我,他自如做他,我自在做我,我最能改变的只有我自己,我除了以身作则外,绝不去刻意教育他。我最能成就的是我自己,他最能成就的是他自己。我绝不会把他当投资品一般使心栽培,但凡是在下一代身上寄予很大期望的,无不都是无德无能的父母,道理很明显,——只有自己不强大,才会想到去找倚靠。我的孩子,从出生那一天起,就拥有独立,神圣不可侵犯的一切人权。尊重他的独立性,呵护他的自由自主性,就是对他最大的善,最真的爱,抛开这个去谈其他,那都是瞎扯淡,是自欺欺人。”

  说到这里,抱柱禁不住打断白羽的话道:“你这一点,我完全赞同。鲁迅在《我们怎么样做父母》一文中,也有提到过相似的观点:

   生命的价值和生命价值的高下,现在可以不论。单照常识判断,便知道既是生物,第一要紧的自然是生命。因为生物之所以为生物,全在有这生命,否则失了生物的意义。生物为保存生命起见,具有种种本能,最显著的是食欲。因有食欲才摄取食物,因有食物才发生温热,保存了生命。但生物的个体,总免不了老衰和死亡,为继续生命起见,又有一种本能,便是性欲。因性欲才有性交,因有性交才发生苗裔,继续了生命。所以食欲是保存自己,保存现在生命的事;性欲是保存后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饮食并非罪恶,并非不净;性交也就并非罪恶,并非不净。饮食的结果,养活了自己,对于自己没有恩;性交的结果,生出子女,对于子女当然也算不了恩。--前前后后,都向生命的长途走去,仅有先后的不同,分不出谁受谁的恩典。

  可惜的是中国的旧见解,竟与这道理完全相反。夫妇是“人伦之中”,却说是“人伦之始”;性交是常事,却以为不净;生育也是常事,却以为天大的大功。人人对于婚姻,大抵先夹带着不净的思想。亲戚朋友有许多戏谑,自己也有许多羞涩,直到生了孩子,还是躲躲闪闪,怕敢声明;独有对于孩子,却威严十足,这种行径,简直可以说是和偷了钱发迹的财主,不相上下了。我并不是说,--如他们攻击者所意想的,--人类的性交也应如别种动物,随便举行;或如无耻流氓,专做些下流举动,自鸣得意。是说,此后觉醒的人,应该先洗净了东方固有的不净思想,再纯洁明白一些,了解夫妇是伴侣,是共同劳动者,又是新生命创造者的意义。所生的子女,固然是受领新生命的人,但他也不永久占领,将来还要交付子女,像他们的父母一般。只是前前后后,都做一个过付的经手人罢了。

    ——说实话,在当下的中国,能正视这些,并能深省自己过往的不是的父母,那真的是凤毛麟角。上个月我四十岁生日那天,我爸妈在电话里头压根儿就没提到我什么时候结婚一类的事,不仅是这一次,而是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都是这样,他们相信我,我的一切,全由我自己做主,这是他们所给过我的最伟大的爱。即使我一生不结婚,他们也绝不改变对我的信任,我依然是他们最可爱的孩子,他们依然是我最敬爱的父母,——”抱柱只顾说到尽兴,没料到对面的白羽早已泪如雨下,——“对不起,羽兄,我——”抱柱说到这里,被白羽阻止住了:“我真的很羡慕你,你有这样一个如此尊重你独立性,真心爱你的父母。只可恨我投胎投错了地方,如果有来生,我真的很愿意跟你做个亲兄弟。”抱柱听后,对白羽深表同情,只伸过手去轻抚着白羽的背,让他不要想那么多,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正在此时,白羽已从背包里掏出一张本州最大的一家医院的病情诊断单出来,抱柱接过来的那一刻,手是颤抖的,他早目睹到了其纸上病情论证栏下的“晚期”二字。

   “怎么会这样,不...不,这个程度的病人我虽然没接触过,但是我可以在中医古籍上帮你查查,肯定还有救的,你千万不要灰心,你要相信,一定要相信......”说时,抱柱早已是语无伦次了,白羽此时却变得淡定起来,他一手打住抱柱未完的话,一边说:“我来这个诊所,就说明了我还没有完全放弃,没想到的是在这里遇见了你。跟你聊聊天,我心里舒坦多了,真的很谢谢你——”说时,他准备起来给抱柱作个揖,一把被抱柱制止了,抱柱回道:“这是哪里的话,那么多年的老同学,说这个就生疏了。”白羽笑了笑,接着又说:“假如生命真的只剩最后一段时间,我最想做的一件事是,再去玩儿一玩儿我热爱的民乐。此时此刻,我想对家人说,谁要是再阻挡我,我真的就要六亲不认了。去你的来钱快,去你的结婚,去你的一切虚荣!还有,对于那些平生遇到的纯良之人,我打心底里为他们祈祷,祝愿他们生生世世平安健康。而对曾经交往过的那些人模屌样,满心城府的虚伪货色,我想说,'你当初那点小心思,小技俩,小私心,以为别人察觉不出来吗?你以为你的肮脏,龌龊,套路,奸险,虚伪,演戏,你的背后人语,老练世故,暗藏邪恶,难道别人一点都看不透吗?呵呵,把人当傻子的,自己本身就是傻子。我只是不想把你拆穿,让你无地自容罢了,更何况,我根本就没必要去把大好的精力耗费在这无味的人和事上。我的世界光明无限,阳光普照,美好无边,谁还有闲心停在你这阴暗沟渠下的一草一芥上!鸡鸣狗盗,不是有人不会,而是有人不屑去为之罢了。假如人生再来一遍,再遇到那些好人,或是妄人,我仍会心如止水,以我自己的本心做我自己,不因外界的改变而改变。我仁,不是因为你的仁;我义也不是因为你的义。假如你不仁,我就不义,那说明我跟你在同一水平线上了,你仁不仁,义不义不关我的事,我该怎么做,就怎么做,那自有我的原则,不受外界任何干扰。其实相对于这些鸿毛一样轻的匆匆过客带来的小修炼来讲,家人带给我的大坎才最让我煎熬。有那么几个被父母强逼着非得按他们意思行事的时刻,我竟然生出过一份'今年不死,明年不死,年年等死,等不出死,反等出祸。然而祸来又不即来,等死又不即死,真令人叹尘世苦海之难逃也。可如何!’的李贄式的悲怆来。生死我从来都不怕,只不过是神魂换了一个宅舍而已,比生死更可怕的是长期处在丧失自己,不能自主之中无法自拔,如果能为来生许下愿望,我只想苍天赐我一个可任由我自主独立,率性从心的成长的环境。”

  说到此处,二人同时被窗外骤然的大亮惊到了,——二十年未下雪的昉城不知什么时候已飘下了一阵阵鹅毛般的大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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