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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胜文:心中的青稞地

 芸芸斋 2022-04-05

  20多年前,在河西走廊,在我祖辈居住的那个乡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们,包括我的父辈,似乎像习惯朝雾和晚霞那样习惯了贫穷。而贫穷,也像幽魂附体似的,跟着我的爷爷,跟着我的父亲。生活的犁轭,已经磨钝了他们的思维,磨木了他们对贫穷的感觉。初尝人生苦味的我,却在那些年,无时不感到贫穷像长在田埂上荨麻草,蜇扎着我的心灵。

       母亲为了那个能给我在学校当午饭的蒸馍,像男人一样在大队的砖窑上挥汗如雨;父亲为了那口能多卖几个钱好还账和给我们兄妹几个交学费的猪,像乞丐一样哀求猪场收购员给个好等级;我第一次进城坐公共汽车,因为一身的寒酸遭来车里不少鄙夷的目光和售票员的呵斥……所有这些与贫穷连体的事情传达给我的屈辱,就像荆棘拧成的鞭子,过早地抽打我的自尊,让我的内心流血。那时候,我惟一的愿望就是寻找出路,逃离那片生我养我却几乎一贫如洗的土地。

    我和我的那些同窗,犹如红了眼的将所有筹码押在孤注一掷的赌局上的赌徒,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高考上。说实话,在那时候,在那样偏远落后的乡村,除了拼死考上大学,你也想不出还有第二条光明的路可走。

    然而,连续两年,我都试而不中。本寄望用考大学的方式实现对贫穷的突围,不料却被失败的潮水淹了个半死。一时间,我如同掉进狭窄而深直的井里的幼童,孤立无援,恐惧绝望,甚至连自由地呼吸都感到困难。我多想倾诉,我多想呐喊,可在那个没有选择,只有命定的乡村里,谁又明白你的的语言,听懂你的喊声?因此,很有些日子,我都沉默寡言。母亲后来说,当时她和父亲真担心我那个样子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记忆里,那种苦闷和绝望一直持续到第二年夏天,我被分配去看守生产队的那块青稞地。 我们那儿主产小麦,青稞在农作物的种植面积中只是点缀,常和豌豆套种作为大牲畜的饲料。 豌豆一结荚,小娃们偷着到地里摘豆角。怕糟践青稞,队里就要派人看着,一直到收割。往年这种轻闲活都有老人或妇女承担。那一年,不知队长出于对我名落孙山的同情,还是对我只有16岁的孱弱身体的不信任,把这个活儿分配给了我,还讳莫如深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啊!

    坐在绿油油的青稞地边,我反复想这句话。高考的路已走不通了,难道命中注定,就要像爷爷像父亲一样,一辈子让贫穷揪着鼻子和土地较劲?就要像村里人一样,无奈的面对贫穷,除了像蚯蚓一样在泥土里根一样的寻找活着的食物外,再没有心思去探寻贫穷以外的事物?我看着身材、穗头高大的青稞,希望它们给我答案。可它们默不作声,稠密而齐整地站在田野里,只是让我的眼睛和思想,久久地停顿在沉静的绿色里。

    那些日子,我天天在青稞地边,看着它们一天天透着风骨的节杆,在阳光下正扬花灌浆的穗头,绵长如秀发又似马鬃的穗缨,心绪渐渐安静下来。有风的时候,青稞在远处吹来的微风中,荡起层层绿色的波浪,让我看到风的走向。有雨的时候,绿毯子般的青稞在绵绵斜雨中,散发出甘冽湿润的特有馨香,让我感到它的力量。我开始试着将我的心思倾诉于纸笔。我找来村里所有能找到的废旧报刊,像干渴的青稞地渴望浇灌一样,阅读甚至背诵那上面所有我笔力达不到的文字。

    青稞地变得一片金黄的时候,我开始在省报和地区文学刊物上发表一些小文章。金灿灿的青稞被镰刀割倒的时候,我接到了地区文联要我参加即将召开的文代会的通知。那一天,来送通知的公社文书一脸狐疑:全公社只一人去开会,为何不是我的书记却是你?恰好这时候田埂上有一条蚯蚓爬过,我一脸坏笑,操起一根坚硬的青稞杆将它一戳两截。变成两条蚯蚓,肯定没有想到一个笑吟吟的人,会来这一手,顿时乱作一团,失去了前进的方向。而我在这时候,心里却清楚地看到了要走的路。割倒的青稞被捆成一个个麦捆,站立在寂寥的地里,等待着拉到队里的场上去打。我却没等到地区的文代会召开,就离开河西到陇东去当兵。

    原来,第一年高考落榜后,父亲就找公社武装部长让我去当兵。可那一年武装部长没兑现承诺,父亲依仗自己当过志愿军立过功,在一次全公社的社员大会上,把武装部长狠骂了一顿。谁都想这一骂,当兵的事更是墙上挂门帘——没门了。不料这一年征兵时,却让我过关入了伍。离家的那个晚上,我一个人悄悄来到青稞地边。冷冷的月亮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昼,望着那些哨兵似的立在裸露地里的青稞捆,心里说不清是欢喜还是忧愁。我的高中同学那时候已复员回来,我也在队里挣了三年工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个诗人叫海子,但六年后他写的《远方》,分明就是写我那个晚上的心情:“遥远的青稞地/除了青稞 一无所有/更远的地方 更加孤独/远方啊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岁月如舟,似水的时光将我渡到二十多年后的停泊地时,我已在衣食无忧的都市阶层中扎下根来,我的后辈理所当然成了土生土长的城市人。那个河西走廊的乡村只是我的籍贯和我去探望不愿进城居住的父母的地方。按说那里的人和事,已和我没有了太多的关联。然而,记忆里的贫穷却挥之不去,仍像利刺一样,甚至于某一个夜晚,突然将睡梦中的我扎醒。每当这时候,我就想起那片青稞地。我能清晰地看到,遒劲张扬、气宇轩昂的青稞在风中舞蹈。几十年来,是心中的这片青稞地,在无数个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的夜里,缓释了我藏匿幽深的痛苦……

  前年夏天,我去西藏开会。我发现我对青稞的眷恋,已到了一种无以复加的地步。祭神的五谷斗里插着的那些染成彩色的青稞穗,青稞炒熟后磨成面粉加酥油茶揉拌捏成团状的糌粑,还有空旷蔚蓝的天穹下连绵起伏的青稞地……那些所有与青稞联系在一起的事物都让我激动不已。

  在去山南雍布拉康的路上,我看到汽车的右侧有一条河,既不宽阔也不汹涌,但她却美得像画家笔下的河流一样,清澈见底,潺潺有声。河流的两旁是种满青稞的平缓的山坡。一阵风从山丘的背面窜过来,便看见青稞向波浪一样荡漾起波纹。我让司机停下车,我们走进青稞地,大口地呼吸着青稞散发出的那种特有的清香。山南地区的首府泽当镇,传说是西藏历史上第一块青稞地的诞生地。我想,在这样的地方耕种,远处是群山,青稞地尽头就是深邃而陡峭的山坡,心情该是怎样的开阔,反正我在那一刻是感受到了天高地阔的味道,那就像打开了你的心灵,让你能看到并感悟到比在城市里多得多的生命真谛。

  那天回到宾馆,我看到央视正在播“人民西藏四十年”的新闻——旺堆老汉的21亩青稞地。堆龙德庆县祖祖辈辈种青稞的旺堆家,围绕青稞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争论:21亩青稞地明年究竟还要不要种这么多。旺堆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爷爷下地种青稞,在他的记忆里,青稞既是全家人的口粮,也是主要收入来源,像家里需要点儿盐巴、酥油什么的,都得拿青稞去换。就连他与老伴当年订亲,送的彩礼也是青稞。那时候一亩地只能打200多斤青稞,现在每亩青稞能打700到800斤,好的时候能打千把斤。一万多斤青稞一家人怎么吃也吃不完。旺堆征求三个兄弟的意见,结果在一家青稞加工企业当技术工人的四弟坚决支持大哥继续种青稞。他认为青稞会变得越来越值钱,种青稞肯定划算的。他还特意带大哥到厂里参观,让大哥亲眼看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青稞如何经过清洗、打磨、提纯,采用真空冷冻技术后,价值一下子翻了几十倍。最终,旺堆老汉决定青稞还要接着种,家里的21亩青稞地以后就是“聚宝盆”。

  那天夜里,我久久不能入睡。思绪越过喜马拉雅山,飞到河西走廊我的家乡。村里人早已不种青稞了。我好几次特意在夏天回去,都没能看见那绿毡毯般的青稞地。父亲说,土地一分开大牲畜宰的宰卖的卖,老家的人不像藏民一样用青稞做糌粑,所以就都不种青稞了。我接触过的村里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年轻人,他们每年都辗转在远离村庄的城市打工,干最累最脏的活,一日三餐低劣的饭菜,赚取常常是付出与获得并不相等的血汗钱。他们靠这种方式,改变贫穷,让自己的穿着和生活在村里有一些亮色。这样的日子里,我不知道他们的心里是不是也像我一样,需要一片能够倾诉苦涩、安妥灵魂的青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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