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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往事漫忆(20):地主方海保,儿子是烈士

 罗维开 2022-06-02 发布于浙江

​上世纪七十年代,当时我在家乡农村任民兵副连长。某一年除夕前一天的傍晚,公社武装部长老沈来到我们大队(当不叫村),刚好支部书记和大队长都不在,因为老沈与我比较熟,就叫我陪同,去探望一户特殊的军烈属。——公社党委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派专人向这户人家拜年,且都由村里主要干部陪同。因村里主要干部不在,我就陪武装部长去履行这一公干了。

这是一户很特殊的人家,户主叫方海保,家庭成份是地主,村民们平时叫他''海保地主''。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地主''的符号意义,凡过来人都记忆犹新。我当时也才二十多岁,所以平时对这户人家自然''敬而远之'',其他的村民都一样。

现在居然公社的武装部长亲自提着年货(干桂圆和红枣之类),说亲自去海保地主家慰问拜年,这里头有些看头。

我陪着老沈,心里嘀咕着,经过几番打听,终于来到了''海保地主''的家门口。这是一户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民宅瓦屋,根本不是我们印象中的地主深院大屋。方海保住在靠西侧的房子里,进得门去,看见一位六十多岁非常老态的老人,木然地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夕阳的余晖,投射在他背后的墙上,连同坐着的老人,形成一幅很特别的剪影。

''您好,海保先生,我代表公社党委和政府,来给您拜年了!'',进门后,武装部长小心翼翼地说,语气充满了恭敬和亲切,说完把手提着的两包慰问品放到了老人的桌子上,并从口袋里拿出五元钱,压在茶杯底下……

老人显然听力已经有障碍了,努力听清了老沈的来意后,木讷地笑了笑,苍老的脸上,似乎有点动容,轻轻说了声''谢谢'',然后仍坐在原地没有动,同时不自觉地抬眼望了望墙上,混滞的目光,似乎在告诉墙上,有人来探望了。

我顺眼望去,墙上挂着个一尺见方的镜框,框内不是照片,而是一张''烈士证''。夕阳的光晖,照在镜面上,使字迹更清晰。我跟着武装部长近前细观,证书上的大致意思是:方某某,职务,某部队连指导员,1948年在某战役中牺牲,荣立一等功。落款是''华东野战军,司令员陈毅,副司令员粟裕''。由于当年没有相机,也没有用心记,所以证书上的内容记了个大概,只记住了书写的是直行字,烈士牺牲时已经是指导员,证书上的''华东野战军''是个红色的大红方印,有两寸见方,陈毅和粟裕的签名是草书章。别的什么都记不真切了。

在老沈与老人的寒暄中,我终于了解了''海保地主''之所以是军烈属的大致情况。此户人家本来是勤俭持家的农民,解放前省吃俭用,买了些田亩,住的房子仍很简陋。因为户主看重知识,把很有读书前境的儿子,本地小学毕业后送到上海继续读书。由于儿子在学校接受了先进思想的影响,在1947年投笔从戎,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儿子在参军后曾来过一封家书,动员父亲卖掉土地(或送给农民)。但父亲长期犹豫不决,由于战事紧张,从此又接不到儿子的家书,所以卖田(或送田)的事就耽搁下来了。直到土改开始,该户人家因为持有的田亩数刚好夠上地主成份(当时村里必须要有地主),于是就被评为了地主。当儿子的烈士证书送达时,该户人家的地主成份已无法更改了。

了解了这一情况,我真是百味陈杂,我相信武装部长也和我一样。

这一次陪武装部长对这户军烈属的拜访,对我来说是人生的深刻一课。尤其是这夕阳余晖下年迈父亲坐在挂有儿子烈士证书镜框的墙边默默思念的仓凉一幕,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事后知情者告诉我,这位父亲,就是这样长期坐在挂着儿子烈士证书墙边,默默中与儿子对话,回忆着儿子的音容笑貌,为儿子骄傲,后悔没有按儿子信上的要求去做。这份证书,他不知道抚摸了多少遍,凝视了多少遍。

——后来我因为考上高校离家求学,毕业后离开家乡工作,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家乡人说,这位父亲年龄越来越大,平时基本不出门,唯一的方式,就是每天坐在儿子的烈士证书前,一遍一遍抚摸,深情地凝视,默默地思念,直到逝世。

我也无数次想象,那位当年投笔从戎的儿子,他何尝没有想到供他读书并日夜牵挂他的父母家人,但他选择了投笔从戎时起,他想的又是什么,这唯有''境界''和''格局''来诠释了。这是一种先烈们的历史自觉性,在当时,忠孝是不能两全的!

以后的几十年中,每当我工作受到了委屈,只要每每想到了五十年前刻录在记忆中的这一幅夕阳余晖下父思子的剪影,其内涵就会喷涌而出,于是我就释然了,继续着我的工作,任何委屈都只不过是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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