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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我一生(长篇小说)

 人也昔兮 2022-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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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秆上的叶子发出嗦嗦的响声,越响声音越大。我听得出来,那风里有着很强的秋意。如果我顺着这秋意听下去,就会听到风的尖叫。经过几场这样的尖叫,风就把天气送到了冬季。秋天里,风行天上,秋风把它的长啸留在空中,作一个秋高气爽的前哨。冬天却不同,风行地上,风声呜呜作响,处处可遇阻碍,常有呜咽之声。当那玉米叶子在我的小窝外面嗦嗦作响时,我感觉到了另一种陪伴,风云与季节。没有哪一种陪伴是一成不变的。我的感觉,我的看书,我的小窝,小窝外面的风和天气。

我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周万杰和周万民了。我在小窝里遇到了刘关张,三国里那么多人,多么像我们这个村庄。我们虽然还有辈分也都知道辈分,但经过四百多年的滤化,这种宗族关系已经非常淡化了。刘关张的桃园结义,不是因为他们的姓氏,而是他们在宗族一类关系之外寻找类似关系的无奈捆绑。我不是刘关张,周万杰也不是,周万民也不是。我们更没有桃园,当秋风渐渐袭来的时候,我不这样读着《三国演义》。我读不太懂,我把自己投进那本书里,可我寻找不到我的影子,书里书外,都没有我的影子。我一个人,天天抱着一本书,在这个小窝里,我是谁,我在干什么,我开始想认识自己,但我越来越不认识自己。

那一年冬天,一个姓黄的工作员住在我的屋子里,他被安排到我们家。他背着自己的铺盖卷和一个尼龙网兜看了看我们家几孔窑洞后,选择和我住在一间屋子里,并表示,他可以和我睡一张床。我想说,他还是住在我爹的那个书房比较好。但我最终没有能说出这个话。估计我说了,他一定不再坚持和我住在一间屋子里,我不想和他睡一张床,尽管他比我大不太多,他才十八岁,从省城下来锻炼的。

周万杰的爹领着他走进我们家院子,我妈从屋子里出来,看着周万杰的爹和那个姓黄的孩子,周万杰的爹笑着说:奶奶,你们家住的宽绰,上边下来的一些工作员,这一位安排到你们家住,吃饭大家管,他只在你们家住,晚上睡个觉,收工回来,吃了饭,有个歇息的地方,他还可以给你们家干活。他还是个孩子,你就当自己多了一个儿子,他就和你们家老大住一个屋。我那两个弟弟,跟在我妈身后,仰着脸,瞪着眼睛。过一会儿,我的小弟弟走过去,用一只手指着姓黄的网兜。那个人弯下腰拉着我弟弟的手,他竟然让他拉着。我妈立刻说,多好的孩子,让他住下,一定让他住下。就这样,他和我住在了一间屋子里。他把自己的铺盖打开铺到我的床上,我的床席上铺着一条单子,再过些日子,我会在席子下面铺一层厚厚的秆草,秆草是谷子杆,用它来铺床,是一种习惯。其实,我更愿意在席子下面铺上厚厚的豆杆或者麦稭。只是豆杆和麦稭碎乱,不易打理,人睡在床上,容易把它们从席子下面挤到床边往地上掉。在床上睡觉,不仅需要暖和,也需要整齐。

姓黄的把他的铺盖打开铺在我的床上,说,小朋友,我叫黄启明,你叫周宗一,从今天开始,我们两个睡一张床,你不许赶我走。说着,他把自己的暖水壶,茶缸和刷牙的杯子牙刷放在我的桌子上。我把我的东西挪开一些,为他腾出一些地方。我还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过一会儿,我问他,你认识周万杰吗?

你是说周书记家的儿子吗?是他说让我来住你们家的。

我想到了这一点。周万杰在他爹想着该把姓黄的工作员安排在谁家住的时候,周万杰说说了。周万杰的爹说,我太小了,周万杰说,他才不小呢。周万杰爹看看他,对姓黄的工作员说,那就住他们家吧。不妨事,他要天天出工,我一样可以到我的小窝去看书。只是,那本书不能让他看到。

和黄启明一起下乡来的还有两个人,一个女的,住在周献臣家。周献臣家有房子和窑洞。周献臣有两个姐姐,分别住着两间瓦房。女工作员很年轻,留着一头短发,穿一件红色方格外套,比周献臣两个姐姐更漂亮。很多人都这样说。周献臣爹说,喝过墨水和工作的人怎么能和乡下人一样。他的意思是还是她的两个女儿漂亮些,周献臣说他爹说得不对。女工作员姓叶,是公社的一个宣传干事。另一个和周万杰爷爷住一间屋子,周万杰把自己的那张床腾出来,和爷爷睡一起。这个姓张工作员年龄四十多,有些胖,肤色很白,没有多长时间,他的脸就变得红起来,透着很浓的血色,那个冬天还没有过完,他的脸就被黑了很多。他从住到村子里之后,就要了一副箩头,用荆条编成的两个十字吊把手的浅筐,配一根钩担,还有一张铁锨,他把铁锨放在一头箩头里,两只手分开握住钩担的铁链,每天挑着和副箩头,从不下肩。这副箩头,除了拾粪,还用来出工挑粪挑土。那年冬天,这个姓张的工作员,从县里请来几个技术员,测量了几天后,动员全村男女劳力,挖了一口大水塘。挖水塘的时候,姓张的工作员挑着土摔了一跤,周万杰爹说,你不是干这活的料,还是回家歇着吧。当局长的人来挑土,摔跤是一定的。周万杰告诉我,他姓张,县教育局局长。周万杰说,这三个工作员,姓黄的来自省城,住在你们家,那个女的,是公社的,住在周献臣家。张局长自己说要和我爷爷住一块,我爹答应了,其实,我不想让他住我们家。我和我爷爷住得好好的,他这一住,我就得和我爷爷睡一张床,你知道,我爷爷有多臭。我问他,为什么把姓黄的工作员推到我家来住。周万杰笑了,没什么,他高中毕业,你可以和他多说话,他来是锻炼的,他可以帮你们家挑水,他每天喝着你们家的水,一定知道去挑水的。周万杰说得对,黄启明住到我们家几天后,开始和我一起去挑水,开始的时候,他还不如我,他说在省城,从来没有挑过水。后来,他比我挑得好,他可以不扶钩担,两个肩膀一挪动,钩担就从这个肩膀跳到另一个肩膀上,水桶里的水也不朝外溅。这是个聪明的工作员。

黄启明到处找我,他在学校里问周万杰我在哪,周万杰说他不知道。黄启明回到我们家叫着我的名字喊我,他说要我和他一起去参加一个会。我在小窝里听到他的叫声,但我不应声。我没办法应他。后来,我出现在他身后的时候,他问我去哪了。我不知道说什么,说去学校了,他说他去学校找过我。我没话说了,只能说我天天不是在学校,就是在家。

黄启明找我参加的那个会,开始于一阵高音喇叭声和锣声。高音喇叭里喊着口号,锣声一声接一声地响着。我从玉米秆小窝里钻出来,黄启明喊了我的一阵之后,走了,去参加那个会了。我站在小窝的那块田地里,看到有一群人簇拥着走向我们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想,黄启明叫我与这群人有关系,我回家先把书放好。去了那个会的场,那么多的人,集中在我们村的那个场院,黄启明站在后面,他的边上是那个姓叶的女工作员。张局长肩膀上挑着那担箩头,紧挨着大家围成的半圆。我见过黄启明,然后,走到周万杰身边,他握住我的手,对我说,黄工作来学校找过你。我说知道了。我们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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