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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丽:金枝 | 新刊

 老鄧子 2022-07-15 发布于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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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陡然去世的父亲,像一棵老树,而那些盘根错节的往事,给两任妻子和各自的儿女留下了多少追问。曾在风波后冷淡一生的父女关系,是否能在审视中见出深刻,在回忆中重现温情?

金枝

(节选)

邵丽

穗子是用八抬大轿抬进周家的,送亲的队伍排得老长老长,在飞扬的尘土里好像一眼望不到边似的。凹凸不平的乡间土路上,铺着一层细面似的沙土,人欢马叫,尘烟四起。镇上响器班的唢呐李拿了两边的赏钱,脸憋得通红,吹得甚是卖力,一个高潮接一个高潮。《百鸟朝凤》里真有一百只鸟叫?看热闹的孩子们吵嚷着。大公鸡打鸣的时候,小孩歪着头去看着唢呐,眼睛都不敢眨一眨。声音太过真实了,他们担心老李那只铜管子里会不会伸出一只翅膀。嫁妆总得有十几担吧,前边是用红绸子捆扎结实的柜子桌椅、被子衣物,后边是几大食盒馃子点心。管事的婆子一路走一路给孩子们撒些吃的。马蹄酥馃子个个炸得比马蹄子都大,两个孩子才给分一个。

穗子的娘家也是颇有实力的大户,打发闺女丝毫不肯将就。当地娶媳妇高兴抢点,一个村里若是有两家同时迎亲,谁家上路得早就占了好儿。有些心急的,夜里过了子时就吹吹打打出发了,村子里已经过了几拨队伍。穗子她妈差人看了又看,一次次都不是奔她家来的。一直等到日上三竿,周家的花轿才终于来了。让穗子的爹妈更不高兴的是,新女婿未来迎亲,骑在马上的是新郎家捡的一个孩子,说是叫庆凡。穗子娘暗想,这庆凡倒是生得人高马大,好个周正模样。庆凡下了马,来到堂屋便对着二位老人噗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忙不迭地连声道歉,满面堆了笑说,大伯大妈,我奶奶让我代他赔礼了,我启明兄弟兴许是慌着娶媳妇肠胃积着火了,上吐下泻,昨夜闹了一宿没止住,根本起不了床。

二老听了,只能是大眼瞪小眼,心里虽然气得不行,但是嘴上却说不出来。天到这般时候了,婚嫁的日子是两家出的大价钱请大师看的好儿,七月二十七,婚嫁大吉。日子提前半年就定好了,何况两边都准备得旗鼓停当,总不能因为生气改日子吧?穗子爹倒沉得住气,让庆凡赶紧起来。穗子娘慌忙问道,替接媳妇倒是有先例,也不犯什么忌讳,姑爷总是能下地拜堂吧?庆凡稳稳地说道,这个请二老放心,我奶奶说了,就是两个人架着,堂也是一定要拜的。穗子娘斜睨了一眼庆凡,见他礼数周全,落落大方,倒像个正经少爷。心想,那生病的女婿若是这般懂得礼法也就好了。转而一想,人家捡的孩子都这般懂规矩,何况那头等着的还是一个少爷呢!

下午,送亲的人回来回话说,那个叫庆凡的没有说诓话,新女婿果然自己起来拜了堂。不过下面的话他们没敢说,新郎拜堂也是潦草行事,看着还是个十几岁乳臭未干的娃娃,面红耳赤地被主婚人指使着匆匆行了礼,就拱别的屋里了,喜宴上也没出来敬酒。

娘家爹妈也算是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闺女是顺顺当当出门子了。他们又哪里知道,行礼后的事情送亲的人是看不见的。新郎被人强迫着牵了红绸,看也不看新娘一眼,只把她送到新房门口,丢下就走。他在耳房里扯去了长袍马褂,一头钻进庆凡的房间里再也不肯露面了。

庆凡一夜没睡好,正要躺到床上歇会,看见新郎进来便打趣说,你来我这干吗?还不快去和你媳妇说说悄悄话儿,好好亲热亲热?新郎跺跺脚,半认真半生气地说,哥啊,谁让你去接的?你接的你要!庆凡嘿嘿地笑着说,奶奶说,我只是去把人接回来,别的没我事儿。新郎也噘嘴瞪眼道,奶奶也说了,我只陪那女的磕几个头,别的也没我事儿。顿了一顿又说,我晚会儿就和奶奶说去,把那媳妇给你!庆凡起来挠他的痒痒,两个人叽叽嘎嘎地滚在床上。那时候,新郎真的觉得这就是一场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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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媳妇是由两个本院的嫂子扶进洞房去的,虽然她脚小,步子却迈得稳稳当当。这新娘出奇地倔强,从娘家到婆家十几里的路,愣是一滴眼泪不肯落。临上轿的时候,娘家嫂子递给她一块手帕子,悄悄说,要哭的,出门子闺女上轿时要狠狠地哭,哭透了,往后才能把日子过亮堂!

周家这边是祖母当家。新媳妇还没坐稳,洞房还没闹开,老太太就进新屋里来了,说是要跟新娘子说会子话。她相面一样上上下下看了半天,然后又拉了拉新媳妇的手相看。新媳妇手上皮肤细腻白皙,却是大而结实,一看就是做活的好把式。问了针线,回答嫁妆衣裳还有鞋子都是自己做的。奶奶借口看鞋子,就去看那脚。裹得是真好,到底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普通人家的闺女,哪有工夫裹得尖笋一样的一双好脚?用手比了比,禁不住笑道,还不足三寸!身量不高,腰细屁股大。祖母非常满意,这孙媳妇是她托媒人挑的,看这身段,指定好生养小子。

新郎周启明没想到奶奶是个说话不算话的,哪里是磕几个头就了的事儿?他被关在新房里锁了半个月,酒肉饭菜都是用托盘从窗口送进去的。任他砸门叫喊,外面一个应声的都没有。他在门缝里提着庆凡的名字大声喊叫,哥快来救我!哥你过来放我出去!周庆凡,你再不吱声等我出去拧下你的头当尿罐!他的喊叫声越来越凄惨,到了后半夜越发似鬼哭狼嚎。天亮的时候他坐着睡着了,一觉睡到晌午都过了。老妇人着人去门口吆喝了他几声,半点动静都没有。屋子里终于消停了,他嗓子也哑了。不是喊不动了,是他明白再喊也没用。

周启明在黑檀木椅子上靠了三天,骨头都靠断了。后来又累又饿实在坚持不住,就狼吞虎咽地吃了些一日三餐照点送进来的东西,鸡骨头啃了一地。吃饱了又实在觉得心里沮丧,索性拿起酒壶猛灌自己。到底是个没经见过世面的毛孩子,哪里知晓酒的厉害,喝着喝着就找不着北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枕在新娘子的臂弯里,两个人浑身上下都赤条条的。他想挣脱,却被女人的软玉温香弄得浑身乏力,手脚像被捆住了一般。穗子娇小,一对乳房偏生得奇大,比刚出笼的新鲜馒头还暄腾。周启明被馒头包围着,挤压着,他觉得浑身燥热。就像游泳的人一头扎进水草里一样,他越是挣扎,那水草缠得越是紧。最终,是他自己放弃了,任自己的身体顺流而下。一次又一次,他重复着这种蒸腾,力气大得如一头牛犊。他几乎分不清到底那是梦,还是醒。直到穗子在他身下嘤嘤地哭出声来,他才如梦初醒,惊出一身冷汗。

穗子那年二十一。媒人说,她大周启明三岁。三岁是个吉祥数,女大三抱金砖。其实她比周启明大整整六岁。

周启明是夜晚翻墙离去的,他没有回县城继续读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婚事,把人都丢死了。他怕同学听说了笑话他,更怕奶奶再去学校弄他回去。他趁黑摸进厨房,往书包里装了几个馒头和一块熟猪肉。他事先打听好的,出门朝南走,直接奔竹沟而去。周启明去竹沟寻找他爷爷去了,爷爷在那里闹革命,寄回来的信封上有地址。他不懂得革命,也不知道竹沟是“小延安”,是中国革命的摇篮。他更不知道这次南下寻亲,会改变他和穗子一生的命运。

路途的遥远超乎他的想象,腿脚都快走断了。过去他在城里读书,三十多里的路程都是庆凡驾着马车接送的。他在学校一关就是个把月,见了接他的庆凡,兴奋得像狗打摽一样。两个人总是说说笑笑,一路上偷瓜掠枣,摸鱼洗澡,只嫌路程太短。周启明真后悔没拉了庆凡一起走,要是哥俩一起该多好!他为此后悔了一辈子。馒头和肉很快吃完了,幸亏他口袋里装有几块钱,一路上马不停蹄。鞋底磨穿了,睡车马店里还弄了他一身虱子。他并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爷爷,若找不到他该怎么办?忽然有那么一刻,饥寒交迫的他失去了最后的勇气,偷偷躲在店家人牲混居的房间里呜呜痛哭。他想奶奶,想奶奶擀的香喷喷热乎乎的茄子面片。面盛到碗里,再搁点香油,撒一撮香葱和荆芥叶,他能吃三碗。那天夜里,庆凡追上了他,给他带的馒头夹肉还是热的,他想着吃饱了就跟他回去……梦是黑白的,但他醒的时候唇齿还有着猪肉的香味。赶路的人都已经收拾好上路了。他癔症了一会儿,待梦中的香味逐渐淡去才突然清醒过来。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回家去了!

那个时候,他离爷爷还剩半晌的路程。

爷爷周同尧很容易就找到了,他可是队伍里响当当的团长,参加过长征。老家人都说他在外头当了大官,又娶了新婆娘。周启明找到了爷爷,却没见着爷爷新娶的女人。后来听别人说打仗的时候牺牲了。他只字未提及奶奶给他娶媳妇的事儿,万一爷爷问起来,他相信撒一个谎就过去了。他觉得不回去,家里人找不见他,便没他什么事了。可是爷爷根本没打算问他这些,看着胎毛还没退净的孙子,高而瘦,面皮白净,连右耳朵上的拴马桩都跟他一模一样,一眼看去就是他们老周家的种。很多事情不需要打问了,只淡淡地问了一句,家里都还好吧?就再也不提及别的家事,更别说问起奶奶。这让刚离开家就万分想念奶奶的周启明热络络的心里多少有点失落。但很快他就明白了,爷爷现在是公家的人。爷爷就住在团部里,人来人往,说些他听不懂的话语。爷爷一会儿喜一会儿忧,一会儿严厉一会儿开怀大笑。祖孙俩之所以没有时间唠多少家常,是因为爷爷的每一件公务都比他周启明和他们周家的事情重要。爷爷说,他是公家的人,活着就得一直闹革命。

爷爷着人给孙子弄了半盆肥肉片炖白菜粉条,放了红噜噜的一层辣椒。祖母每年都让人辟出两亩地种辣椒,那时他搞不懂家里人为什么都称辣椒为秦椒。秦椒长红了,一筐筐摘回家来,雇几个年轻婆娘连明扯夜用细麻绳将它们串起来,一挂一挂地吊在钉子上,每一面屋墙上都挂得满满的,好看得没办法。可不只是好看,祖母会做一罐子一罐子的油泼辣子。

先把秦椒炒焦碾碎,放在一只只陶罐子里,加一点碎盐,然后用熬制好的热猪油泼到辣椒面上,那种油椒香气要好些日子才会从屋子里散去。热馒头掰开,挑一疙瘩猪油辣椒夹进去,香得跳脚。周启明在学校网罗了一大帮狐朋狗友,一半都是馋他的辣椒罐子。村子里别的人家鲜有种辣椒的,也不大习惯吃,他们顶多嘴口实在寡淡时才到周家寻一点。老家有句土话,辣椒解咱穷人的馋。说起来周家是高门大户,为什么喜欢种辣椒呢?周启明听他姑姑说的,因为在西安念书的爷爷爱吃辣椒,一家人都跟着吃辣椒。辣椒种子也是爷爷从陕西带回来的,所以叫秦椒。爷爷出门多年不归,祖母依然是一年不落地种,她是等着他随时回来,他回来不能缺了辣。周启明想着秦椒的事,有点可怜奶奶。爷爷到底是没问他一句。

伙夫将菜盆子搁在桌子上,另有一个黑乎乎的白布袋子里装着几个大馒头。爷爷看着他,自己坐一边抽着烟。周启明给爷爷让了一下,爷爷点点头让他先吃。周启明虽然这些天来饿坏了,但肚子里并不缺油水,只拣了一点瘦肉和白菜叶子吃,馒头也是勉强吃了两个。爷爷揿灭了烟,把剩下的几个馒头一起掰碎扔进菜盆子里,端起来风扫残云,汤汤水水都吃了个干净。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说,奶奶的,快一个月没吃到荤腥了!老家人都说爷爷在外面当了大官,吃香的喝辣的,眼前的情形让周启明心中涌起说不出的怜惜。他出生就未曾见过爷爷,说不上有什么感情,但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觉得心里亲近。打小就听村里老人说他长得像爷爷,到底是根上亲。他想,爷爷要是在家,保准奶奶天天安排人杀猪给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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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跟着我闹革命呢,还是给你点盘缠回家?爷爷又点上烟,以公事公办的口气问道。

周启明一时有点糊涂。他不知道什么是革命,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是好事,干吗要闹呢?但看着爷爷严肃的样子,他也不敢打问。家自然是不能回的,就这样吧!先跟着爷爷闹一阵子革命,摆脱了家里的那件事情再说。

我留下闹革命!周启明半是清醒半是糊涂地点着头,他那时还完全体会不到一个月吃不到肉的滋味。

周启明虽然只有十五岁,却生得高大俊朗。他有文化,正念着师范。爷爷试着让他写了两次简报,对孙子的能力甚是满意。那时候部队正缺文化人,他丝毫没考虑到避嫌,直接留他在团部当文书兼文化教员。可没过几天师长发觉了此事,他带人闯到团部大声嚷嚷,老周这里可不是你周家庄,你亲孙子来也是要报告的,你老小子是带头违反组织纪律。说着扯了周启明的衣袖相牲口一样上下相看了,说,瘦是瘦了点,一顿加个馒头准能壮实起来。接着他问了周启明的功课,小子倒也不怯,对答如流。他递给他一截子粉笔,再让他在他们研究作战规划的小黑板上写几个字。这周家可是门里出身,人人生下来都能写一手大气周正的好字儿。师长严厉批评了爷爷,说当下正是用人之际,你这算是截留人才。师长发完脾气,饭也不在这里吃,直接将周启明带去了师部。走在路上他哈哈大笑,对周启明说,我不用这个办法,还真不好把你这个小秀才从他手里抢过来!周启明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这个面阔口方,剑眉星眼的山东大汉实在是个有趣的人,一路上给周启明说了许多他爷爷的笑话。你这个爷爷可是个大情种,当年为了追求我们的战友梅翠屏,一天写一首诗,跑几公里去看人家一眼。唉,他也够苦的,和梅翠屏同志结婚七八年,聚少离多,好不容易调到一处,翠屏同志却在战斗中牺牲了,他这些年都还没放下这段痛心事。师长说的这些话,让周启明半个多月来的疑虑慢慢消解了。原来,干革命的人也是人,也有个人感情呢!可他又想起自己在家苦等的奶奶,我奶奶在爷爷心中算什么呢?奶奶不识字,爷爷和她结婚时没有给她写过一封信,写了她确实也看不懂啊。可无论怎么样,奶奶的心也一样会疼痛的,爷爷他想过吗?对于这一点,周启明还是有点怨着爷爷的。

就这样,周启明跟了爷爷没几天,就到师部跟着师长当了秘书。一直到解放,他始终跟在师长身边,跟师长比跟爷爷还亲。解放后,师长到地方当了地委书记,他仍然跟在他身边,这已经是后话了。

周启明的老家解放得比较早,是一九四八年的年中。那年的年底,快过阴历年的前夕,已经跟着师长转战过鄂豫皖地区的周启明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要求跟穗子打离婚。他先是恳求奶奶要有新思想,理解干革命的人。他读了这么多年书,又闹了几年革命,不可能再回老家跟一个不识字的小脚妇女一起生活,这种包办婚姻必须彻底解除。然后又威胁说,要是奶奶不答应我离婚,我就永远不会回去见你们了!

他哪里知道,自己控诉旧式婚姻的这种说辞,正一脚踹在奶奶的心口上。奶奶不也是一个不识字的小脚妇女?莫非爷爷抛弃她几十年也是对的了?奶奶一夜间好像瘦了许多。也不完全是因为马上要过年的原因,她藏好那封信,让唯一知道的庆凡不能走漏半点风声。穗子的女儿拴妮子两岁多,已经会满院子跑着玩儿了。周启明并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不知道自然就可以视作不存在。

代周启明迎亲的庆凡是奶奶收养的孩子,说起他来是有故事的。当年庆凡的母亲带着儿子要饭,很晚才走进了上周村。有热心人给她指了条道儿,她就带着孩子走进了周家。周家奶奶是个远近闻名的活菩萨,她看着这孤儿寡母在夜色里走进院子,便站起来迎着他们。庆凡母亲虽然寒衣素服,但干干净净的,说是带着儿子出来要饭,神情里头却有一份尊贵。儿子大眼愣眉虎头虎脑,也是忠厚之相。来不及多问,奶奶连忙安排人给他娘俩做饭。热腾腾的馒头香喷喷的菜,汤汤水水像待客一样周到。

母亲带着儿子住在周家的偏房里,一连几天,天还未亮就爬起来自己找活儿干。洒扫庭除,烧锅倒灶,洗衣拆被兀自忙个不停。第四天头上,趁天还灰着,母亲自个儿出去了,让庆凡给奶奶带话说,先把庆凡托付给她,她出去寻个亲戚,也可能时间会长一点,别着急等她回来。

去就去吧。奶奶并没太多心,她觉得那女人是个实诚人。谁知两天后在几里外的颍河岸边发现一具女尸,有人过来报信说,像是来这里讨饭的女人。奶奶心中一惊,料想这女人是寻了短见,便带着庆凡赶去认尸。庆凡的母亲已经泡得不成样子了,衣服和大模样却是认得的。庆凡没有走到母亲跟前,便扑通跪倒在地号啕大哭。奶奶也不管他,待他哭够了,便揽过他往回走,不让他再看母亲不堪的尸体。奶奶安排人把尸体拉回村里,把自己过年的新袍子从箱底翻出来给她换上。外面已经着人寻了一副现成的棺材,就在自家的地边上挖个坑给埋了。

那时庆凡尚未满八岁,他被这突然而至的打击弄得傻了一般。初省人事的他,自己还不会拿主意,也没有更多的路子供他选择。他像丢了魂儿一样紧跟着奶奶,寸步不离。奶奶心疼这个没了娘的娃儿,处理完后事,便把他喊到跟前说,孩子,你要是有处投奔,我给你拿点盘缠,安排人将你送过去;你要是没处去,就在我家待着吧。有我们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着!

庆凡想也不想,噗通就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脑袋都磕出血来了。奶奶平静地看着,也不去拉。

孩子,奶奶严肃地盯着他,男人膝头有黄金,可不是随便跪的!你真想好了?

想好了!庆凡低着头,闷声闷气地说。

站起来,去洗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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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村的老周家留不住男人。周同尧和周启明从部队转到地方时,周启善恰好高中毕业,死活闹着要跟着爷爷在城里工作。那周启善实在是可爱,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勤快,且嘴巴贼甜。爷爷刚开始还嫌弃这个小孙子秀气得像个假妮子,他却一句一个爷爷,亲热得毫无陌生感。早晨爷爷刚起床,漱口水洗脸水就端跟前了。晚上就更不用说,打了热水让爷爷烫脚,他在跟前又是捏腿又是摁背的,愣是把爷爷这个几十年远离亲人的硬汉,弄得心窝子软乎乎的。爷爷身边就留下了这个小孙子。

男人一个接一个地出走,祖母眼前只剩下庆凡一个。他成了周家留守的男人,而且是几十年里唯一的男人。村里有人说,庆凡是周家捡来的,只不过是个长工。他做了地里的活儿就做家里的,从来不闲着。但周老太可不这么看,她疼这个没娘的娃,有啥好吃好穿的都给他头一份,哪一个亲孙子都赶不上这祖孙俩的感情。

庆凡知道好歹,家里的力气活他都是主动争着做。祖母安排让他和两个孙子一起上学,可他偏不喜好读书,地里的庄稼活儿一教就会,往课桌上一坐就打瞌睡。好歹跟着念了一年,也粗识了几个字,死活不肯到学堂去了。奶奶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就是拧巴着不肯再迈进学校的门。他跟奶奶说,过去我娘也送我去过学堂,怎么都学不会。我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儿。我现在只有奶奶一个亲人了,您就把我当成您的一条狗吧,只要每天让我跟着您,干啥都行,就是别让我念书了!奶奶看着他每天上学时的那张脸愁得能滴出水来,只好作罢,说,不念就不念了,免得像那些龟孙们一样学出魔障。打土坷垃不也照样活人?

庆凡知道奶奶话里有话,自打他进周家,就没见过老东家。岂止是老东家呢,老东家的儿子少东家他也没见过。时间长了,家里的什么事儿他差不多都知道了。老东家在外面做官,娶新女人,他样样清楚。老夫人性格刚强,哭泣的时候从来不让人看见,唯独对庆凡不瞒着。偶尔有信回来,她便让庆凡替她念。庆凡站在她面前,像捧着一道圣旨,连读带猜磕磕巴巴总算也能弄明白。信本来就短,没几行,多是不痛不痒的陈词滥调,只是外面活着的人向家里活着的人报个平安而已。有几次写信还是为着要些钱去,在外面也总是会遇到难处。祖母哭了骂了,改天仍让家里人多卖几口袋麦子,着人把钱给他送去。

冬天夜长,有时候晚上吃了饭没事,奶奶就让庆凡陪她说话。她会絮絮叨叨地说古论今,然后就讲到那个外面的人。当初嫁进来的情形,周家男人的狠心肠,一家子的收成都供他们念书,念着念着就不回来了。丈夫走了,儿子也走了,现在孙子又跑得没个影,剩下一个女人操持一大家子,带儿带女的艰辛。说着说着便会伤心地哭,说,死光了倒也省心了!奶奶哭泣的样子很不好看,眼泪鼻涕弄得衣襟上水痕斑驳。她伏倒在床头,像一摊污泥。但是到了第二天,她仍然将自己收拾整齐,大清早起来给菩萨上香,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周家外面和家里的人都平平安安!

作为被奶奶带大的孩子,庆凡心里自然替奶奶抱不平,他恨这家里的老爷,恨老爷的儿子。周启明逃离家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周启明劝说哥哥和他一起走,他拒绝了。他从给奶奶磕头那一天就认定,他这一生都不会背叛她老人家。他远远地看着他消失在夜色里,他比谁都明白,也深知这家人的秉性,走了,就再不会回来了。

他想起穗子,心里的恨就格外增加了一层。既然不想要人家,何必看着他热热闹闹地代他接回来呢?他觉得这不是一个男人的做法。要跑,也得趁人家过门前跑。把人家明媒正娶地弄进家,还在一个屋子住了半个月,这让人家怎么活?依着他自己,哪怕是娶个妖精,也得自己承受着,跑,就是不厚道,就是欺骗。再者说,这事儿也把他庆凡搅裹进去,他也成为这场欺骗行为的同案犯了。这让他心里别扭得像吃了蛆一样。

既然穗子是他庆凡骑在马上接来周家的,他就对穗子有了责任,对她格外好。私下里,他们之间几乎很少开口说话,可他心疼她,关心她的一切。所有该男人担当的力气活,他样样都做得周全。穗子不用开口,她洗衣服他就给她挑水,她拣粮食他就给她备磨,她回娘家他就给她牵驴。

拴妮慢慢长大了,穗子告诉她,你爹叫周启明,他在外面干大事。拴妮子懂事了,她不知道爹在哪儿,不知道爹什么模样,更不知道爹有什么用。她觉得有没有爹无所谓,有庆凡大大就好。她和庆凡在一起很开心,捉蚂蚱,扎风筝,骑在他脖子上赶集。她对庆凡说,大大,咱们俩才是一家的。

庆凡很想把周启明写信的事儿告诉穗子,可他怕奶奶发脾气。奶奶一天不让说,庆凡心里就一天纠成一团,神魂不安。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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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丽,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收获》等刊物,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刊物选载,部分作品译介到国外。曾获《人民文学》年度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第十五、十六届百花奖中篇小说奖,第十届十月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多个奖项。中篇小说《明惠的圣诞》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原刊责编:于文舲

本期微信编辑:刘玉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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