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梦我一生(长篇小说)

 人也昔兮 2022-04-08

57

我应该怎样去描写周宗一,他差不多十岁了。他几岁开始有了记忆,他最早的感觉是什么样的,这一切,我不可以凭猜测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或者按照一些规矩去写。在我不知道和那些规矩之间,我绝对不赞成什么规矩。我更尊重事实。我没有办法改变周宗一在他十岁前的经历。他也许并不明白我用了二十万字的篇幅描写的所有,就是他的经历。他需要这样的经历吗?他为什么要经历这些?这些经历对于他,对于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来说,有谁想过它应该还是不应该?有谁想过,对于像周宗一这样的孩子,应该给予他们什么样的经历?这些想法,毫无疑问太幼稚了。经历对于一个人,从来都不是由谁说了算的,经历从来不考虑一个人作为个人的一切,不管他/她小还是大,也不管他/她聪明还是愚笨,经历就是它的发生和存在,经历不是经过酝酿发生的,经历的存在并不是依据现成的因果关系而有所存在的。我没有办法不让周宗一有这样的经历,更不能随意去改变。我能做的,或者说我要做的,是尊重他经历的每一个细节,让那些细节真真切切地通过我的描写再现。所以,我唯一的恐惧就是能否做到描写的真切。

从某个角度看,我如今所做的,有着相当长时间的准备。我说相当长时间,具体地说,可以说是半个世纪,也可以说是六十五年,也可以说是十年,还可以说是五年,也可以说两年或者一年,甚至可以说是半年或几个月。半年或几个月怎么能说是相当长呢。这就可以看出所谓的某个角度是多么的世俗和理性。我从内心深处不赞成某个角度的说法,因为一说到某个角度,任何一件事就都被事先规定好了。然后,为了那个所谓的某个角度,我们创造了无数的说法,让那个事先的规定合情合理地被言中被相信。这有悖于自然,自然是无知的,自然本身没有事先的规定。周宗一从一开始就是自然的,他在十岁之前的经历也是自然的,后来也是自然的。他必须遵从于这个自然,一直到他死的那一天,他的死更不会超越自然。我还要从某个角度看或者说吗?周宗一那一代人,常常被一些人从事后认为其经历这样或者那样。所以,这些认为拿到任何一个历史时期,用它去看每一个朝代的人,它都适用,它都是一样的。我们深陷在这样的某个角度的认为里,自以为聪明,甚至伟大。这是多么地可怕。因为我们再也走不出自己的某个角度。

所以,我尽量摆脱这种某个角度的看或者说。周宗一是自然的,我无法改变。我的描写也是自然的,我从来不知道如今所做的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就像我摔过的跟头一样,没有人会为摔一个跟头做什么准备。但他摔了,正如我刚摔过的那个大跟头,我不会把从学会走路以致在摔这个跟头前的那个瞬间归结为摔这个跟头的原因,甚至把它归结为必然的原因。你以为道在生一的时候,再由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道想好了这样做的吗?不,不是这样的,如果道真的会如此想,就不会有人类的存在。老子用他世俗的眼睛看明白这个世界之后,一无反顾地向西走去,用他了无踪迹的身后表明他的来去自然。

只有如此,我才敢把今天所做的事继续做下去。就是说对于周宗一的描写,少一些恐惧。我没有违背周宗一的经历。他的父亲,他的母亲,就是那个样子。什么样子?周宗一叫他们爹和妈的样子。周宗一不明白为什么要叫他们爹和妈,但他知道,所有的人都必然叫一个人爹叫一个人妈,他也叫爹叫妈,而那个被叫爹和妈的人,不能是别的人,只能是这两个人。他后来对这两个叫不出爹妈,不是因为他被这两个人打骂,或者受了他们的委屈,而是他不明白。我的如此描写,不是臆想,不是猎新猎奇,更不是遵从于某种描写的规矩。我必须遵从于周宗一自己是什么样。他对于父母不可选择,对于周万杰周万民不可选择,对于郭老师周老师一样不可选择,还有,周家庄,周家庄所有的人,周家庄的学校,周家庄的那口井,周家庄的那几棵大槐树,以及周家庄之外的公社、县、省和整个国家,一样不可选择。还有那个年代,他家院子东南角的那个古墓,这是他的选择吗?我能为他做选择吗?不!我不仅是不能为他做丝毫选择,我还要为他的只能如此严格地把握我自己,控制自己,我必须维护他的尊严,这是他的尊严,他唯一的尊严。如果说一个人有尊严的话,他所有的不可选择的自然,是他真正的尊严。这个尊严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屈辱的,屈辱是我们很多人唯一的尊严。所以,周宗一为自己堵了一个玉米秆小窝,他在那个小窝里读书,直到黄启明叫他去参加那个大会的那一天,他让自己在那个小窝里认真起来。

周万杰握住他的手,他也握住周万杰的手。他们慢慢退到了人群的后面。周万杰轻声和他说着话。

周万民的爹在他爷爷的寿衣里,找出一本变天账。那个变天账里,写满了一些数字和名称,有土地和房屋以及它们所在位置的名称,还有很多人名。在那些人名里,还有现在的很多干部的名字。这些名称和人名,后面,罗列着一些数字,那些数字是万民爷爷每年计算那些土地和房屋的本钱和利息。新中国成立了这么多年,这老家伙还想着变天,每年都记着这些账,咱们哪里能想得到。这件事估计万民他爹是知道的,如果不是这场大革命,他爹也不会这样做,不过,这很可能是万民他妈的主意。让万民他爹把他爷爷的变天账交了出来。有人去问他爷爷的时候,这老头竟然说他不知道这事,他没有变天账。当把那本变天账亮到他面前,你闭着眼睛什么话不说。再问他什么话都不说。万民他爹兄弟三个,老大解放那一年跑了,到现在下落不明,谁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才家伙精明得很,变天账上,一个字也没有他老大儿子的消息。老二,万民二伯,说他不知道这件事,他不知道他爹记变天账。可抄他们家的时候,抄出了两个金元宝和五争银元宝。你知道怎么抄出来的吗?是他们家老三姑娘,说他爹在屋子后面的地下埋着一些东西,她是有一次偶然看到的,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们家老三姑娘说她觉得她爹和她妈有些时候说的话不对,才把这件事说出来的。她说她爹经常说,迟早有一天,他们家是要翻身的。他常常教他的孩子要学会忍,不要忘记家仇,他的家仇就是他家的地被分了,房屋被别人占了,他家有很多东西都被充公了。他说他们家这一切都是他爹他爷爷和他们在那个过去辛辛苦苦挣来的。那些所谓的贫下中农,他们得了他们家的所有,这个仇迟早有一天是要报的,共产党的天迟早是在变的。他们家有五个女儿,两个儿子,他的两个儿子最小,还有两个女儿也都还没有上学,他也拿这样的话说给他们听。他的这些话,都被人记录了下来,是他们家老三姑娘说的,她不会说谎话。你觉得可怕吗?

周万杰和我走到场院边上的一堵墙那儿,我们在墙的另一边,场院上的口号声不断地传过来。周万杰接着说,你老是待在家里干什么,这段时间有很多事你都不知道吧,咱们的宣传需要人,你在这方面有能力,搞一个宣传队,你来编写一些节目,这样更有意义,宣传了自己,也宣传了大家,甚至宣传更多的人。他说,咱俩说定了,你明天就来学校。诸葛亮七擒孟获,杨修因为鸡肋没了命,杨修如果能在诸葛亮手下,就不会这样。我被自己吓了一跳,赶紧说,我明天去学校。你刚才说编什么?编写节目。这话你没有和别人说了吗?我只是这样想。先不要和别人说,编写节目不是一说就能做得到的,这段时间还有什么事?

搜查周万民一家的事你也不知道吧。万民的爷爷家,万民家和他大伯二伯家,学校里五年级和咱们三四年级的两个组织加入了这次行动。你知道在周万民大娘家搜出了什么东西吗?一大堆纸人,那些纸人的眼睛和胸口扎满了窟窿,用针扎的。那些纸人里,还有我爹,眼睛也被扎成了两个黑窟窿。那些纸人有大队干部,还有更高的领导,也有村子里的几户人家的人。那个老婆子看着老实,却坏得很,搜她家的时候,她躺倒在一间屋子里的隔扇门口装疯卖傻,隔扇后面是她睡觉的地方,在那里,发现了那些纸人。她把那些纸人用一块石头压在床下面的地上,石头上放着一根竹扦,两支香。她每天晚上都用那根竹扦截那些纸人的眼睛和胸口,并点燃香在那些纸人的身上烧出一个又一个黑洞。当大家问她这些纸人是怎么回事时,她尿湿了自己的裤子,没办法,只能把她拖到了她们家的院子里。你不知道她的尿有多臊,也可能是她的那间屋子灌满了臊臭味,她很有可能是故意当着大家的面尿尿的。她从屋子里一直尿到院子里。在院子里,她真的是站不住了,两腿发抖,两条裤腿一直往地上淌着尿水,那样子很狰狞。我没有想到,她的样子会是那样的可怕,翻着死人一样的白眼珠,头发凌乱着。问她什么她就说什么,后来,她自己主动说,她每天都在诅咒,诅咒那些人不得好死。她说了很多,她说周万民二伯家有金元宝,银元宝,她说那些元宝有她们家的,她说她老伴跑的时候,把自己家的元宝给了周万民他二伯,让他替自己保管着。问她有多少元宝时,她说很多,她说她只知道好多,有会儿说有十几个,一会儿说有上百个,一会儿又说三个。有人问她知道不知道她的男人在哪。她说他死了。再问她怎么知道死了,在哪死的。她说在梦里梦见他死了,她又说了很多疯话。说她男人死得很凶。像吊死鬼一样,舌头伸出老长,满身都是血,他死在一大片荒草里,到处都是石头,都是石头。你说她是不是装疯卖傻。这个老女人很刁。她说她老公公是一个真正的坏蛋,自从她男人跑了之后,那老不死的常常到她的屋子里来。她说她挡不住那老东西来,那老东西整夜整夜的折腾她。她说这事她们一大家子的人都知道,老东西折腾她的时候,她就高声叫唤,她说着,真的就叫起来。有人让她住嘴不要胡说,她不肯住嘴,又说那老东西的棺材板下面有一支枪,一支很长的枪。老东西准备拿它来造反。但在周万民爷爷的棺材板下面没有发现有枪,为了这去枪,搜了他们家三次,都没有发现有她说的那支枪。看来,她是在骗人,她想让人上当。

周万民爹交出来的变天账是这样的。周万民的爷爷有几天起不来床,村子里的大夫看了说,他年纪大了,肺上不太好,开了几副中药,吃了也不见好,后来饭也吃不进去了。周万民爹想该为他爷爷准备后事。棺材是早就做好的,就在周万民爷爷住的那间屋子里面放着,还有早已准备好的寿衣,寿衣放在棺材里面。周万民爹有一天晚上,把棺材打开,想看看那些寿衣和棺材板里面有没有什么异常。周万民爷爷打开棺材盖,板壁上果然爬着一些潮虫,那些潮虫一见了亮光,都有些慌张,不择方向地乱爬乱跑起来,周万民爹不顾那些虫子们,先拿起那些寿衣,他担心寿衣被虫子们咬烂了,还得重新再买。他拿寿衣的时候,感觉不对劲,里面有什么硬的东西,等他一层一层打开,发现是一个小扁木盒。那个小木盒做工十分精致,黑色的油漆面锃光发亮。周万民爹打开那个盒子,看到了那本变天账。老好人不敢吭声,知道这是一件可怕的东西,弄不好,要连累很多人的。他把那个盒子依然用寿衣包好。再用一个包袱把寿衣包起来,寿衣被虫子咬了好几个窟窿,这正好是他的一个借口,他要把寿衣带回自己家。周万民爹有把寿衣和那个盒子事回家,把门关好了,把盒子里的变天账拿出来给周万民妈看,周万民他妈认得一些字,知道那是一本变天账,这女人很是精明,连同那些寿衣再次包好,对周万民爹说,咱们现在到大队去,如果那里没有人,咱们就去找周万杰爹,把这东西次给他。我们实话实话。后来,他们在大队的一间屋子里,当着周万杰爹和一些大队干部的面,说了这件事,并把那个包袱交给了周万杰爹。大队干部们安顿了周万民爹和妈,让他们在没有处理这件事前,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孩子,也不要怕,同时表扬了他们的行为。周万杰爹觉得这件事很严重,第二天就报告到公社。当天周万杰爹参加了公社专门为这件事开的一个会,下午和公社一个副书记一起回来,立即组织了人对周万民的爷爷家及其全家做了第一次搜查。

我和周万杰从墙的后面出来,再回到场院的时候,黄启明正在找我们俩。批判会差不多结束了。张局长把他的钩担放在地上,他坐在那根钩担上,两脚盘在一起。那个脸上涂满了黑墨汁的被批判者四十多岁,尖嘴猴腮,牙齿向嘴唇外面冲出大半截,一说话就漏气,可他很能说。他是邻村的,叫王高升。这一会头上的那个高帽子放在他身边的地上,他没有坐,而是蹲在张局长的前面,在接受张局长的批评。黄启明带着我和周万杰走过去,站在张局长的一边,很多群众都散了继续干活。原来,这个叫王高升的人,平时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他说搞大集体是胡闹,种地不如做小买卖,一夫一妻让男人女人不自由,人应该多做梦,谁能把红薯变成麦子,谁才是大英雄,他不想种地,他在发明让地里长猪肉,吃肉才叫生活,他还说,有哪个女人愿意和他睡觉,他可以打一张十万块钱的欠条让她保存着,他说看见那些小学生们天天上学他就觉得好笑,他说人活到六十岁就该自己死掉,应该让大家多养猪养鸡,猪和鸡比人值钱,女人或者长得特别漂亮或者长得特别丑,或者把男人馋死,或者把男人吓死。这样的怪话,他说得太多了,有些人一看见他,就逗着他说这样的怪话,他有时候唱着说有时候讲话式地说,变着花样逗大家笑。有很多人,尤其是生产队长,都很烦他,但拿他没有办法,他和大家一起干活的时候,自己偷懒,还影响大家。所以,大家叫他高(搞)无赖。

张局长说,高升,你也是无产阶级的后代,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他就说,是,是,是,不该说。张局长接着说, 现在是新社会,是新中国,每一个人都应该做新的人。什么叫新人,把自己的心统一在社会主义事业上来,我们是做农民的,就要种好庄稼,多打粮食,支援社会主义大建设,这是革命事业,从一方面说,我们是种地,从大的方面看,这是国家的需要,是千千万万人的压根,大家都要吃饭,要工作首先要吃好饭,我们多收获一些粮食,牵涉着国家的需要和每一个人的革命工作。你怎么能说,种地不如做小买卖。你说的那些话,哪一句有道理,有利于你处,还是有利于别人,还是有利于大家。你应该好好反省一下,这样说是不是应该被批评被批斗。

王高升这时候往张局长跟前凑了凑,早出两手拍自己两边的脸,一边拍,一边说,局长你说得对,你批评得对,我应该受到批判,我有罪,我真是胡说八道,我混蛋,我向你认罪。你说让我怎么做,我听你的,从今天起,我跟着学习,你走到哪我跟到哪,你吃饭的时候,我听站在你身边,你睡觉的时候,我站在你床边,我知道你下乡当工作员,我当你的保镖,我知道你也不容易,撇下老婆孩子跑到我们这儿来,想老婆和孩子的时候,我可以给说笑话解闷。

高升,你又胡说。

张局长说,高升,看来你不是一下子能改造好思想的,如果你再这样油腔滑调,不思改悔,你真的是在要犯大错的。

局长大人,我又说错话了。我一定改。

张局长这时候转过身,对那个蹲在另一边的王少正说。你们这一次抓的这个典型很好,但他是一个贫下中农的后代,虽然有满身的毛病,一定要帮助他,拯救他,在帮助和改变他的时候,要讲究方法方式。对于不同矛盾的人,就要用不同的策略。今天,你们这样做,本质是帮助他进步,改造自己,但在形式了,还没有让他能自愿接受。比如说这画黑脸,戴高帽子。还有高帽子上写的字,虽然他有很多胡说八道的话,但他到底不是一条虫子,胡说八道虫,这个帽子还是有一些不合情理的地方,你看他蹲在这儿,哪里是一条虫子吗?

高升这时候,蹲着转到王少正跟前,把着王少正的手,说,我混蛋,你做得对,画我黑脸也画得好,我开始的的时候还不理解你,还骂你。觉得你给我戴高帽子是让我丢人。可我竟然没有想自己一直在丢自己的人。我现在主动和你和好。我有一个请示,这顶高帽子不要毁,让我留下,以示警戒,好让我重新做人。

张局长这时候,站起来,说,好了,王少正,你带他去那个水塘边洗洗脸,这次大会到此结束,不能影响大家搞生产,我也要去干活了。

后来,王少正带王高升去那个水塘边洗了脸,我没有想到的是,王少正掬起水塘里的水,一把一把帮王高升洗脸。王高升蹲在水边,一动不动,任王少正为他洗。洗完了,他站起来,把脸上的剩水甩了甩,说,少正呀,本来我可以自己洗,不过我这脸是你帮我画的,所以,我只能让你帮我洗,这样,咱们两个还是好兄弟。王少正说,你别再贫嘴,再胡说,我还批斗你。

黄启明让我和周万杰跟着他,陪那王少正走到村口。这件事,我问过黄启明,他对我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