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剥夺了教师的职业幸福感
苦艾
“职业幸福感”，非常美妙，非常迷人。每个人都渴望着在尽心尽力工作过程中享受幸福的体验，体验成功的喜悦。中小学教师也一样，渴望着能享有真正的“职业幸福感”，能够愉快地工作，愉快地生活。
然而，对于绝大多数的中小学一线教师而言，“职业幸福感”这个词基本只是出现在各级的文件、口号中，出现在领导的致辞中，出现在一些先进老师的激情演讲中……
从本质上说，中小学一线教师是应该享有职业幸福感的，也应该是能够时时处处体验到的，比如——
课前认真地备课，是深入钻研的专注，是胸有成竹的兴奋；
课堂认真地授课，是授业解惑的满足，是课堂掌控的教学技巧娴熟运用的喜悦；
课后认真批改作业，是发现问题时的彻悟，是纠错订正、满怀期待的欣慰；
用心地辅导学生，是解决问题的通透，是助力成长的自豪……
这一切的一切，无不彰显着一线教师的职业幸福！
可是现状呢？
备教批辅访，这些常规之事，一线教师都在做，都在认真地履行，但本该有的幸福的体验，却基本无法体验到。一线教师感受到的，更多的只是忙碌的狼狈和无以名状的烦躁。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教师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匆匆，太匆匆——能做完已是万幸，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体验这种幸福。
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现在的中小学教育，在不断循环着加码增项又不清空的落实和创新，三天两头一个新理念，突如其来一个新任务，一项项检查验收，一项项评比交流，让一线教师时刻处于紧张状态，疲于奔命。
我们都知道，任何一个容器的容量都是有限的，要装入新的东西，要装入更多新的东西，首先要清理掉原有的一些旧物才能腾出空间。可不幸的是，现在基础教育的现状，采取的是不断注入——加码增项不清空。
比如，上级号召老师们加强学习，多一些读书；到了下一级，可能就是要求教师每人每月撰写三千字读书笔记；而到了下下一级，就是每人每月五千了；再到了下下下一级，可能就要一万字了，这叫做深入落实上级的指示精神，还可能“推荐”相关书目，学校自然是必须买的，每个教师一样一本；到了学校级？其实，能落实这一万字已经不错了，当然也有个别的还继续加码，毕竟这是深入贯彻落实上级指示、有效提升教师业务素养、促进教师专业成长的重要举措，自然就意义非凡。
比如，上级要求积极宣传教师中的优秀事迹，弘扬正能量，树立榜样；到了下一级，可能就要求各地市每月上报一篇宣传教师中优秀事迹的文章；而到了下下一级，可能就是要求各县市区每周上报一篇宣传教师优秀事迹的文章；再到了下下下一级，可能就要求各所学校每天上报一篇宣传教师优秀事迹的文章；到了学校级，只能要求每位教师写一篇自己优秀事迹的文章，收集起来后，排序按时上报。让很多学校纠结的是，有些学校可能总共才十几个教师，再怎么优秀也报不了几天，只能从写自己转向写别人，从写实事转向想象，或者把点滴小事进行意义层面的无限提升——据说这就叫做“艺术加工”。
比如，上级要求注重学生的全面发展，注重培养艺术体育技能；到了下一级，可能就变成了“2+2”工程了，要求每个学生掌握两项艺术技能、两项体育技能；而到了下下一级，可能就是“十个一”或者“五个二”工程了；再到了下下下一级，可能就是“10+1+N”了，“1”是各学校的艺术或体育特色，“N”是上不封顶的技能；到了学校级——就只剩下生拼硬凑了，因为这不可能完成，因为许多学校根本不具备那样的条件，无法配备那么多的艺术教师，也没有那么多的器具，何况学生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完成，还要考虑家长们是否能理解、配合与支持。
比如，上级要求注重教学常规，加强教学常规管理；到了下一级，可能就要求每个学期要检查几次；而到了下下一级，可能就是每个月要检查几次；再到了下下下一级，可能就是多少次的定期检查加上不定期检查，检查情况通报全县；到了学校级——可能就硬性地具体到每个学科的教案格式、考试次数、每周（月）小测次数、作业批改次数、集体备课次数，每个科任老师每一次考试的一分三率（平均分、到考率、及格率、优秀率）的排名……甚至直接与评优评先、职称评聘挂钩。
再比如，由于新冠商情的影响，居家线上教学期间，防疫部门要求全员核酸检测，确保一人不落，到了一线教师这里，就要求即时上报检测人数，刚刚报上个“35”马上接着报“36”。这本也是正常的，可以理解和接受的，毕竟应该以抗疫大局为重，繁琐一点也在常理之中。可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明明防疫指挥部门已经权威发布：全县××万人核酸检测结果全部为阴性，但还是强行要求每个学生截取检测结果图片，收集后一个不漏地打包上传。须知有部分学生父母务工在外，家里年迈的爷爷奶奶根本不会使用智能手机和电脑，导致每次收集截图，往往要马不停蹄地催上一整天，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教他们打开哪个APP，点击哪个键……有些家长还很理解一线教师的苦衷，能够积极配合及时上传，但有的就报怨，说什么明明上级已经知道了检测结果全是阴性，还收集截图纯属多此一举，认为老师是吃饱了撑着，故意制造麻烦。
还有，工作群里发一个通知或者一篇文章，动不动就要求转发家长群，不仅要回复“已转发”，还要截取班级群转发的图片上传，少则每周三两次，多则一天无数次。而这些海量的“转发”与截图，大部分的确有必要，可有些根本看不出意义何在，比如学校公众号发了一篇普通的文章，也要求即时“转发”并截图上传；某些机构的一次讲座（如交通安全、防疫培训、禁毒等），本来与教育教学没多大关系，却强行要求“全体教职员工”“务必”准时上网收看收听，并一个不落的截图上传……
……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中小学一线教师绝大部分的工作是建立在加码增项不清空的基础上的。贯彻落实上级的指示、要求，是各级的本职工作，可这各级却往往超自觉地认为：只有高于上级标准的加码才是真正的落实，只有独立于原有工作而进行的增项才是真正的创新，而只有这两个“只有”，才能真正体现本级工作的用心和扎实。
不可思议的是，各级的加码增项其实都是奔着突破学校、教师能承受的底线去的，可每一级却都语重心长地说——这“加码增项”其实一点也不多，完成它一点也不难，但意义极其重大，可以上纲上线，考验每一个一线教师的工作态度和工作作风，一旦略有微言，就可以来一场诫勉谈话，作风整顿，似乎如果不这样，就国将不国。
于是，这两个“只有”便成了两座大山，压得基层的一线老师苦不堪言也苦不能言。加码成为常态，增项日新月异，加码增项成了各级汇报总结中的亮点；基本没有基于原有工作的优化，对已经陈腐无效的工作内容的清空更是奢谈，疲于应付成了基层学校一线教师的常态。
于是，大家都在信守着一个谎言——
这个谎言，是基层学校、一线教师编织的：用生拼硬凑、牵强附会、弄虚作假、掩耳盗铃等艺术手法，纸面上切实地实现直属上一级所施加的各种加码增项，直属的上一级逼迫着自己相信这“实现”是真正的实现了，于是向自己的直属上一级汇报总结，逐级上报，逐级相信，然后总结表彰，大力推广，搞得轰轰烈烈，形势一片大好……最终，没有任何实际的效果，但从宣传、总结报告中，却真的能读出教育蓬勃发展的喜悦。
大家都知道，都不说，都这样做着。可这也怨不得基层学校和老师的，尤其是一线的班主任，因为一天的时间也就那么多，面对着必须完成却又肯定完不成的工作重压，还有一些必须做的，不属于上级要求的本职工作，比如课堂教学，比如班级突发事件、家长到访等等，就只能选择性地“变通”了。上课、填报学生信息或个人信息、接待家长或接听家长电话的时间不能压缩，其余的都只能压缩了，因为这些事情都要完成，因为时间不够，因为不知又会出现什么样的新的紧急事情。时间压缩的原则就是——有就行——不管是去年前年的，还是网上下载的，能摆拍就摆拍，能复制就复制，能拿来就用最好——能完成已是能力爆棚，更何况还有每日的十几、几十个群里一刻不停的信息提示，还有诸如安全教育、心理健康、普法、禁毒等好几个平台在等着管理、督促、落实。
于是，教师们因着这加码增项，整日忙碌在这忙碌中，也忙碌在这不得不执行的谎言中——加班加点基本是常态，能按时下班已是奢望，晚上在家接不到电话、信息已属万幸，还奢谈什么“职业幸福感”？更何况，每个一线教师都是红尘中人，食着人间烟火，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亲友。有些一线教师可能还得面对家人的不理解，面对“不顾家”的误解甚至责难，面对亲人因无法陪伴产生的抱怨……这样的境地，还奢谈什么“职业幸福感”？
码字至此，困惑益深：在这个有着几千年尊师重教传统的国度，在这个科教兴国的美好时代，到底是谁，剥夺了教师的职业幸福感？
